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为了不让鉴心颜面扫地,赢秀脑袋发直,来不及思索什么,蹭地站了起来,将书上看过的话理了理,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
说着说着,那些恨和心仿佛进入少年刺客的肺腑,浸得整颗心都饱胀发热。
赢秀自小在山里长大,追着九尺高的爹爹跑,摸爬滚打跟着爹爹学了一点点武艺,十三岁前没有下过山,没有读过什么书,更没有上过学堂。
即使给他拿张舆图,他也不知道中原具体在哪,襄阳在哪,寿春在哪,徐州衮州扬州三洲又在哪。
即使说了这些话,他心里依旧是朦朦胧胧的,那些地方像是遮了一层纱,他怎么也看不真。
书上那些故国神往的恨与情慢慢冷却了。
谢舟的声音传进耳中,一如既往温凉平和的语气:“没有说胡话,方才你说得字字句句鞭辟入里,掷地有声。”
少年没有再抓他的袖子了,低着头,松开手,皱巴巴的雪色袍裾垂落在地,闷闷的声音:
“……什么是鞭辟入里?”
谢舟哑然失笑。
这厢,离席在外面寻找昭肃帝许久的江州牧匆匆来了,一眼扫过去看见昭肃帝一身雅正简袍,正坐在属于儒生的席位上。
江州牧:“!!!”
他怒气冲冲地用目光横扫僮客仆伇,你们不想活了!
他迅速那边走了几步,撩起衣摆,正要跪下告罪,却看见昭肃帝侧首,轻轻看了他一眼。
冰冷中带着警告,满是杀意。
江州牧:“……”
江洲牧二话不说转头就走,回到属于自己的左席,十分自然地换上一副笑容,和客席上的王守真寒暄起来。
别驾的接风宴过后,江州府衙便开始轰轰烈烈地修运河,沅水堰口上的营户白丁昼夜不歇。
日夜都能听见纤夫的呼号声,尖利嘶哑,呐喊不休。
刺客这段时间没有任务,赢秀清闲得很,便一直跟在王守真身边,跟着他在堰口附近的堤坝上监工。
听呼号排山倒海。
看巨堰拔地而起。
直到有人轰然倒下,轻飘飘的一声响。
涛涛江水时刻不停地东来,呼号声没有哪怕一瞬间的停止。
王守真还没反应过来,眼前骤然掠过一道轻捷秀气的黑影,赢秀已经用轻功飞了过去。
逼仄狭窄的堰口上,人力运送着一根根巨大的枋木,其中一根枋木压倒了一群白丁,有一角塌得最厉害。
被压在下面的白丁双膝跪地,维持着勉力曲起手肘的动作,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还牵挂着什么地方,汗水滴下来,淌过他黑漆漆的眼珠——
他就这样断了气,在赢秀面前。
死的是个庶民的,没什么特殊的,四肢乏力,无力支撑,最后被枋木压倒,压断脊骨便断了气。
从前江州坞主相里玦在世时,他曾经寄籍在相里氏的坞堡中做佃户,相里氏倒台后,他甚至连籍贯都没有。
唯一特殊的地方,他是个南来的侨姓流民,来自中原,故籍翼洲乐陵。
赢秀半跪在地上,伸手要抬起沉重的枋木,见到是经常跟在长公子身边的人,队官连忙跑过来,招呼着要附近的白丁合力抬起染血的枋木。
“小公子,你没事吧?这些东西有点晦气,你还是快快回去长公子身边吧。”队官细声细语地对赢秀说完话,一转头厉声呵斥道:“还不快把人抬走!别耽误干活!进度慢了大伙夜里都别歇!”
很快便来人把尸首抬走了,两个满头大汗的白丁抬着尸首路过赢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半跪在这里、一副丢了魂的样子是干什么。
“……他是哪里人?”赢秀问道。
“不知道,这堰口的营户白丁多了去了,谁知道谁呀。”丢下这句话,两个白丁抬着尸首快速走了。
一切恢复如初。
只有地上的血迹还在,斑驳鲜艳的痕迹。
赢秀不能跪在这儿了,因为会挡住来来往往抬着大坊木的白丁,他慢慢走回王守真身边,后者见着他的样子,轻轻蹙眉:“你去哪了?”
赢秀道:“那边有人死了。”
王守真眉头皱得更深了,“我知道。”他有点不喜欢赢秀这幅样子,“死了自然会赔钱给他家里人——你又去哪?!”
赢秀转身走了,在人群中寻找那两位抬尸首的白丁。
在他身后,王守真猛的站了起来,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他眼中满是困惑。
……赢秀到底怎么了?不就是死了个庶民吗?
那个白丁的尸首已经用草革裹好,放在板车上,由一个白丁拉往涧下坊。
涧下坊位于沅水下游,上游的污垢黑水全部流向这里,泥路上满是大大小小的黑水泊,四处都是低矮破旧的草庐。
板车停在一处草庐前,白丁匆忙将队官给的银子放在草革上,旋即三步做两步地跑了,免得被后面的哭声追上。
草庐里出来一个素净妇人,牵着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女孩,看见门前的板车立即呆住了,迟疑地上前几步,看清那双睁开的眼,眼睛骤然睁大了,仰头深吸了一口气,猛的往后倒去。
“……娘!”
赢秀走过涧下坊的泥路,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来不及多想,他用轻功飞了过去,在涛涛江水上依旧不染水渍的袍裾,却沾上了涧下坊飞溅的泥水。
一星泥水从袍裾滑落,落在草庐内的小坑上,溅起涟漪。
赢秀站在床前,没有去擦衣服上的泥水。
草庐里只有一张床,妇人缩在草庐唯二的杌凳上,小女孩挨着她坐着。
赢秀已经认出了小女孩,这是前不久他在破岗渎救下的孩子。
这是他们见的第三面。
妇人神情一片空白,不知有没有认出他,原本静静躺在草革上的银子被拿下来,放在矮案上,在昏暗的草庐中散发出锃亮的光。
一锭银,一条命。
从妇人口中,赢秀得知白丁名为瘐望,曾经是江州坞主豢养在坞堡中的佃户僮仆,相里氏坞堡由江州府府衙接管后,被安排去堰口修大运河。
在队官的呼叱下日夜不歇,最终被枋木压倒在堰口上,再也没有起来。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赢秀慢慢伸出手,试图合上那双眼睛,然而那双眼睛依旧深深地望着他。
瘐望,你在望什么?
放下足够她们母女一生富足的银子,赢秀逃也似地走了,走时他看见一座座草庐里,灰扑扑的人们站在黑洞洞的门里看着他。
涧下水污浊,泥泞,与笙歌鼎沸的小秦淮云泥之别。
临近黄昏,小秦淮临水的小楼上,歌姬在吊嗓唱歌,软侬吴音唱软了一江春水。
少年刺客走在青石阶,漫无目的地走着。
南朝名士喜好出世隐逸,归隐桃源,不问世事,再过几年被朝廷请来出仕,三请四请,终于入世,自此高官厚禄,日转千阶。
自永宁八年孤身下山,算起来这是赢秀入世的第四年。
秋风拂过,石阶上落满了花,赢秀避开那些还算完整的落花,闷头往石阶上面走去。
青石阶的尽头,飞檐下静静垂着琉璃灯,昏黄灯影浮动在淡淡黄昏中,幽静的庭院静静矗立在草木疏落里。
这是美人门客的住所。
赢秀抬起头,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了这里。
他有点想进去,立在门后,伸手想要叩门,却又犹豫。
正在犹豫要不要夜里打扰谢舟,朱红的槅门骤然无声地敞开。
素袍童子提灯立在门后,好似对他的到来毫不意外,“赢公子,你来了。”
莫名的,赢秀想起之前派人给谢舟送信,送信的书童回来时面色苍白,说是被守卫吓到了。
僻静院落,何来的守卫?
童子指引他往前走去,琉璃灯所至,烛影覆盖,短暂地照亮黑暗。
远处甍宇齐平,亭榭笼在溟濛的微光里,楼台水榭,柳陌花衢全部错落地浸在一片幽深中,
秋风至,秋雨落。
雨丝细细吹过回缭的廊庑,振响檐牙下的惊鸟铃。
秋雨,深林,像误入一场幽深莫测的梦。
赢秀的心如同步入温凉水潭,慢慢平和。
穿过长廊,迈过洞门,眼前堂庑清幽,竹帷轻轻晃动,竹影在青石地面上游曳,谢舟就在这里。
圆形槅门后,高大笔挺的素白身影披发跽坐在茵席上,骨节明晰的手执着狼毫,地上铺着巨大的舆图。
山川河流,中原王土,在他脚下。
“谢舟?”
少年小心翼翼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提灯的童子移步退了出去,只留下漆黑袍裾上沾着泥泞的少年独自站在槅门边。
纤秀软韧,像一柄隐匿在黑暗中的秀剑。
昭肃帝垂眸轻轻看了他一眼,搁下狼毫,踩着舆图,走到他面前,“怎么了?”
怎么了。
这短短的三个字让赢秀眼眶发酸,他张着嘴,想要说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他想说自己奉命杀了一个恶人,却有一个无辜之人因此而死。
当日对着江州坞主一剑穿喉的剑,现在好似仿佛穿过他的喉咙,让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从前每每完成任务,刺客都会立即离开,他只负责杀掉该杀的人,其他的与他无关。
但这一次,刺客留下了,留在江州,看见了人死后风云变幻,浪卷涛翻。
一剑带起千重浪,一浪压倒涧下坊。
“罢了,”见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谢舟没再问下去,“等你愿意说的时候再说,今夜先好好睡一觉。”
赢秀闷闷地“嗯”了一声,偷偷摸摸牵住谢舟雪白的袍裾,骤然看见地上铺着的舆图:“……这地上是什么?”
谢舟任由他牵着自己的袖子,就近点了一盏灯,提在手里,一寸寸照亮舆图,先照亮一个小点:“这是江州,我们现在就在这里。”
琉璃灯向东移动,照亮一片蓝色附近的小点:“这是徐州,广陵在这里,你的家乡。”
灯影偏移,小点旁边挨着一个红点,“这是建康,南朝京师。”
“我知道!”赢秀提前抢白:“这是你的家乡,对不对?”
谢舟默了默,没说对,也没说不对,他的指尖在虚空中越过舆图上一道天堑,指着丘陵沃土,虚虚点了点,“我的家乡在这儿。”
那里是——
赢秀似懂非懂,他已经大致明白舆图上那些小点和弯弯曲曲的线指的是什么了,也知道中原在哪,襄阳在哪,寿春在哪,徐州衮州扬州三洲都在哪了。
就拿琅琊王氏据守的徐州来说,徐州广陵,眦邻健康,东南接扬州、会稽,西北与寿春、汝南接壤,环卫京师。
称得上是要道枢纽。
“咦?”少年俯下身,点了点属于江州那个小点,“这里像是蜘蛛网中间的结。”
本来不是蜘蛛网,但有一条鲜红的线由东北向西南划下,起于徐州,经过健康,接着是扬州江州荆州,江州位于中间,且四面都是细线,河流遍布,四通八达。
以江州为中心,东北沿长江是健康京师,东南沿赣水是豫章庐陵,西南沿湘水是关洲,西北沿钶水是襄阳。
有这条线在,江州成了江左名副其实的水上要道。
这条线就是正在修葺的大运河。
赢秀望着那条新添上去、鲜红如血的红线,骤然愣在原地。
“怎么,”头顶冷不丁传来谢舟温凉的笑声:“看懂了?”
琉璃灯不知何时被搁下,恰好放在舆图上江州的位置,静静散发着昏黄光辉。
灯影照亮了整个江左,惟有北边的中原地区幽暗一片。
“……看懂了,”赢秀道:“修大运河,确实功在千秋,便利江左水运。”
说完这句话,少年刺客抬眸直视着士族门客,清澈眸光比剑光明亮。
“修大运河可以,累死百姓是不对的。”赢秀的声音很轻,却有很有力量,像是在对抗什么。
千秋伟业,起于微末。
谢舟已经猜到了事情的原委,对此不置可否,漆黑冰冷的眸瞳平静淡漠,温声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赢秀长睫轻轻颤动,“主持督工的是鉴心,我和他说一说。”
鉴心,王守真的小字。
他这样语气自然地唤王守真的小字,谢舟眸色变得有些危险。
他差点忘了,赢秀是王守真的家臣,自然事事以王守真为重。
将近酉时,麓山中天色已经黑透了,赢秀还是向谢舟告辞,急匆匆地走出谢氏庭院,一直走进黑暗里。
谢舟本想让人送他回去,赢秀走得着急,他竟然没有说话的机会。
凭阑望去,四下皆是黑阗阗的无边墨色,惟有小径上枝摇影动,是着黑衣的少年在疾步往回走。
那日别驾夜宴,赢秀分明不善言辞,却主动站起来为王守真说话,他们之间的感情,全然不是寻常的主仆之情。
用赢秀的话来说,他们是挚友。
昭肃帝走进槅门内,地上铺开的巨大舆图维持着原来的样子,那道随手划出来的红线像殷红的长剑,位于红剑中心的琉璃灯明明灭灭。
楼台外风吹雨打,烛火始终不熄。
“嚓——”
琅琊王氏的私邸中,年迈的僮客反复点亮廊下烛火,一盏盏地往里添油,多了倒,少了添。
屋里纱窗上倒映着两道人影,有个少年儒生夤夜来访,长公子亲自接待。
屋内,王守真看了赢秀许久,面露无奈,好似妥协般道:“好了,某和那些大户说一声,将营户白丁的俸禄上调,一日只做四个时辰,从寅时到未时,再将运枋木的五人改成七人。”他问道:“这样如何?可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问完这句话,王守真沉默下来,不动声色地借着烛光观察赢秀的反应。
区区一个庶民而已,为何赢秀的反应这么大?
再想到赢秀永宁八年才下山出世,此前一直待在山中,难不成他从前在山中认识那个殁了的白丁?不然解释不通赢秀为何如此在意。
“还不够,”赢秀道:“还要为瘐望置办丧仪,添置家产,安置好他的妻儿。”
瘐望是谁?
王守真是聪明人,转念便明白瘐望是那个庶民的名字,他想了想,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好。”
得到预想中的答复,赢秀一肚子郁气瞬间散了,举起耳杯噙了一口清茶。
入口生甘,极其熟悉的的味道,是当年他在广陵时最爱喝的绿杨春。
一春生万叶,一叶知新春。
“这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王守真清隽端方的脸上笑容温和,温声唤他的小字:“扶危,以后有什么事直接和我说,我能办的,尽量都给你办了。”
世人皆说琅琊王氏的长公子明公正道,温润而泽,赢秀与他相处四年,才知道什么叫所言不虚。
夜色茫茫,少年走了。
王守真送他出门,慢慢走回去,转头看见方才在廊下不断点灯添油的老僮客。
士族出身的贵公子停下脚步,望着苍老的僮客,叹了一口气,“您既然效忠我父亲,我派人送您回广陵吧。”
至于回去后会发生什么,与他何干。
老僮客手中的灯油骤然跌落在地上,他跪在地上求饶:“长公子,是江州别驾要我盯着赢公子的,他说,主公说了,长公子身边不能有不听话的奴才。”
王守真缓缓蹙眉:“王誉竟然连某的事都插手?”
七日后。
瘐望的丧仪在涧下坊举行,因着这场丧事,泥泞的小路连夜铺了白石砖,黑水坑也填了,整座涧下坊焕然一新。
挂满经幡的草庐内,一身道袍的方士正在敲钵诵经,念念有词,要渡亡者往生。
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其中不乏出身侨姓的名士清流,听闻是琅琊王氏的长公子出面举办的丧仪,忙不迭地前来凭吊。
方士忙着诵经,清流忙着给王守真的善举写诗做赋,涧下坊的庶民忙着吃丧仪上的醮食。
丁零当啷,人声鼎沸。
赢秀独自立在简陋的灵堂前,少年穿着一身缟素,皎洁灵秀。
身后有人走过来,影子投到他脚下,拉得很长,瘦瘦小小的,是那个叫做长安的小女孩。
赢秀记得谢舟给自己看的舆图上面,中原的故都,也叫长安。
据说那是个很繁华的地方,天朝京师,人稠物穰,花锦世界,有无数的明灯,巍巍的高楼,流水与人潮时刻不停地穿流而过。
长安认得这个救过自己的少年,也知道他就是那一夜杀了江州坞主的刺客。
她走上前,轻轻牵起赢秀苍白的袍裾,怯生生地说了一句谢谢你。
小长安说,不仅要谢谢你帮了我和娘亲,还要谢谢你杀了坏蛋,江州坞主是坏蛋,谢谢你杀了他。
赢秀听到这句话时浑身僵住了,这件事无法向相识不久的美人门客诉说,刎颈之交的鉴心视作无举轻重的小事,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如此在意。
只有名字与中原故都相同的小女孩明白他心中所想,告诉他不要愧疚。
两个时辰过去后,方士结了银子离开,清流带着诗赋归去,庶民吃完了醮食去讨生计。
人来人去,只剩满地黄纸,被风吹得起起落落。
丧仪结束后,瘐望的妻女被安置在上城,由琅琊王氏派僮仆照料,自此衣食无忧。
马车碾过涧下坊新铺好的白石板,载着长安母女走了,沿路两侧的草庐里,灰扑扑的庶民依旧立在门前看着。
不同于上一次看见板车拉着尸首回来时的麻木,他们苍白灰暗的脸上多了一些艳羡。
看到赢秀,有人从黑洞洞的门里走出来,上去拉他,口中喊道:“帮帮我吧!小郎君!你是不是认识琅琊王氏的长公子?”“帮帮我们吧,帮我们向长公子说句好话,让他带我们走!”“我们什么都可以做,做牛做马伺候您!”
汹涌的人潮,宛如趋火之蛾,几乎要淹没少年纤秀笔直的身躯。
赢秀迫不得已亮了剑,问心剑如同月光展露,看到锋利的剑光,百姓瞬间退了回去。
一直退到黑洞洞的门里,想要转身进屋,却犹豫不决,立在门后惶惶不安地看着他。
“长公子只能帮有志之士,”赢秀道:“倘若你们有心上进,便去堰口修大运河,有长公子监工,一日做四个时辰,十铢钱。”
一语出,整个涧下坊先是寂静了一刹,随后人声沸腾。
百姓鱼贯而出,隔着一小段距离围着赢秀,又问了些诸如何时上工的问题,得到答复后忙不迭地踩着白石板往沅水堰口而去。
赢秀还剑入鞘,没有离开,转而沿着涧下坊走了一圈,白石板铺不到的阴暗处,地上都是歪歪扭扭的沟渠,蝇虫环绕,嗡嗡作响。
草庐顶上大多都是铺草,一摞摞的枯草堆在一起,堆成了这群百姓遮风挡雨的屋檐。
如果不是遇见了门客,刺客不会留在江州,更不会有机会来到涧下坊,看到这一座座低矮阴暗的草庐。
赢秀既然看到了,便不能视而不见。
倘若要借鉴心之力去改变涧下坊,岂非给鉴心添了负累?
赢秀站在草庐下,若有所思。
不出所料,这几日沅水堰口来了很多庶民应征,一个接一个,拖家带口地来,日日人满为患。
堰口一日比一日高,堤坝拔地而起。
赢秀向王守真讨了一壶绿杨春,亲自登门叫来了谢舟,想让他看看沅水巨堰的壮景。
堤坝上天高海阔,白鹭冲天,赤膊的白丁抬着枋木,呼号不绝,渐渐凿出大运河的雏形。
浩渺天地间,人以己力改天换地,这一幕无比壮观,恢宏震撼。
堤坝高处,赢秀豪爽地饮了一口绿杨春,他是刺客,不懂沏茶,只管用沸水浸了茶叶,随后便喝。
这样简单粗暴泡出来的茶反而有种甘香,清澈的味道,或许这就是返璞归真。
谢舟看着他泡茶,饮茶,又举杯邀自己同饮,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默了一默,旋即举起耳杯,噙了一口。
赢秀迫不及待地问:“好喝吗?”
谢舟道:“……好喝。”
赢秀道:“那再来一杯。”
谢舟道:“不必了。”
赢秀有心想将自己喜欢的东西献给谢舟,但是看着谢舟这张俊美冰冷且面无表情的脸,真的看不出他到底喜不喜欢,而且他没有强人所难的爱好,只得“哦”了一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绿杨春。
来来往往的白丁时不时朝赢秀打招呼,腼腆又期待地告诉他自己今日搬了几根枋木,将河道凿出了几寸。
赢秀会兴高采烈地夸他们做得很厉害,等到未时放衙后请他们喝冰冰凉凉的绿杨春。
谢舟立在他身侧,一时竟有些迷惘,赢秀似乎在哪里都很高兴,而且还能让身边的人也高兴起来。
遇见赢秀之前,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稀奇古怪的人。
不远处,前来巡视的江州牧和江州别驾将这一幕收之眼底。
王誉从前是京师门下省散骑,平调到江州任别驾,依旧是从四品官,出仕二十年,不曾有过面圣的机会,看到赢秀和谢舟,微微蹙了一下眉。
他知道赢秀表面是个儒生,背地里是王守真豢养的家臣,为人家臣,便要有为主子肝脑涂地的觉悟。
这赢秀不仅全无觉悟,似乎还把长公子当成至交好友了,没点恭敬害怕,反倒一副蹬鼻子上脸的模样。
再这样下去,岂非养虎为患?
还有他身边那个青年,俊美煞气,看一眼便叫他胆寒,那到底是什么人?
南朝不禁男风,那点子风月之事也不算什么,但是像他这样光明正大地搬到台面上,甚至还在长公子监工的堰口上厮混,实在是让人忍无可忍。
一旁,知道一切的江州牧恨不得给赢秀跪下,暴戾恣睢的昭肃帝竟然会对一个小小儒生处处留情,纵容如斯。
这儒生到底有什么稀奇的?
现在不知道陛下的想法,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妄自行动,更不敢主动去接触那个少年儒生。
骤然看见身侧的王誉抬脚往他们那个方向走去,江州牧的心脏病都要犯了。
王誉,你是不是也不想活了!
年过半百的江州牧直接飞身过去,猛的拽住了王誉的衣襟,在对方惊诧的目光下,老神在在地咳了咳,苦口婆心:“我们来此是来巡视的,巡完就回家,何必另生枝节?”
这么着急,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在被江州牧强行拖走之前,王誉眯起眼,最后看了一眼赢秀身边那个高大俊美的白衣青年。
样貌似乎有点像年轻时的当今国相。
……那人到底是谁?
赢秀直觉何其敏锐,刚才有两道视线在盯着他们看,其中一道满是探究,看得他有点不舒服。
谢舟自然也发现了,他轻轻扫了那两道身影一眼,是江州牧,还有一个不知名的小官,两人不知在打什么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