眉眼俊美冰冷,长眉入鬓,薄目细梁,乌秀清冷的长睫低覆,眸瞳里倒映着赢秀纤秀峻拔的身影。
谢舟分明生了一副天仙似的面孔,神情却冰冷淡漠,仿佛对世间万物都不在意。
赢秀愣愣地看着他,就连手里抱着的名贵草料不知何时掉了一束下去也没注意。
少年似乎总是在看着他的时候失神,上上回掉了随身携带的剑,上回掉了莲花,这回掉了草料。
一时间没人说话,赢秀还在失神,向来敏锐的刺客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失神。
他在想,即使走遍整个江左,一路北上走到中原去,只怕都不会再遇见第二个像谢舟这般好看的人。
“这是给鹿带来的?”
谢舟温凉平静的声音清晰地传进赢秀的耳廓,他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搂住草料和莲花,“对,我想和你一起喂鹿,”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上次和你说好的。”
垂髫童子引着雪鹿走了过来,雪鹿隔着老远就看见了赢秀,精准地绕过亭台楼阁,姿态优雅地朝他走来。
准确来说,是朝他怀里的莲花走来。
雪鹿走到赢秀面前,看都不看赢秀斥巨资买的草料,缓缓低下高贵的头颅,慢悠悠地咀嚼着赢秀怀里的莲花。
一旁的谢舟发现了不对劲:“……我的呢?”
赢秀第一次登门时,还给他带了莲花。
没想到谢舟竟然真的会在意这个,顶着谢舟平静中带着质询的目光,赢秀从袍裾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盒子,外形是琉璃灯,里面是个小巧的沙盘,上面插着一只旌旗,写着中原王师四个字。
“上次你给我看了舆图,说中原才是你的故乡,我在涧下坊看见百姓家里藏着中原的故土,便向他们讨了一点来,”赢秀很是忐忑,声音渐渐低下来:“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当年羌人犯禁,中原兵燹迭起,百姓不得不背井离乡,离开中原南渡江左时带走了一抔故国的黄土。
粗糙,单薄的土粒寄托了无数人对故国的神往。
梦里有时身化鹤,人间无数草为萤。
中原故土做的沙盘装在琉璃灯里,烛火一点,金沙漫天,像极了萤火。
谢舟伸手接了过去,细细地端详。
“我很喜欢。”
赢秀暗自深呼了一口气,表面平静,心里却有个小人在手舞足蹈。
谢舟喜欢,好耶!
“这些黄土来自涧下坊的百姓?”谢舟问道。
江左很大,有八个州郡,无数个镇甸,若不是因为赢秀,谢舟大概永远也不会注意到这一座小小的居坊。
“是,他们都是侨人,说来奇怪,好像住在那里的大部分人都是来自中原翼州的。”赢秀随口道。
中原,翼洲。
谢舟记得这个地方,翼洲曾经出了一位流民将军,后来提携部曲南渡江左,当了一个坞主。
再后来——
通敌叛国,犯上弑君。
谢舟的笑意慢慢冷却了,他命人收起盛着中原故土的琉璃灯,“你要给涧下坊修渡口。”
“你也听说了呀,我想着涧下坊位于沅水下游,届时运河竣工,通向荆州,倒是比上游方便些。”
赢秀解释道:“最重要的是,也能让坊中百姓的日子好过些。”
——他简直不像一个刺客,天底下不会再有像赢秀这样的刺客。
谢舟温声道:“你做得很好。”
和谢舟一同喂完鹿,闲谈了几句,天色渐晚,编户齐民之事还未曾解决,赢秀还得赶回去,只得依依不舍地告辞。
他走出去几步,又回头看向谢舟,浩荡长风吹起堂下竹帷,白衣门客静坐在堂中,雪鹿安静地伏在他脚下。
见他回头,门客和鹿都朝他看来。
赢秀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痴痴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又要走,却听见身后传来门客的声音:“一路小心。”
——“一路小心。”
刺客的直觉向来敏锐,他从这句话中隐约嗅到了风雨的气息,但他当时还不能解其意,只当是自己多想了,随后继续朝外走去。
江州风雨欲来。
还不等江州别驾王誉奉朝廷诏令,在江州开始改弦更张的第一步编户齐名,便发生了一件大事——
沅水堰口出事了。
一处名为宝瓶口的堰口溃坝,短短半个时辰,沅水一泻十里。
赢秀记得,前几天薛镐还叩响他的房门,问他要不要乘舟去宝瓶口清谈,说是有豪绅宴请,他腾不出空便拒绝了。
算算时间,今夜恰好是薛镐他们出去泛舟清谈的日子。
宝瓶口是涧下坊庶民修葺的堰口,由江州别驾王誉亲自督工,如今不是汛期,却莫名其妙地溃坝,倘若找不出缘由,修堰的庶民会死,王誉也要问罪。
连带着举荐庶民的赢秀,以及王誉背后的琅琊王氏长公子也会受到牵连。
怠慢河坊,修筑不坚的罪名,他们一个都逃不了。
在此之前,他得去找人,去把十五个好友找回来。
若不是他向儒生们探查豪绅的秘辛,只怕今夜也不会发生这件事,他们也不会出事。
秋深水寒,四面昏黑,距离堤坝不远的平地上。
赢秀挽起裤腿,露出一截白皙纤韧的小腿,双脚趟在漫上来的江水中,一手按剑,一手提灯,往下走去,走入尚在汹涌的江水中。
江水起先只是重重拍打他的木屐,后来慢慢地,一寸寸地没过他的脚踝,小腿,大腿……
身后有人呼喊他的名字:“赢秀!你给我滚回来!等到水退了我们再找人!赢秀——!”
王守真的声音从所未有的尖利嘶哑,高台上,簇拥在他身侧的水监渠佐史和守堤兵一脸惊异地看着他。
都说琅琊王氏长公子王守真,是中原琉冠,士族羽仪,为人明公正道,温润而泽,今日怎么……
高台下,少年继续往前走,他用了轻功,乌黑袍裾浮在水面,轻捷得像朵暗色的花。
水中昏黄朦胧的灯影照着花影,蹁跹起落。
人影,灯影,火光,星光,随着一重重漫上来的江波晃动,扭曲得像一条条透明的鳞蛇。
“赢秀!你疯了!为了找那帮贱民自己找死!”
在他身后,有人跳下高台,急奔而来,一把拉过赢秀湿透的袍裾,抓住他的手,随后重重抬手——
“啪——”
一声脆响。
惊得高台人声鼎沸。
赢秀被打得偏过头去。
他没有说话,迅速挣脱王守真铁钳似的手,继续涉水往前走。
在不远处,那里飘着一叶倒着的蚱蜢舟,底下船舱紧闭。
赢秀提剑劈开蚱蜢舟的底部,映入眼帘的是漆黑一片的船舱,倒置在水中,狭小幽深。
他毫不犹豫地涉水游入黑暗中,全身都浸在冰冷江水中,环顾四面——
蚱蜢舟的船舱不大,寥寥几眼便能看遍。
此处没有人。
本应待在蚱蜢舟上的儒生不知身在何处,没看见尸首,赢秀心内绷紧的弦总算松懈了些。
正在此时,他听见外面遽然传来一阵尖厉的急呼:“人找到了!”
那十五个本应被决堤的江水淹没在船上的儒生,找到了。
江水退去的堤坝上,一艘大舶正朝这边来,船头站着十几道身影,正在往这边挥手。
老的少的,全是熟悉的面孔。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总共十五个人,一个不少。
赢秀愣愣地看着这些人,眼眶微微红了,融化的易容晕开一点斑驳颜色,巴掌印更加明显,所幸在黑暗的江面上看不清楚。
远远看见旌旗,这是建章谢氏的船,上面的人是谢舟派来的。
“谢舟呢?”赢秀浑身湿漉漉的,眸瞳睁得很大,一眨不眨地盯掌舵的谢氏僮客,“他也在船上么?”
谢氏僮客用看大熊猫的眼神看了赢秀一眼,冷静的语气里透着隐隐的恭敬:“他不在船上。”
至于今夜为何能如此巧合地救下那群儒生,僮客是这样解释的——
谢舟派他们来宝瓶口附近买东西,船上有堪师觉得水线不对劲,驱散了渡口的人,顺带拦下了要泛舟清谈的儒生,将他们请上了属于谢氏的大舶。
僮客还说,之所以请他们上船,是因为他们是赢秀的朋友,而赢秀,是谢舟的好友。
谢氏僮客,亦或者称他们为五校尉之一的长水,奉昭肃帝之命盯着江州豪族,稍有异动,便事无巨细地汇报。
皇帝素来不插手士族之间的党争,甚至有意推动,但前几日皇帝颁了口谕,要保赢秀的好友。
有皇帝这句话,任他堤坝决堤,洪水滔天,也动不了那十五个儒生。
谢舟的人救了他的好友。
赢秀愣在原地,有些不敢置信,天下竟有这样的巧合,情绪的大起大落让他有些疲惫,茫然地问了一遍:“……谢舟在哪?”
事关昭肃帝的下落,校尉本不应该向外人透漏,但是这是问这话的是赢秀,昭肃帝的新宠,他犹豫了一会儿,答道:“麓山客舍。”
换言之,谢舟今夜没有外出,依旧待在客舍中。
赢秀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谢舟。
在此之前,还得确认薛镐他们的安危。
十五个儒生一个不少,都好好地站在堤坝上,薛镐甚至还有心和赢秀开玩笑:“你脸上怎么了?涂了粉?还是被人打了?。
王守真那一巴掌打得赢秀脸颊发烫,痛意还残存在脸上,一阵一阵的。
他摸了摸那道肿胀的痕迹,语气轻松:“没事,来的时候傅了点粉。”
薛镐疑心未消,借着江上月光盯着赢秀,不是,这怎么看都像巴掌印。
再看赢秀身后,那个面色不善,明显就是士族公子的青年,薛镐似乎明白了什么。
与此同时,月光照在麓山客舍中,照亮静静躺在案几上的简牍。
字迹笔锋灵秀,杀纸而行。
倘若赢秀在此,他便会认出这是他的字迹,上面的内容全部出自他手,写的是江州豪绅见不得人的隐私。
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昭肃帝静静地坐在黑暗中,半边脸的轮廓都隐藏在黑暗中,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圣心难测。
商危君此时只有这一个想法,江州豪绅做的这些事在他们看来,倒也不算什么,倘若揭露在日光底下,能让江州豪绅的血溢满沅水,倘若密而不揭,便无事发生。
这些豪绅的生死,只看陛下的态度。
皇帝静坐着,案几上放着一盏琉璃灯,内里盛着中原故土,上面有中原王师四个字。
——是那个刺客送的。
皇帝将其摆在案前。
琉璃灯旁放着那些简牍。
倘若要将简牍上的内容宣之于众,大白于天下,要拔掉多少棵根深叶茂的大树,从豪绅至家臣杀掉多少个人,数目之众,甚至让刽子手的刀口钝得掉渣。
然而昭肃帝是暴君,暴君是不会有所顾忌的。
他轻轻点了点简牍上面的名字,语气很轻,“彻查。”
一个一个查,一个一个杀。
早在赢秀写出这些简牍之时,悬镜司便已经暗中查明了真假,不同于琅琊王氏的迟钝,他们手段隐蔽,动作迅速,不出三日便将积年累月的陈年案牍查了个一清二楚。
接下来,豪绅的血,会染红整个沅水河道。
满堂肃杀。
帝王静静坐在黑暗里,琉璃灯影下,投在壁上的影子像是蛰伏的巨兽,可怖危险。
“陛下,”出身悬镜司的童子轻手轻脚地走进,低声禀报:“赢公子来了。”
就连童子也有些疑惑,那是赢秀么,湿漉漉的,像是淋了雨的秀剑,乌黑鬓发黏在雪白脸颊上,平日用乌绫扎起的高马尾也浸了水,发尾蜷缩在肩后,甚至有几缕贴在锁骨上。
一侧脸上红红的,似乎是个掌印,少年还特意用头发遮了,似乎不想让人看见。
“……谢舟,”浑身湿透的赢秀抱着问心剑立在月洞门前,看起来想要进门,却又不敢。
坐在黑暗里的谢舟缓慢眨了眨眼,看清他的模样,剑眉微蹙,语气很冷,几乎是不加掩饰的冰冷,“谁打的你?”
赢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依旧抱着剑,试探着,慢慢地向前走了两步,湿哒哒的衣裳黏在他身上,走过的地方蜿蜒着一道水迹。
“谢舟,谢谢你救了我的好友,如果今夜没有你的船出现,只怕他们……”
赢秀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着话,来的路上,他一直在反复想这件事,倘若没有谢舟的人恰好出现,又恰好救了薛镐他们,只怕他们真的会溺毙在江水中。
深夜贸然登门,形容狼狈,浑身湿漉漉,像是被雨打湿的秀气的花。
谢舟盯着赢秀脸上的巴掌印看了一会儿,他向来在赢秀面前温和有礼,不曾说过一句重话,现在却再次重复了一遍:
“赢秀,是谁,打了你?”白衣青年语气平静,循循善诱,赢秀甚至从中听出了蛊惑的意味。
蛊惑他说出那人的名字。
赢秀莫名有种浑身发凉的感觉,没来由的恐惧感像是毒蛇,缓缓索紧他的脖颈,冰冷可怖,让他喉咙有些发涩,声音都沙哑起来。
“……是我自己摔的,”赢秀没有说出王守真的名字,只是顶着对方平静的目光,努力地解释道:“今夜宝瓶口溃堤,我去救人,结果在水里摔了一跤,摔到了脸……”
摔出了一道巴掌印。
谢舟无比平静地听着赢秀胡扯,一直耐心地等到少年说完,“所以,你来做什么?”
深夜来访,究竟意欲何为。
分明这句话无比正常,有客不请自来,主人问他造访的目的,这再正常不过了。
赢秀的脑子乱得像是浆糊,耳边还嗡嗡的,被打过的脸上还在发烫,脑袋似乎也在隐隐发烫。
“我,”少年嗫嚅着,“我没有地方去了。”他满眼期待地看向谢舟,“我能不能暂住在你这里……”
王守真当众打了他一巴掌,还骂他的好友是贱民,他暂时不想再看见王守真,也不想给琅琊王氏当什么刺客了,只想留在谢舟身边。
谢舟会拒绝他吗?
方才还用那么疏离客气的语气和他说话,好像他们对彼此来说只是陌生人……
赢秀烧得有点糊涂的脑袋骤然清醒了一下,他和谢舟,其实关系平平,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亲密。
谢舟会拒绝他吧……
一下子焉掉的少年刺客脸颊发烫,为自己的僭越而脸红。
他想要转身逃离这里,双腿却好像被钉住,寸步难行。
“好。”谢舟道。
那道温凉低沉的,带着磁性的声音传进赢秀耳中,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简直要昏倒了。
“你浑身都湿了,”不同于少年忐忑、激动的心情,谢舟平静地描述着他狼狈不堪的模样,命令他:“先去洗漱。”
谢舟让他留下,还叫他洗漱。
赢秀满脑子都是这两句话,他晕乎乎地往外走去,脚下好像踩着浮云,软绵绵的,怀里还抱着剑,放在心口的位置,捂得很紧。
悬镜司的童子惊愕地看着乌衣少年原地转了个圈,直直地往楹柱走去,眼看就要撞上了——
“赢秀,”谢舟骤然叫住他。
“啊?”赢秀转了回来,看向月洞门高大的雪白石壁,睁着眼,迷迷糊糊问道:“谢舟,怎么了?”
谢舟:“……”
童子要去拉赢秀,牵引他找到合适的路。
却见屋内雪白的身影动了,皇帝亲自走出来,童子吓得连忙跪下。
低头间只看见面前曳过雪白袍裾,随后是皇帝高大恐怖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慢慢的,那影子怀里似乎又多了一道影子。
“谢舟你别箍那么紧,我好疼呀!”少年已经烧得迷迷糊糊,胡乱地蹬着两条纤细劲韧的腿,木屐被他蹬到地上,露出细挑脚踝。
“是谁打了你?”谢舟又问。
冰冷苍白的大掌摩挲着赢秀发烫的脸颊,一寸寸,描摹着那道发红的掌印。
指尖所至,易容慢慢剥落,露出刺客真正的脸。
第14章
抹去暗色的脂泥,没了那层薄薄的伪饰,少年真正的脸秀气灵动,骨相清峻,乌秀的眼睫颤动着,小钩子似的,轻轻扫过昭肃帝冰冷的指腹。
皇帝新奇地拨弄他的细睫,隔着薄而秀气的眼皮触碰他的眼球,浑圆的两颗,在他手下轻颤,似乎一戳即破。
高烧的刺客浑身发烫,闭着眼睛,蜷缩在他怀里,缩成湿漉漉的一团,纤细软韧的腰还不自觉地拱了拱,小声地呓语着什么。
昭肃帝俯首去听,贴近那张翕动的唇,红艳艳的,像是雨打湿的花瓣。
总算听见几个模糊的音节,他在叫谢舟谢舟,谢舟真好看。
赢秀很喜欢自己这张脸。
初见时,昭肃帝便知道了。
他用指腹轻轻拨弄那张唇,两瓣艳色,柔软的,带着鲜活的温度。
刺客生得很灵秀,湿白的脸在发烫,鬓发湿漉漉地黏着,人也迷糊,张着口,露出细白的齿,似乎想要咬他。
昭肃帝任由他咬着,留下一道浅浅的齿印。
赢秀从梦中惊醒,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巴,他记得昨晚好像咬了什么东西,咬得他牙关发涩,发软。
……一定是做梦吧?
他刚要放下手,突然察觉出不对劲,用手胡乱摸了几下脸,好似遭了当头一棒,整个人都愣在床上。
易容没有了,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现在用的是自己真正的脸。
“刺啦——”
一只纤细白皙,覆盖着些许伤疤的手骤然拉开纱幰,探出一个乌发凌乱的脑袋,露着一双灵秀的眸瞳,对着卧房东张西望。
这是一间三罩的静室,床的左侧是临窗而设的暖炕,右侧摆着条案,正中隔垂帘门,中间铺着地衣,放着棋桌。第三罩悬着架格,上面陈列着满墙卷牍。
清幽渺远,广阔明亮。
赢秀赤着脚从床上跳了下来,在床边暖炕的矮案上看见了自己的剑,昨夜被他用来劈船的问心剑静静躺着。
昨夜来得匆忙,除了这柄剑,他什么也没有带来。
赢秀拔出剑,借着漼淮剑身端详着自己的脸。
比起之前那张易容,这张真正属于他的脸对他来说显得太过陌生。
似乎太秀气了些,眉眼间也有点青涩。
没什么锋芒,倒是有些软韧稚气。
放下剑,一个问题骤然浮上赢秀心头——
谢舟看见这张脸了吗?
“啪嗒——”
高矗竹楼中,有人手捻棋子,落下一棋。
昭肃帝正在对弈,而他对面空无一人。
白棋,黑棋,都在皇帝指间。
悬镜司的暗卫不远不近地跪在天子脚下,一五一十地回禀:“王守真在带着家臣守在门外,不肯离去,说是要带赢公子回去。”
皇帝轻轻乜了他一眼,意思不言自明。
暗卫心惊,暗道自己竟然犯了蠢,一位小小的王氏子弟,竟然也能惊动陛下。
他轻手轻脚地退出竹楼,冷声吩咐等候的属下:“叫王道傀管好他的郎君,不要冒犯到陛下跟前。”
王道傀,当今尚书令,健康四大士族之一,琅琊王氏的主公。
话音未落,便听见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有人来了。
麓山客舍层层戒备,守卫森严,除了陛下,能在这里自由走动的只有一个人。
“赢公子来了,郎君在竹楼上。”暗卫对来人道。
赢秀刚刚睡醒,穿着僮仆送来的绣金大袖衫,轻盈秀气,锦绣上粲然金光随之浮动。
活脱脱一个高门士族的小公子,特别是那张过分漂亮的脸……
青涩,艶美。
暗卫只是看了一眼,迅速垂下眼睫,朝赢秀拱了拱手,逃也似地走了。
赢秀:“……?”
难道是暗卫发现他的脸和之前的不一样,心生害怕,所以忙不迭地走了?
谢舟会不会也这样想……
应当不会吧。
赢秀鼓起勇气,登上竹楼,竹楼临水而立,楼台下清水澹澹,莲叶接天。
这些莲叶看着莫名有点眼熟,有几株像是他之前从小秦淮采的。
一直沿着竹梯走到最高处,四面景物澄廓,远处草木岑蔚,青黛两色铺天,山色与天流映滂沱。
走到此处,方知天地渺远,无限寂寥。
竹楼上,一道飘然出世的白衣身影铺席而坐,面前摆着棋桌,似乎正在弈棋。
仔细一看,对面没有弈手,惟谢舟一人而已。
赢秀站在原地,静静看了一阵。
那人分明是他熟悉的谢舟,又有些不像,黑字白子在他掌中翻覆,纵横捭阖,风云涌动,肃杀凌厉。
盯着那一颗颗棋子,赢秀看得入神,不自觉地回忆起一道道剑势,每一道都随着落棋成了绝妙杀招。
那人却落下最后一颗棋,转头朝他看来:“你来了,昨夜睡得可好?”
眼前人又恢复成了他熟悉的谢舟,温和有礼,端方清隽。
对于方才感受到的肃杀之气,赢秀只当是自己的错觉,再者,在南朝做一个门客,杀伐果断是好事。
“睡得挺好的,”大抵是因为昨夜在沅水中浸湿了全身,赢秀隐隐有些发热,身体里浮着淡淡的寒意。
可能是感染了些许风寒,少年刺客常年风餐露宿,也不放在心上。
他张开口,想要说什么,犹豫了一下,问谢舟:“可曾有人来找我?”
谢舟道:“……不曾。”
没有人来找他,那十五个好友没来,王守真也没来。
就连宝屏口溃堤之事,似乎也静悄悄的,无人寻他查问。
想到王守真,赢秀脸上似乎又浮现出隐隐的痛意来,那道巴掌不仅打得响,力气也不小。
既然王守真不来和他道歉,那他也不会去找王守真。
只是,河堤之事兹事体大,他今日还是得回去一趟。
少年的心思一看便知,谢舟不动声色地宽慰:“你可以一直住在我这里。”
如果无处可去,你可以一直留在我身边。
“我不能白住你的屋子……。”
赢秀下意识摸了摸袖口,却摸了个空,不免有些尴尬,后知后觉想起身上这件衣裳也是谢舟备下的。
少年有点局促,脸腾地红了,“我现在身上没有银子,过些日子,我一定会把银钱补上的。”
九尺爹爹自小教导他,不能吃嗟来之食,更不能占别人的便宜,他怎么能白住谢舟的屋子呢。
“不必,”谢舟已然习惯赢秀一根筋的性子,“倘若你真的想要为我做些什么,不如做我的门客。”
不等赢秀拒绝,谢舟抬手为他沏了壶茶,在幽幽水声中继续说道:“我记得你是学经科的儒生,还不曾举孝廉,可愿给我当门客?日后出仕也方便些。”
言下之意,投靠了建章谢氏,便能得到谢氏的举荐,日后平步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