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了一壶清水,赢秀坐在酒肆角落,托着腮,听着不远处群情激奋的儒生议论不休。
翻来覆去,说的都是昭肃帝是残暴不仁的暴君,十二岁践祚,同年杀宦官,杀臣僚,杀方士。
少年御驾出征屠杀羌人,手段残暴令饮血茹毛的羌族都闻风丧胆。
杀杀杀,在他们口中,昭肃帝仿佛是一个嗜杀的怪物,不通人情,以杀治国。
听得百无聊赖,赢秀随口说了一句:“他杀过百姓吗?”
此话一出,满坐寂然。
“那个儒生不就是——”
南士下意识脱口而出,紧急将未竟之言咽了回去。
无凭无据,谁能证明是那个不知名的儒生是昭肃帝杀的?
以昭肃帝褊急,残暴的性子,倘若这句话被他听到,只怕在座之人都得送命。
没人再说话,方才还义愤填膺的南士庶民仿佛骤然被泼了一盆冷水,悻悻散去。
坐在藤椅上打盹的上峰睁开眼:“你何必与他们争执?”
赢秀笑了下,“我只是随口一问,谁知道他们答不上来。”
儒生之死非同小可,吴姓中的读书人深感自危。
一时间,儒生死前在沅水雅集上说的那句“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迅速传遍江州。
昭肃帝没有任何动作,江州府衙也没有派人遏制流言,一直放任这句话流传了三日。
直到三日后,延尉在城门宣榜布告凶手的亲笔罪状,又判凶手在江州游街,翌日于菜市枭首示众。
三日里抓到真凶,理清脉络,动作之快,刑名之残暴,令人发指。
杀害儒生的凶手是个撑船的艄公,夜里替醉酒的儒生撑船渡河,为财杀人,割了舌头,将儒生推到河里。
此案由江州牧主理,而江州牧出自吴姓,这番说辞勉强堵住了吴姓南士的悠悠众口。
吴姓安静了一会儿,又说江州坞主死得实在蹊跷,若不将刺客缉拿归案,只怕他们哪日也莫名其妙地死了。
斥候又开始满城搜捕刺杀江州坞主的刺客。
殊不知刺客已经换了一张脸,正在渡口等人。
长公子的船只今日便到,提前派了鸱鸮传信告知赢秀。
船只缓缓靠岸,远远看见一行人簇拥着一道身影从栈道上走出来,正中那道身影箸紫袍,革履高冠,是士族羽仪,名德之胄,赢秀朝他挥手:“鉴心!我在这里!”
簇拥在王氏长公子身边的清客胥吏眉头微轩,长公子的名号也是区区一个僮客能唤的?
摈退身边的清客,王守真快步走到赢秀身边,放慢脚步与他并肩而行,伸手虚虚比划了一下赢秀的身高,笑道:“倒是比去年长高了不少。”
想当年他遇见赢秀时,对方还是个伶仃纤细的小少年,头戴草革,短褐裹身,穿着短袴,一张脸灰扑扑的,活脱脱一个小野人。
然而就是这个小野人,一人一剑,在广陵道上救了他一命。
王守真很是感慨,对赢秀嘘寒问暖,又掏出一叠厚厚的银票塞到他口袋里,赢秀没有抗拒,十分自然地收了。
鉴心总是这样,像是生怕他出门在外会饿死一般,恨不得给他袖里塞一个银号。若是他不收,只怕鉴心真的会跟他急眼。
二人相识四年,认识的时间不算长,却是刎颈之交,对彼此从未有过隐瞒,一路上王守真将此行目的徐徐道来。
江州坞主相里玦死了,相里氏倒台,没了地方豪强阻碍,朝廷着手修葺运河,始于广陵,经过建康京师,由东向西连通徐州扬州江州荆州四州,贯通长江。
由江州牧总其务,京师门下省散骑王誉赴任江州别驾,提调协理此事。
王誉是琅琊王氏的家臣,明面是由他督办此事,实际上能做决策的是王守真。
赢秀少年时待在山里,没有读过书,听完鉴心这番话,只知道江州要修运河,从东到西,要修得又大又长,让江州牧来修,再从健康派一个王家的家臣帮着修。
王守真听完他总结的话,顿时哑然失笑,仔细一想,却发觉他说的也没什么错。
王守真道:“之前让你多多读书,现在看来,应当没有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赢秀道:“闷在房间里怪无聊的,我偷偷把那些儒生的书都偷看了。”
说来奇怪,也不知道鉴心为什么老叫他一个刺客多读书。
他学着那群儒生穷经皓首的模样,仔细研究了半天,遗憾地发现书里并不教授杀人之术。
“此行若是要杀谁,只管告诉我,”赢秀想了想,语气郑重:“我只杀恶人。”
士族高门豢养僮客家臣,最看重的是忠心二字,比起胸有城府的聪明人,他们更需要忠贞不二的狗。
合格的家臣要赤胆忠心,以主子的心意为先,宁抛头颅洒热血,绝不让主子皱一下眉头。
即使主子要杀了他们,他们也会干脆利落地自刎赴死,更何况只是要他们替主子铲除异己,绝没有拒绝的理由。
但赢秀是个例外,比起让他为自己忠心耿耿,肝脑涂地,王守真更在乎他的感受。
家臣取之不尽,朋友却很难得。
“做刺客到底不安全,等运河修葺好,我带你回广陵。”
王守真没有将剩下的话说出来,督工运河,功在千秋,届时他名声赫赫,掌枢四洲漕运,成为琅琊王氏说一不二的主公。扶危便不必再冒险做刺客了,留在他身边,做个将军,与他一同流芳百世。
赢秀在广陵待过两年,时间不长,却过得很好,早已将广陵视作自己第二个家,只是……
“我在江州认识了一个人,他长得很好看。”提起那人,赢秀清澈见底的眸瞳微微亮起来。
“……哦?”
闻言,王守真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语气和缓温润。
“他是哪里人?”
“谢舟,建康人士。”赢秀道。
听到这个姓,王守真面露肃色,这个姓氏很难不让人想到素退为业、处贵遗权的建章谢氏,何况又是京师人。
看来应当是建章谢氏的门客。
门客而已。
王守真的神色略微放松了些,看赢秀的眼睛亮晶晶的,一提起那个谢氏门客就笑,像个小孩,不由一哂:“既然你喜欢,我设法把他要来给你。”
赢秀一愣,摇了摇头,“不要,”他语气认真:“”如果他说不想再做门客了,那我再带他走。”
看来是不让他插手的意思,建章谢氏虽然不好招惹,到底只是一个门客而已,他拿点东西去换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赢秀拒绝后,王守真没再提这个话题,笑着问道:“那他好看还是我好看?”他很是感慨:“当年你见了我也说我好看,还没过几年呢,一转眼就变了。”
赢秀莫名有点心虚,抬睫看了王守真一眼,很快垂下眼睫。
他不知该不该说实话,实话就是谢舟要好看得多,谢舟的好看是锋利的,像剑上三寸寒光,能要人性命的美。
同时又内敛,平和,远看是湛然月光,近看是剑光。
见他这样,王守真没再问下去,只是付之一笑。
还有些话他没有和赢秀说,江洲此行必定波澜诡谲,危机重重。
江州牧是吴姓南士,琅琊王氏是当年随元熙帝南渡的中原士族,两姓素来势不两立,昭肃帝派琅琊王氏的家臣赴任江州别驾,显然是存了制衡两姓的心思。
建章谢氏与他们同为侨姓,且暗地里派了门客赴江州寻阳,兴许可以争取与谢氏合作,等到运河建成,再争漕运之权。
王守真内心千回百转,决定要找机会见一见那位建章谢氏的门客。
恰好今夜是江州别驾的接风宴,在江州牧的私邸举办。
王守真作为上宾出席,王誉则以初来乍到,有心见识江州学子风采为由,让江州牧邀请了全城的学子文人赴宴。
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请了整个寻阳的学子,只是为了赢秀用现在这个身份赴宴。
江州牧的私邸修得中规中矩,既不僭越官制,也不显逼仄穷酸。
尽管如此,却已经足够叫一众清贫学子仰头惊叹。
今夜是流水席面,茶盏飘荡在清水上,周遭响起器皿在水中碰撞的细声,清雅脱俗。
赢秀坐在一群陌生的儒生中,开始左右张望,试图在宾客中寻找谢舟的身影。
那日得知鉴心有意约见谢舟,他当即托人给谢舟递了信,说来也奇怪,负责送信的书童回来时面色苍白,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问他发生了什么,书童只是摇头,说里面的人都很友好,他只是被守卫吓到了。
谢府的守卫吗?
他上次去都没看到。
赢秀决定以后还是自己亲自去,若是真的碰上守卫,说不定还可以打一架精进武艺。
等了半个刻钟,宾客次第入席,席间渐渐满了,还没看到那道熟悉的白色身影。
赢秀有点黯然,看来谢舟不会来了。
他本想着促进王谢两家合作,谢舟作为牵头的门客,兴许能够得到主公重用,以后在谢氏的日子也好过些。
但是谢舟没来……
赢秀无心继续在这里坐下去,索性起身去外面走走。
江州牧的私邸中水廊环绕,阑干外波光潋滟,灯光映照湖光,光浮影动,清幽至极。
赢秀低着头往外走,险些与迎面走来的一行人撞上。
“抱歉——”赢秀下意识说了抱歉,抬头看清面前的人,顿时脱口而出:“谢舟?”
不同以往,谢舟身边站着许多人,裘袍重叠,珍饰盈列,个个皆是雅重清望、不怒自威的人物。
那些人掀眸轻轻看了他一眼,停下脚步,眸底似乎有什么情绪一掠而过,随后默契地往后退去。
这些人气质殊绝,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谢舟怎么会站在他们中间?
“赢秀,”谢舟冷不丁地出声唤他的名字,赢秀如梦初醒,下意识“啊”了一声,快步小跑到谢舟面前,有时候就连他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会本能地听从谢舟。
不仅是因为那张脸,更是因为心底有个声音隐隐告诉他,必须听谢舟的,不然会发生很恐怖的事情。
这是一个刺客面对危险时敏锐的直觉。
“你想让我和王氏合作么?”谢舟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来迟,赢秀也忘了问,看着这张脸,他什么难过郁闷都忘了。
他也没有留意到谢舟这话的不妥之处,琅琊王氏百年门庭,铁打的世勋贵族,一个寻常门客提到王氏不该是这种淡漠平静甚至有点轻蔑的语气。
“想呀!”赢秀不假思索,认认真真道:“如果你促成这件事,在谢家的日子就会好过许多了。”
水廊四面皆空,有风自湖面吹来,吹动角檐下的纱灯,灯摇影曳,朦胧地照彻少年明亮的眸瞳。
回廊转角,一行人静立不动,垂着眼帘,没敢去看前面的动静。
眼睛是看不见了,却挡不住声音,前头时不时有说话声传来,少年的声音清澈明亮,像只欢快的小鸟。
他在和昭肃帝对话,说什么和王家合作后昭肃帝的日子就会好过了。
在昭肃帝眼皮子底下活得战战兢兢的一众亲信的:“……?”
你在说什么?
谁敢让皇帝日子不好过,更何况这个皇帝还是昭肃帝,出了名的暴君,残忍嗜杀。
赢秀对此一无所知,他正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少年试探着牵上谢舟的袍裾一角,冷不丁察觉到对方的视线望过来,如同被烫到一般,骤然放开了袖子,心虚地低着头。
少年有些局促地低着头,领襟后露出纤细优美的脖颈,如脂膏般细腻,肌肤上隐约可见一些细微的伤疤。
谢舟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赢秀为什么要牵他的袖子,但并不妨碍他随意地将自己的袖子塞进赢秀手里。
手里冷不丁地多了点柔软冰冷的布料,赢秀下意识抓住,笼在手里,错愕地抬眸,目光措不及防撞进对方眼中。
猛的一对视,少年刺客不知怎的,耳尖蹭的泛起一点红,迅速别过头去,放下手中的雪白袍裾,噔噔噔地往前走去。
少年落荒而逃,一头扎进黑暗里跑了好几步,又转过头,冲他喊道:
“谢舟,我在沧浪亭那边等你!”
说完这句话,他又跑了,甚至用起了轻功。
一切重归寂阒。
袍裾没人仔细笼在手心里,再度垂落下来,像一片冰凉的雪。
谢舟独自立在原地,变回了昭肃帝,俊美萧肃的面容冰冷淡漠,看不出是有情还是无情。
经过一小段突如其来的插曲后,静候在原地的臣僚再次动了,未发一言,无声地簇拥着年轻的帝王继续往前走去。
人来人去,惟有水廊下江波不动。
风吹起沧浪亭五角的琉璃灯,烛火飘忽摇曳。
赢秀站在王守真身后,突然想起一件事,他明面上的身份是个落魄儒生,一介儒生怎会认识王氏长公子,甚至能做主牵线让长公子出来会晤。
这可有点解释不通。
赢秀想了半天,还是决定破罐子破摔,左右谢舟也不一定会注意到这个破绽,倘若他问起来,随口应付过去就是了。
王守真刚到不久,但对方区区一介门客,位卑言轻,竟然比他来得还晚,这让他有一丝不悦。
看着赢秀的面子上,王守真什么也没说。
远处一道颀长高大的身影提灯而至,他从朦胧昏黄的水廊中走出,所到之处,烛光粲然冰冷,雪白袍裾在灯下寒气森森。
王守真看到他的第一眼,脑海里骤然浮现出这个词。
看似内敛温润,实则满手血腥。
赢秀这么单纯,怎么会和这种人混在一起?!
全然不知他心中所想,赢秀已经伸手朝谢舟招手,坐在王守真身边,他不好大声说话,只能打手势告诉谢舟:“谢舟,谢舟,我在这儿!”
谢舟远远看了他一眼,旋即提灯走进沧浪亭,十分自然地在赢秀身边落座。
这下赢秀的左边坐着王守真,右边坐着谢舟,两面夹击,气氛坠至冰点,赢秀浑然不知,对谢舟道:“这是王家公子王守真,”转头对王守真道:“这是谢舟。”
这是谢舟。
听到短短的介绍,谢舟乌秀纤长的眼睫微眨,眸底倒映着赢秀漆黑柔软的发旋。
按理说赢秀介绍过后,身份较低的谢舟应当主动向王守真寒暄几句,然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赢秀身边,仅此而已,就像是来走个过场的。
王守真的眉心跳了跳,作为琅琊王氏的长公子,他很少需要对人笑脸相迎,大多是别人主动捧着他,顺着他,即使是出自建章谢氏的同辈,在他面前不说礼敬三分,起码也会主动开口,不让气氛冷场。
区区一个门客,竟然也敢如此怠慢。
或许……
他不止是建章谢氏的门客呢?
这个念头骤然浮现,惊得王守真出了一身的冷汗,谢舟,建康人士,倘若他说的是真的,建章京师,那可是天子脚下,多少天潢贵胄。
难不成他是乔装打扮的王公贵族?
王守真不动声色地举起耳杯,试探着开口:“阁下是谢氏哪一房的门客?”
谢舟语气平静:“谢珪。”
“咳,”王守真骤然被茶水呛到,赢秀连忙拍了拍他的背,关切道:“没事吧?”
王守真缓了缓,低声道:“无碍。”
谢珪,何许人也。
当朝宰辅,皇帝国舅,有国之匡辅之名,居衮职,在会稽恃兵咨擅,出将入相,位极人臣。
简单来说,就是与他父亲王道隗同辈的人,地位甚至还远远胜过王道隗。
既是谢珪的门客,倨傲些也是理所当然,若是平易近人,反倒有鬼。
赢秀听过谢珪这个名字,谢珪当年率领中原士庶与元熙帝南渡江左,举族匡扶南朝皇庭,威名赫赫。
谢舟竟然是谢珪的门客?
他还想着等鉴心当了琅琊王氏的主公,自己当了将军,说不定能将谢舟请来王家,到时候离开江州回广陵时能把谢舟一起捎走。
现在看来,只怕没有他想得那么容易。
赢秀眉眼间露出几分愁意,像一只没精打采的小狗。
谢舟注意到了,问他:“你不高兴?”
“对呀,不能把你一起捎走——”赢秀意识到自己说什么的时候已经晚了,谢舟看他的目光骤然变得幽深莫测,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幸亏谢舟没问出那句——“你为什么想把我一起捎走?”
赢秀不敢说话,心虚地低头当鹌鹑,竖着耳朵听着他们说话。
谢舟既然是谢珪的门客,这意味他在僮客中属于比较厉害的那种,不过到底也是僮客,又不是主公。说不定到时候谢舟不想干了,又或者主公愿意放他走……
还是有希望的!
赢秀一个人不知想了什么,又高兴起来。
像只小狗。
将这一切收之眼底的谢舟如此想道。
将大概的事宜谈妥后,约定好运河竣工后,漕运货殖由王谢两姓五五分成,正事便谈完了。
王守真本想叫上赢秀一起走,却看见赢秀已经主动牵上谢舟的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对方,显然是要和谢舟一同回去。
王守真:“……”
怎么有种自家养的白菜迫不及待去拱……他抬眸看了一眼谢舟,将心里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平心而论,谢舟这幅样貌确实世无其二,锋利殊绝,冰冷俊美,只怕是寻遍整个京师秦淮河,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美人。
只是,他怎么觉得,这个谢舟好像只是把赢秀当做一个小玩意,觉得有趣,闲来逗一逗,并不放在心上。
王守真指节轻叩案几,低声吩咐心腹道:“去查。”
查什么自不必多说,尽管方才洽谈时谢舟说话温和有礼,井井有条,挑不出一丝破绽,何况建章谢氏权势滔天,谅其也不敢冒名顶替建章谢氏的门客。
但是他就是不放心,面对谢舟时,对方那股隐隐的压迫感几乎压得他喘不上气,难以呼吸。
夜里秋风萧瑟。
赢秀牵着谢舟的袍裾沿着水廊往回走,两人都不说话。
赢秀还在想如何把谢舟捎回广陵的事,想着想着偷偷摸摸地抬起眼,朦胧月光下看见谢舟的脸,看见他身后无边的风月,少年刺客的心怦怦直跳,有些怀疑自己喝醉了酒。
……分明在宴席上没有喝酒,为什么会醉呢?
脸好烫,心跳得厉害,在对方发现之前,赢秀慌忙低下了头,没话找话:“是谢珪让你来江州放鹿的吗?”
一个如此漂亮的门客,谢珪怎么舍得让他去放鹿?
要是他是谢珪,他就让谢舟当他的小尾巴,整日跟着他走,心情不好了就看一眼谢舟,和他说几句话。
谢舟道:“嗯。”
他没说是或不是,仅仅是嗯了一声。
赢秀觉得他有点敷衍,有心说他两句,一抬头又看见谢舟的脸,瞬间没话说了,亮晶晶的眸瞳睁得很大,好像想把谢舟一整个吃掉。
“那我帮你一起喂鹿,”赢秀把话说出口,连忙又补上一句:“好不好?”
谢舟这次答得很快,“好。”
他的视线骤然顿住,凝在赢秀脸上,看着少年脸上的笑,冰冷淡漠的目光渐渐幽深。
赢秀,赢秀……
谢舟无声地咀嚼这个名字,原来笑也能杀人。
一个刺客的笑,能让他留在这里做谢舟,心甘情愿地做一个普通门客,陪他玩过家家的游戏。
赢秀不知道谢舟在想什么,他还在认真地规划着未来,等到江州事毕,要和鉴心一起回扬州广陵,再设法劝动谢舟一起走。
前半段是他早就规划好的,后半段的计划里多了一个谢舟。
沿着水廊走了一会儿,赢秀与谢舟回到席位上。
环顾四面,眼看谢舟在中堂似乎没有席位,赢秀便拉着谢舟在身旁的空位坐下了。
刚坐下没多久,赢秀便听见席间有南士大声抱怨:“江州的伧人还不够多么?又来了个江州别驾和那什么长公子,这些人自恃中原冠带,不过都是丧师失地之徒罢了!”
吴姓士庶素来瞧不惯中原侨姓,平日也就私底下说说,前不久经历了吴姓的坞主和儒生双双横死之事,导致吴姓的世吏和文人对侨姓更加厌恶。
恰好今日举办宴席的是出身江南吴姓的江州牧,席间本就心有怨言的南人抱怨起来便更加肆无忌惮。
已经回到客席的王守真没有回应,安静地饮茶。
本应在左席的江州牧不知去了何处,至于位于右席的江州别驾王誉,举着耳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王守真的面色。
一时间竟无人阻止,也无人附和那名南士,席间各人自若地斟酒谈笑,竟是直接无视了南士的话。
“倘若那群中原人真的那么有本事,当初也不会在羌人手里一败涂地,落得个丢弃长安京师,王师连夜南撤江左的下场!长江滔滔江水,渡不尽中原衣冠!”
南士一口饮尽杯中酒,高声骂道,竟是越说越响亮,直到席间渐渐鸦默雀静,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看。
那是南朝不愿提起的耻辱,如同一盏苦酒,从这个醉酒的南士口中尽数倾斜而出。
满坐死寂。
一声杯盏放下的轻响。
王守真面色微沉,慢慢扫了那南士一眼。
今夜之事传出去,会让琅琊王氏的长公子颜面扫地。
烛火飘忽了一刹,少年儒生的衣帛带起风,赢秀来不及多想,腾地站起身,掷地有声:“建元元年,国相谢珪都督江北水军,于襄阳隔长江遥峙羌人,抵御羌族南下,迫退羌族三千舰船,以安江左。”
“建元十年,流民将军瘐明结垒寿春,铸犁为剑,募两千馀,率领两千流民邀兵荡寇,曾经一度夺回徐州衮州扬州三洲。”
“永宁三年,十五岁的昭肃帝御驾出征,率两万五校尉北伐,攻入关中,大败五万羌人部曲,粮尽而归。”
“亡官失守,故国神往之恨,是中原之恨。”赢秀字字清晰,句句响亮:“克复神州,光复中原之心,南朝人人有之。”
此恨不关风月,人皆有之。
那南士愣愣地看为侨姓出头的少年儒生,面色青白变换,犹豫着,慢慢举起金樽,敬了他一杯。
王守真神色微松,暗自松了一口气,想起赢秀之前说读书的事,不由一笑。
王誉则若有所思地盯着赢秀看了几眼,再看向王守真,旋即低头抿了一口酒。
四面有很多目光,像是许多琉璃灯同时照着他,照得他头晕目眩。
没有恶意,但善于在黑暗中潜行的刺客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
赢秀腾的坐了下来,先是呆了一会儿,随后猛的一转头,攥紧了谢舟的雪白袍裾。
“谢舟谢舟,”紧张得脸色发红的少年拉着他的袖子,小心翼翼地问他:“我刚才没说什么胡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