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好像很不想让阮玉山看到他受伤,兴许是被对方发现以后又逃不过一顿数落。
可是仔细一想,九十四又觉得阮玉山的数落并不坏。
世上的责备大多难以入耳,没人爱听,蝣人更甚。饕餮谷的驯监责骂起人来满口污言秽语,肮脏不堪,九十四却很能区分他们和阮玉山的区别。
他读过的书太少,表达有限,自己也说不清那区别是什么,只是隐约感觉偶尔听到阮玉山的数落,也不抵触。
当然不数落是最好的。
毕竟从阮玉山嘴里蹦出来的,十句有九句都不是好话。
还有一句是九十四根本听不懂的病话。
九十四收起给那罗迦喂食的手,沉思着问道:“你刚才,说我是它的什么?”
阮玉山沉默了片刻。
——西方佛国的故事里,国王那罗迦的母亲将他从后背一剑刺穿心脏杀死。
因此在身上流淌着那罗迦血液的九十四一枪洞穿那罗迦的心脏那一刻,便是完成了恶兽那罗迦认母的仪式。
这些都是阮玉山从今晚在那罗迦找上门的反应里推测的,毕竟世上身体能兼容那罗迦血液的人少之又少,怀揣着那罗迦血液还能和神话中的母亲一样从后背一把刺穿那罗迦心脏的,只怕从古至今也只有一个九十四。
当时阮玉山急中生智做出了猜测,又因为九十四先前种种惹得他心花怒放,导致他一时说话直白了些,现在想来,蝣人兴许大多都不了解世俗所谓的母亲有怎么样的含义,更不知九十四能不能接受突如其来的“母亲”的身份。
阮玉山思忖再三,换了个形容:“主人。”
他说:“你杀了它,它把你当主人。”
九十四听了,并不表态。
他窸窸窣窣吃完阮玉山给他撕好的肉干,往后面一躺,对阮玉山挥挥手:“你走吧,我要休息。”
他的谱在阮玉山面前摆得是越来越大,甚至有些肆无忌惮。
阮玉山回头看看灶上的锅,见里边水已烧开,估摸着很快就能让九十四洗漱,便不再阻挠对方打盹。
九十四吃饱喝足,头一挨着那罗迦,闭眼便陷入沉睡。
睡到一半他隐约察觉有人在捣鼓他的四肢,出于本能,九十四下意识地清醒睁眼,瞧见阮玉山正在给他脱靴。
而自己不知几时被抱进了屋子,正歪在凳子上睡觉,眼前是冒着热气的浴桶。
九十四一看捣鼓他的人是阮玉山,当即一翻眼睛又睡过去。
防备心这个东西,兴许在阮玉山面前一辈子也立不起来。
入水时他先听见另一个人踏进浴桶的声音——阮玉山没有趁人之危的癖好,更何况九十四也不是谁想趁就趁的,稍不注意可能就会招来一通乱揍,阮玉山虽然经揍,可对此并没有很浓厚的兴趣。抱着九十四进浴桶完全是因为在外边不好把人放进去。
九十四被汹涌淹没而来热水烫得他发出了一声低吟。
阮玉山安置他的手似乎在他身上顿了顿,他听见阮玉山在他耳边带着笑问他乱叫什么。
九十四睡着觉,一切感官都模糊了。
水面在他的胸口滚动起伏,他不知怎么想起今夜自己在山上对着阮玉山胡乱发泄的那十几个拳头。
饕餮谷身体最强壮的蝣人也挨不过他五拳,今夜阮玉山生生受了十来下,似乎也是专门为了让他撒气。
仔细想想阮玉山其实并没有对他做什么,就连昨夜争吵时说的那些狠话也让他用拳头报复了回去,若非要说的话,对方最大的错处还是不肯给他解开后背的刺青。
只是他不明白对方那一顿胡乱的亲吻是什么意思。
在饕餮谷长大的九十四甚至不知道那是亲吻。
他朦朦胧胧地在心里想,改日找阮玉山说说,倘或对方愿意解了刺青,那么他可以考虑跟阮玉山交个朋友。
九十四忽然想看看阮玉山身上被他下过重手的地方是个什么情况。
可他太困了,睁不开眼,知道阮玉山就坐在他不远处——他不介意跟对方共用一个浴桶,毕竟在饕餮谷,他的水桶也是百十八和百重三的水桶,他也时常让百十八和百重三站在桶里一起洗澡,那样很能节约一些用水。
阮玉山给九十四在浴桶里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刚要起身出去,忽然被九十四拉住。
为了方便把九十四放进来,阮玉山抱人入水时既不想穿着没换的中衣,也不想浪费新换的中衣,所以上半身直接没穿衣裳。
他看见九十四在弥漫的水气中强打精神睁开眼睛,一手拽着他,双眼无神地另一只手摸上他的腰腹,梦游似的从他坚硬的腹部一路摸到精壮的胸前,摸到几个肌肉硬挺的地方,还不忘记用手掌按一按,仿佛在检查那里是否是什么鼓包,又或者有什么伤口。
阮玉山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在九十四的手贴上他滚烫的胸口时,将其一把摁住。
他若有所思地敛下眼,似笑非笑地望向九十四:“今晚?”
九十四的指尖在他胸口挠了挠,像是想挣脱,但又不用力。
阮玉山扬唇,偏头问:“要这么快?”
九十四看阮玉山这样皮实得很,一点也犯不着叫人担心,便要闭上眼接着睡。
睡了不知多久,他听见耳边水波倾荡,阮玉山靠近,低声喊:“阿四?”
九十四懒得吭声,便蹙眉以示回应。
浴桶窄长,阮玉山要靠近他,便只能压上来。
他被挟制着,手还没能收回来。
“我给你赔罪。”阮玉山将他的湿发别到耳后,“给你取名字,你要不要?”
九十四眼皮动了动。
“不要。”他闭着眼,气息懒倦,却无比清晰地说,“谁取,我都不要。”
阮玉山没有再动。
虽然是意料之内,不过他还是沉默了片刻。
他的目光在九十四浅睡的脸上停驻了很久,忽然明白九十四要他取名字那晚压根不是一个索取的姿态。
九十四是不会向别人低眉求索的,那是九十四给他的机会,阮玉山一次不要,就永远拿不回来。
不过他也很有自己的傲气。这一生作为城主,阮玉山从未要向谁主动奉献过什么。只这一次,还遭拒绝。
这个冰雕玉砌的漂亮九十四冷得叫人寒心,在这一瞬间也忽然变得没那么顺眼起来。
不要便不要,阮玉山满不在乎,认为自己并不是一个因为一点喜欢就抛弃尊严,傲骨全无的人。
他堂堂红州大老爷,自来是千万人求着他取名的,还没有他拿着名字求别人收的道理。
九十四不要他取,他也没有很想给九十四取的意思!
因此阮玉山坐起身,离九十四远了些。
又睨着九十四半晌,拿鼻子出了一声气,摆起老爷的架子地点评道:“不知好歹。”
九十四动了一下。
阮玉山立马俯过去伸手护住九十四的脑袋。
九十四微微侧了个身,顺势把头枕在他的掌心,无所顾忌地睡着。
阮玉山就这么弯腰拿手给人当垫子。
他盯着九十四被水气蒸得像雪一样透亮的脸,心里不忿:这么个不知好歹的人,再漂亮他也不应该伺候。
他唰的把九十四从浴桶捞出来,扯了架子上的锦帕给人裹全乎了,往床上一丢,又用被子把人包成个蚕蛹,自顾去院里收拾,打定主意今夜再不管九十四一点事。
九十四在床上闭眼到阮玉山彻底离开房门,听见外头叮叮哐哐响,悄然睁开眼。
他拿眼睛扫了扫把自己浑身裹紧的被子,又转着眼珠子看看床,忽然掀开被子一骨碌往外滚,直滚回自己的地铺上,泥鳅一样钻回自己被子里,再蜷缩着躺下。
诚然骨子里九十四丝毫不认为阮玉山比自己高贵,但是身体上他仍然无意去占领对方的地盘。
他的归属在自己那一方足够使他自得其乐的地铺上,而不是阮玉山的温床。
蜷了一会儿九十四还是不得劲,他四处看看,瞅见不远处的床脚,便把地铺挪过去,挪到紧挨床下的位置,用手攥着床脚的柱子,才安稳睡了。
饕餮谷的笼子四面都是铁栏杆,九十四过去睡觉习惯了后背靠着一面,前头用手抓着杆子睡。一时出来了,有舒坦宽敞睡法还不习惯,总要抓着点什么东西,最好后背再靠着点硬硬的墙,他才能一闭眼睛睡个天昏地暗。
阮玉山冲完澡进来就瞧见九十四跟条小蛇似的把自己揉成一团抓着他的床脚,就差抱着尾巴了。要不是身子不够软,他险些以为九十四要整个盘在柱子上。
他居高临下地观察了一会子,怀疑九十四是不小心滚落下床又懒得上去才会这样。
阮玉山伸出脚尖搡了搡九十四露在被子外的细瘦小腿,一边心想这人真是被他洗得非常滑溜,一边打算问问九十四要不要上床去。
哪晓得九十四抓紧了床脚柱子,半撑开眼淡淡瞥了他一下,翻个身接着睡了。
阮玉山很瞧不起这样的睡觉习性,嗔道:“脏!”
九十四耳朵尖动了动,像是故意要在他面前把他这话扔开似的,听过就过了,不搭理他,也不跟他计较。
阮玉山在九十四身上一向很能自得其乐,九十四没反应,他也无所谓,正要跨过九十四上床去睡时,忽然瞥见九十四的后肩处的伤口。
今夜九十四穿着他的中衣,领口未免大了些,头发散乱在前后两方,阮玉山行动间便看见九十四后背大片肌肤。
那片鲜艳的赤色珊瑚在垮下去的后衣领口若隐若现,在珊瑚刺青上方,还有一个伤未消失的牙印。
这牙印是两天前的晚上初遇那罗迦时,他在九十四后肩留下的。虽然当时见了血,可如果已过去整整两日,竟然还不见完全愈合。
若是寻常人便也罢了,如此缓慢的自愈速度,放在蝣人身上,可不正常。
要知道阮玉山去饕餮谷那天,谷主在九十四脸上一鞭子挥下去见了血珠的红痕,九十四用一天时间就能好个七七八八,晚上洗澡时便不大看得出了。
怎么如今阮玉山一口咬出来的牙印,却磨磨蹭蹭两天不见好?
阮玉山眸光闪了闪,躬下身去,撩开九十四颈侧的卷发。
先前在院子里没有烛火,那边浴桶洗澡时也是凭着月光照亮,眼下在屋子唯一的烛火边,他才看清九十四脖颈处浅浅的五指印。
是他前晚争吵时在九十四脖子上捏出来的。
这更奇怪了。
阮玉山绝不可能记错,当时他虽心中盛怒,可自认不是个由情绪支配武力的人,掐住九十四的脖子时纵使比平常嬉闹多了两分力,那也不是会在皮肤上留下五指印的程度。
昨晚掐九十四脖子的力气,还比不上在饕餮谷那天给九十四画刺青前,他用手指摩擦对方身体的力道。
画刺青前他可没留情面,指腹每走过九十四后背一处,随之便在九十四的身体上留下了火辣辣的指印。
那时候他那么用力,九十四后背的红印子也还是退得很快。
怎么如今手下越是留情,九十四受伤倒更严重呢?
“刺青?”阮玉山呢喃出声。
他放下九十四的头发,在九十四脚边背手沉思着走了两圈,忽然明白了。
没错,是刺青。
纹刺青之前,他刻意在九十四身上摩擦的痕迹都会被蝣人强大的自愈能力快速消除;纹刺青之后,他偶尔不经意留下的指印却久难消弭。
刺青给了他和九十四身体上的阶级划分——他的身体主宰着九十四的身体,给九十四肉身造成的一切感觉都比旁人更甚数倍。
阮玉山想明白了问题所在,往床上一坐,对着九十四细细凝视起来。
痛楚会延续,会加重,会放大,那——快乐和欢愉呢?
窗外的月光逐渐下沉,同阮玉山的目光一起,从九十四白釉似的侧脸缓缓下移到平坦的小腹。
阮玉山捻了捻指尖,又把视线从九十四身下转移到自己身下,心想自己这么多年的枪可不能白练。
得早些离开了。
对于这个问题,九十四看起来似乎比他还急。
次日清晨天才蒙蒙亮,阮玉山按照往常习惯正在院子里练枪,刚杀了个回马,就撞见九十四穿着他一身宽大的中衣中裤从屋子里夺门而出,路过晾衣架子随手扯了又硬又潮的外衫就往身上套。同前天早上一样,衣服才套上先打个冷战,脚下却没停,一径往院外走。
“干什么去?”阮玉山这回不用枪了,直接胳膊一伸,把无礼的蝣人九十四拎起后衣领子往回拽,“公鸡换班儿,轮到你打鸣了?”
九十四扒拉扒拉自己系不拢的前襟,看向阮玉山的眼神里还带着点冷冷的仇视,小声又快速地闷着气说:“拿我的衣带。”
阮玉山:“衣带?”
九十四瞅着他。
这一瞅他想起来了,昨晚在山坡上打架那会儿他给人点了穴,一时间找不着捆手的东西,就把九十四的腰带给拆下来把人两手绑了。
后来他情不自已干了点冒昧的事儿,气得九十四强行冲破经脉把腰带给崩开,落在矿山土坡上,走的时候就没捡回来。
阮玉山瞧见九十四手上握着一根带子,看模样是他先前裁下来的披风,早前九十四为了哄他在手腕上绑了一根,这会儿正好可以拿出来做腰带:“怎么不用这根?”
他不说还好,一说九十四就一副早等着他问的模样,不声不响地一股脑转过来,挺直了腰,把那根带子展开,往自己腰上一捆——差上一大截!
他那天早上把披风裁出那么多根,偏就这一根短了些,做腰带不够,系手腕上看着倒很长。
九十四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像是在说他裁的这带子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似的。
“你手腕儿太细,”阮玉山理直气壮,波澜不惊,“这披风裁下来的屋子还有,挨个试试,别去矿山找了。”
九十四一扭头,偏脑袋望着地面,又开始犯倔:“不一样。”
“不一样?哪不一样?”阮玉山抄着胳膊,“那是金腰带还是银腰带?赶明儿我给你打一条还不成?”
九十四跟他解释不清楚。
自己的东西,管他金的银的,就算是草编的,也强过别人的百倍。
况且那还是萍水相逢的衣棚老板不计较身份有别亲手送的。
这些想法若是让阮玉山知晓,又要说他穷讲究不可。
于是九十四说:“那不是你的腰带。”
阮玉山不高兴了,九十四话里话外说得好像他是什么瘟疫,让人避之不及似的:“不是我的你就那么宝贝?那么不乐意沾我一分半分,还洗我烧的水吃我做的饭?你浑身上下哪一样不是我的?就连你人都是我的!”
这话就有点明里暗里提起那道刺青的嫌疑了。
九十四本意本不是如此,阮玉山一激,倒是叫他骨子里那股犟性又起来了:“我不是你的。”
他说话像千斤顶似的,打到人身上动静快,出招短,但造成的伤害却不小,心里的想法浓缩在短短半句话里,字字指着阮玉山心窝子戳,专给阮玉山心里火上浇油。
“那你跑啊。”阮玉山打小在军营里混出来的臭脾气也不是一朝一夕就改得了的,舌头直了二十二年还没学会服软。
九十四跟他对着干,他也不憋气话。
阮家人从来记吃不记打,惹了九十四他知道事后得赔罪,但事情在眼前也还是要先惹了再说。
阮玉山指着天边:“你跑出百里外,看你能活几时。那时候你才知道,谁是你的天,谁是你的地!”
他口齿伶俐地说那么一长串,多少有些欺负九十四中原话说不顺溜的意思。
其实话脱口后阮玉山就有点后悔了,觉得自己犯不着非要在口舌上压人一头。
果不其然,九十四冲着就要往外走,一副打今儿就要跑到百里外,死了都用不着他管的架势。
“好——了。”阮玉山放软了语气大步流星跨过去,猝不及防就把九十四扛起来往屋檐下走。
这次他沉了心,打定主意不发脾气,气定神闲地边扛人回来边笑道:“你可真是个祖宗。”
九十四倒是反常地被扛起来一挂,待在在阮玉山肩上不挣不动了。
他这两天早摸清了阮玉山的脾气。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自己能跟阮玉山一次置气,还能置二次不成?
蝣人一辈子走过的路就那么两条——从饕餮谷到天子城的,又从天子城回饕餮谷的。
九十四不记路。
一晚上过去,阮玉山留下的马蹄印和脚印被覆盖了,他知道自己现在去矿山压根找不到昨夜的路。
阮玉山自己把他得罪了还好,免得九十四还要另想法子哄阮玉山带他回矿山找衣带。
如他所料,阮玉山将他放下来搁在屋檐下的小木凳上,指着锅里温着的红薯和稀粥,蹲下来在他跟前笑吟吟哄道:“君子大人吃饭,小人去拿衣带。如何?”
九十四表面默不作声,心里已经不认为阮玉山是小人,反而觉得对方真是个老爷了。
因为大丈夫能屈能伸,阮玉山的柔韧劲儿,简直比大丈夫还灵活一个辈分。
阮玉山见他不说话,便晓得他是默许了。
随即便起身放好枪,洗了把手和脸,牵着马出门往矿山去。
刚出小院,阮玉山便乜斜着院子,哂笑:“雕虫小技。”
他走出村子时再次往村落外围的几棵柳树看了看,随后并没前往矿山,而是先去了画着地符的那条河边。
第34章 白骨
在饕餮谷生活的十八年里,九十四学到一个很重要的道理:不管过程如何,只要结果是自己要想的,那一切都无所谓。
比方说身边的族人快饿死了,那是拿钱求驯监帮忙买些粗糙的食物,还是割破身体把自己的血喂给族人,又或者捡到一块腐烂的生肉让对方吃下,只要能先活下来,什么手段都不重要。
再比如他需要让阮玉山帮他拿回自己的腰带,那是用哄的也好,用骗的也好,阮玉山看出来了也好,没看出来也罢,也不重要。
蝣人的行为准则总是无可避免地会向野兽的思维靠拢,唯一的底线是不伤害同族,其余的德行礼节是一概不知,九十四也难逃此中。
既然目的达到了,阮玉山也被他打发走了,他自个儿唏哩呼噜吃毕了饭,又跑回房里翻书去。
这屋子里书架上堆在表层的那些书,虽然好拿,但总是过于晦涩,又不见一星半点的批注。
九十四想,越积压在底层的书卷便用得越早,说不定那些书本上的内容会简单些。
他从黑压压的架子最底部抽了一本出来,连带着被扯出来的,还有一个簿子。
九十四皱眉。
他认得这个簿子,上面写满了吃羊的日录。
可是他上次放的时候,是在这儿吗?
九十四又翻了翻,发现上面的字迹并无变化。
此时,外面突然响起小孩子嘹亮的哭声。
九十四循声而出,瞧见学堂的小孩儿站在院子外,跟看门的那罗迦对峙着。
一人一兽之间隔着一段距离,那罗迦目露凶光,盯着对方,小孩儿看样子也是有事而来,碍于那罗迦的凶恶,不敢踏步上前。
九十四一踏出门,那罗迦就跑过来。
阮玉山在的时候那罗迦是不敢进院门的,他给它下了命令看门,那罗迦总有些怵他。
可九十四在就不一样了,对待他,那罗迦总是异常亲近。
打那罗迦认母的第一眼起,它的母亲便没有束发。
九十四不会束发,因此他一头卷曲的长发总是披散着。
那罗迦长得又高又健壮,几乎能到九十四的腰部,稍微一抬头,就能用湿润的兽鼻去嗅九十四的发尾。
那罗迦正嗅得起劲,九十四忽然摸了摸它的头,兴许是对这么一个自己曾经亲手杀死的野兽的亲近感到别扭,可又觉得自己应该做出一副亲和的姿态,九十四温声却不由自主冷着脸说:“你守在这里,不要出去。”
那罗迦的尾巴摇得只剩残影。
九十四走向院外,来找他的小孩儿总算停止了哭声。
他问对方来做什么,小孩儿抽抽嗒嗒地说夫子要他去学堂。
九十四擦去小孩儿左脸三只眼睛的眼泪,慢慢起身道:“等着。”
他回到屋子,找到阮玉山的包袱,又从书架上拿回自己练字的纸笔,顺带拿走了那本吃羊日录,接着找到阮玉山的木枪,踏出门时同屋檐下的那罗迦对视了一眼。
那罗迦当即席地而坐,一动不动,十分听话乖巧。
九十四背起行囊拿着枪,担着阮玉山目前所有的家当,离开院子前拿着阮玉山曾用过的笔墨留下了一张字条。
接着又去到牛棚里自己小马的面前,解开了那匹马的绳索,摸了摸它的滑溜的皮毛,用蝣语小声道:“有缘再见。”
最后他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罗迦,扭头跟随院外的人前去学堂。
这一次前往学堂的路似乎比前两天长了许多。
九十四走了很久很久。
从天亮走到了正午,他回头一瞧,沉思少顷,又往回去。
可是回去的路似乎也变得没有尽头。
九十四面不改色地一直走。
在路上他看见那片杨树林,如今林子里的树木都在倒悬生长:长长的根茎向天蔓延,树的枝叶扎进土地里;又看见他之前压垮的房子门窗已互换了位置:门在屋顶倒立,进门看得见地板和屋脊在同一个层面各占一半,屋子里两个人坐在屋顶的地板上吃饭,用后背长出来的嘴进食,窗子在进门的位置对内开着,床安在窗子上方。
他再往前看,今日的路多了许多分岔口,向左不过三十步便是昔日学堂门口的围场,围场后面却不见学堂——学堂的屋子和门前的土地分开了。
九十四越走就越感觉到道路十分拥挤,每隔两步脚边便是在地上蠕动的人头,以及大量散落的四肢,许多肢体上长满了数不清的指头,还有一些状似五官的模糊轮廓在表皮下挣扎着似要长出来。
“这条路,每天都是这样?”九十四头也不回地问。
“是啊。”后面一滩跟随他的淤泥发出小孩儿声响。
九十四踏进了学堂的半扇门,发现窗子长到了屋顶,四面的墙上散落着残缺的几角门窗,桌椅像被打散似的七零八落嵌入到墙壁,有的只能瞧见一个桌角,有的只剩桌子腿,墙体上有些近似人形的物体蠕动着靠在那些桌面,又有许多四肢从四面八方伸出来。
“夫子呢?”他又问。
“夫子呢?”
后面的淤泥似乎无法回答这么需要思考的问题,于是只能跟着九十四重复。
九十四把胸前阮玉山的包袱又绑紧了些,木枪从左手换到右手。
“第一次来学堂那天,我看到你的父亲。”九十四握着枪,环绕学堂内部慢慢踱行,边走边抬头看向头顶的窗子,发现自己走了整整一日,外边的天已经快黑了,“他只有半个脑袋,跟他同行的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