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山这辈子最不缺的就是钱。
“你要钱做什么?”他没说给不给,先指着后头的屋子,“家里要吃有吃,要穿有穿,要多少书都随你看。你是哪里不满意了,还是住得不舒坦,要拿钱去置换个住所?”
九十四坦坦荡荡:“我要出去走走。”
阮玉山一想,九十四这要求也算合乎情理。
在笼子里关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出来,就进了个怪村,如今总算安然落脚,想出去逛逛也无可厚非。
“走吧。”阮玉山提脚便往外去,“正好逛完回来给你洗洗。”
走了两步,没听见后头动静,回头一看,发觉九十四还在原地傲然不动。
阮玉山转过身,抱着胳膊,要看看这个九十四又想搞什么名堂。
须臾,像是终于等他回头看过来了,九十四摆足了架子,这才慢条斯理地道:“我出去走走,不要你跟着。”
他说完,抿了抿嘴,像是要忍,但又忍不住。
最后还是加上了一声:“阮玉山。”
阮玉山这辈子听自己名字听得最多的就是这天。
不过他一点也不烦。
他听九十四喊自己的名字,就像听刚学会说话的娃娃管自己叫爹似的,不仅不烦,还听不够。
九十四想忍又忍不住喊他的样儿更是把他哄得找不着北。
阮玉山大手一挥,准备叫人去拿飞票子:“要多少钱?”
“自由价更高,”九十四说,“你欠我五十四万金不止。”
阮玉山毫不犹豫:“那六十万的飞票够不够?”
他想了想,又提醒道:“不过你若要去取,今日钱庄恐怕支不出那么多来——到外头花钱,就给飞票吧,他们见了票头,自会收的。”
燕辞洲的票头跟别处不一样,飞票与中原其他地方并不流通。仅用在此地与人交易,由燕辞洲最大最公正的钱庄发行。
钱庄的主人姓易,叫易三老爷。
九十四略一思忖,同阮玉山说:“先不要六十万。”
他算了算自己能用钱的地方,说道:“给我二十文。”
顿了顿,又补充:“阮玉山。”
阮玉山从出生到现在还没碰过那么小的钱币。
“二十文?”他皱眉,“我没有。”
活了那么多年,他钱袋子里就从没出现过铜板这种玩意儿。
不过他没有,不代表偌大的燕辞洲没有。
“叫人去取便是了。”阮玉山想了想,还是觉得二十文太少,同九十四商量,“至少要二十两银子罢?否则一顿饭都吃不饱。”
九十四点头。
债多不压身,钱也是一样,反正不是让他背二十斤银子,二十两也可以。
打发人去取银子的当儿,阮玉山卷起袖子:“那这会儿先把澡洗了。”
他早瞧不惯九十四一身灰不溜秋的样儿,好端端的人,怎么就是这么不讲究?
“我自己来。”九十四把水盆一脚揽到自己身后。
阮玉山这次并未喝他的血,也没占他的便宜,虽然他偶尔乐得看看高高在上的阮老爷忙前忙后,但说到底,九十四并没有事事都支使人的习惯。
“哦?”阮玉山一挑眉毛。
伺候人还伺候出不对来了?
他也不是非常热衷于热脸去贴冷屁股的人,九十四不要,他才不强求。
他又是大手一挥:“那你自己来吧。”
九十四立马就开始原地脱衣裳。
“进里边去!”阮玉山指着屋子,真是恨不得把九十四这些粗糙的习性给一把从身上揪下来,“哪有在外头赤条条的道理?没规矩。”
九十四瞅了他一眼,把这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回想起以前在饕餮谷确实除了蝣人之外,没有谁会赤条条地在外头就着水桶洗澡,可见这事儿在世间须得避嫌,这是做个正常人得明白的规矩。
既然阮玉山说得有道理,九十四便也不恼,非常自洽地端着水盆进屋去了。
其实院子里有沐浴房,奈何九十四迈进屋子的动作太过果断,阮玉山也就随他去。
他们这一夜来燕辞洲赶路赶得仓促,阮玉山来不及找人给九十四缝制衣裳,昨夜便找了宅子里善缝制的丫头把自己几件新衣裁了裁,稍微做小些,虽没给九十四量身,但凭阮玉山的眼力,改过后的衣服对方穿上也差不了多少。
是时里头沐浴的动静渐渐停了,阮玉山攥着衣裳站在屋檐下,沉声问道:“洗好了?”
九十四不吱声。
阮玉山心道不好,一掌推开门进去,果然九十四正拎着昨夜穿的脏衣裳要往身上套。
他一把夺过九十四手里的衣裳,将自己手中的衣服鞋袜扔到九十四怀里,说:“穿这个。”
九十四抖开衣裳看了看,又瞅瞅阮玉山抢过去的旧衣,虽看明白了新衣裳干净,却仍对自己那身脏衣裳恋恋不舍,一边磨磨蹭蹭穿着阮玉山给的衣裳,一边嘀咕:“黑不溜秋的。”
自古以来黑色为尊,阮玉山的衣裳自小到大多是黑色。
即便如此,他的衣料款式和衣服上的花样那都是一等一的,绝不单调。
故而穿起来也繁琐复杂。
“黑色怎么了?”阮玉山一面儿帮九十四套衣裳系扣子,一面儿说,“黑色好。”
“黑色好?”九十四麻溜给自己一层层套上阮玉山这些繁复的服饰,正低头系着最后一层腰带,听到这话横眼过去,冷笑道,“那我怎么不把你穿在身上?”
阮玉山先是一愣,随即给气笑了。
他咬着牙伸出手指头隔空点着九十四,还没来得及开口骂人,外头院子里传来小厮的声音,说二十两银子已支来了。
九十四系好了衣裳,瞟一眼门外,安抚似的走过来,拍上阮玉山的肩膀,附在阮玉山耳边道:“黑色好……那你就该赤条条地走在外头嘛。”
这是拐着弯地骂他黑呢。
阮玉山一个巴掌作势扬起来,九十四已风风火火地跑出去,拿走小厮手里的钱袋,头也不回地道:“我走了,阮玉山!”
阮玉山没好气地喊:“知道怎么走?!”
九十四的声音从月洞门外远远地传来:“会看!”
阮玉山给的鞋是真不赖。
九十四走出院子,一径朝外头人声最鼎沸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琢磨自己脚上的鞋。
他还从没穿过那么舒服的鞋。
以前在饕餮谷,蝣人多是赤足,再或者听话些的,又或愿意给驯监们上供点钱财的,能得一双粗糙扎脚的草鞋穿穿。
破破烂烂的草鞋洗了穿,穿了洗,穿到最后就剩个草垫子也舍不得扔,毕竟草鞋垫子再怎么糙,也比崎岖粗粝的土地走着好受。
今日穿了阮玉山的好鞋好袜,九十四才明白为何人人都想做大老爷。
不过还是比衣棚老板送他的差点。
这身衣裳他不喜欢。
黑色不好。
九十四在饕餮谷十八年,穿够了乌黑的狗皮衣裳。
暗沉沉的颜色看了十八年,他跟百十八养的小乌鸦一样,就喜欢明亮的东西。
易宅太大,光一出院子就有三个门,九十四出了一进又是一进,七拐八绕小半个时辰,听着宅子外街道上的喧嚣声隔着院墙忽远忽近地飘进来,可就是怎么也走不出去。
末了,他只能在心里悄悄承认,路这个东西,自己压根不会看。
刚才只是太想往外跑,所以跟阮玉山犟嘴。
九十四终于是烦了。
一烦,就不知该怎么办。
一不知该怎么办,心里就莫名想去找阮玉山。
阮玉山总是有法子的。
这话在九十四心里冒出来时,他自己先被震慑了一大跳。
还没想明白为什么,忽听到身后传来一阵从容轻缓的脚步声。
九十四没出声,只警惕地扭头去瞧,见一个清俊的白面小生敛着眉眼,身子板正,一言不发地朝自己走来。
那人穿着用度虽不比阮玉山华贵,却也身着上好的罗衣,束一铜冠,瞧着不过十六七岁,因此气度赶阮玉山差了一截,但也比同龄人沉稳不少。
他定睛一看,原来是阮玉山的近侍,方才在四方清正里,随时候在月洞门外替阮玉山传唤和打发宅子里小厮的那个。
这人走到九十四跟前,先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再不紧不慢地低眼道:“老爷命属下传话,请公子出了宅子,只往御华主街和东西边主巷去,东边一街主卖吃食,二街是客栈酒馆,三街是杂货书铺,往下走有学堂;西边一街是钱庄当铺,二街是勾栏戏院和武馆——公子若是感兴趣,须得我陪同前去,三街是赌坊——若公子想去,也得我陪同。”
说完,又朝右做了个请的手势:“若公子找不着出门的方向,便由属下为公子引路。”
九十四凝神望着他思忖片刻,说道:“多谢。”
便随这下属往外走。
走了没一会儿,他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阮玉山,他怎么不来?”
这下属在易宅听见阮玉山三个字,神色间毫无惊讶之意,只顺顺当当地开口,似是早料到九十四会问这一句:“老爷要事缠身,没空时时陪在公子身边。”
——实际上这话是阮玉山教的。
世间做事的技巧,无非是张弛有度四个字,对付人也是一样,得收放自如。
阮玉山这些天算是看明白了,九十四就是个犟驴,一身反骨。
他越是逼得紧,九十四就越是想要离开。
倘或他时时刻刻都围着这人转,九十四只会把眼睛长到天上,天天想着怎么从他身边逃出去。
再不给人点自由,让九十四尝尝没有他阮玉山的滋味儿,那怎么能让人品出有他在身边的好处来?
因此阮玉山放开了手,铁了心让这个九十四看看外头没有阮玉山的世界是否如对方想象中那样美好。
从结果来看,九十四美不美好不知道,反正阮玉山应该不太美好。
九十四前脚刚走,他就开始操心,想起九十四这人其实根本不认路来了。
能不能走出这宅子先不谈,这岛上还有些地方,九十四去不得。
燕辞洲有着整个娑婆界最大的两个地下黑市。
一个归易三老爷管,除蝣人买卖外,大部分交易都有自己的规矩。
可阮玉山不做的生意,许多人抢破了头也想做,尤其是蝣人买卖,利润油水多得能养活不知多少富贾豪绅。
另一个黑市,不比易家的讲规矩有条理,什么买卖都做,什么货物都有,不仅有整个的蝣人,为了某些特殊客人,分解的肢体交易也不在少数。
九十四这人的脾性,阮玉山了解。
他不知道便罢了,倘或阮玉山告诉他,说燕辞洲有个黑市,你千万去不得,那九十四是千辛万苦翻山越岭累脱半层皮都一定要去看一眼的。
告诉九十四哪些地方不能去,就是告诉九十四哪些地方必须去。
在九十四那里,一个地方能去不能去,全凭自己知不知道。
阮玉山深谙此道。
不过黑市么,既然取这么个名字,位置也不是能随随便便找到的。
阮玉山打发了近侍,只叫对方告诉九十四哪些地方可以去,坚决不透露哪些地方不能去。
九十四跟在近侍后头,眼珠子悄么声儿地来回转。
眼见要走出宅子了,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前边引路的少年回道:“属下云岫。”
“云岫。”九十四不知怎么,想到了林烟,便问,“你认识林烟吗?”
云岫的脚步一顿。
他回头看向九十四,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兴许是怕坏了规矩,最后还是一声不吭,只点了点头,继续带九十四出宅子。
走出宅门时云岫往大门口的匾额看了看,九十四便也回头看,这才看见宅子是叫“易宅”。
云岫道:“劳请公子挂心,咱们老爷在外姓易,旁人通常叫他易三老爷。”
这一看也是阮玉山交代的。
至于阮玉山为何姓易,哪里来的旁人叫他,又有几个旁人知道他真实身份,云岫是一个多的字都不肯讲。
九十四睨着他,在心里冷眼。
他不讲,那自己也不讲。
林烟的近况云岫一个字也别想听。
九十四一摆手,又是一个打住的姿势:“你不用跟着我。”
说完便背着手踱步走出宅子。
云岫听话留在原地,瞧着九十四的背影,举手投足,一步一行,怎么看都有几分阮玉山的影子。
就连抬手打住那般无礼的动作,也是跟阮玉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九十四自然不晓得这动作是相当无礼的。
故而他一到街上,先踩着阮玉山的靴子舒舒服服把主街走了个通堂,又回过头把街上的小摊小贩卖的新鲜玩意儿挨个看了个够。
摊贩卖的东西他一样也没见过,样样看着都稀奇,每到一处,遇着自己瞧不明白的,就背着手凑到人堆边,安静地看摊上的人挑挑拣拣,仿佛今天才是他第一次出笼,站在街上什么也不干,光听人说话都觉着有趣。
九十四不知道,摊贩是要做生意的。
没有哪家店能容不买东西客人在摊子前边光占位不付钱,一站还站两刻钟,脚都不见挪一下。
他也不知道占着客位大半天最后一样也不买是非常不讨人喜欢的行径。
这些人情世故阮玉山没教过他,因为阮玉山从来不用亲自上街买东西。
大半天逛下来,九十四几乎待遍了主街所有的小摊,可一个货物也没买,一分钱也不掏。
每当他在摊子前边听人说话又或是看人讨价还价站得久了,摊主看不过去,委婉地问他:“这位客官买点什么?”
九十四就毫不客气地抬手:“不用。”
然后继续大摇大摆地去往下一个摊贩处。
抬手驳人是十分无礼的,可阮玉山不需要对任何人见礼。
日子久了,阮玉山便意识不到这点无礼。
当九十四在饕餮谷见到他的第一天,就把他的动作在心里学了去,如今用在他身上时,阮玉山只觉得有趣,全然不曾考虑这动作换个身份换个对象会招致怎样的后果。
以至于大半天下来,九十四路过各处,处处都不待见他。
行至傍晚,九十四一口气过足了眼瘾,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学了许多中原话,管他红的白的全先记在脑子里,随后才决定去办正事——买书。
买书并非盲目地买,正如阮玉山所说,家里什么书没有?犯不着在外头白费功夫。
九十四要买的书,一定是阮玉山没有,又或是阮玉山不乐意让他看的。
比方说,怎么在阮玉山不知情的情况下解开自己背后的刺青。
虽然当时在饕餮谷,刺青师当着阮玉山的面只说了一个解开刺青的法子,但九十四不信他没别的办法脱身。
归根结底,饕餮谷流传多年的刺青符咒,起重要作用的,是掺在那一碗刺青药水中的那罗迦血液。
而他现在正好有一头那罗迦。
即便他目前还无法让刺青符咒失效,那让那罗迦血液失效,总该能找到点门道。
九十四不知道黑市,不懂得这世上许多事比起看书更需要的是打听,过去十八年他了解外头的人间一半是靠书,一半是靠给他讲解的老头子偶尔同他之间的闲谈,还有就是驯监的嘲笑和辱骂。
他现在不轻易与人闲谈了,席莲生的事教会了他这世上许多人第一眼看起来面善但实则并不可信。
阮玉山则是看着既不面善,实则也不可信。
他走到书摊前,还没开口询问,就见书摊老板冲他挥手:“没有没有!嘛也没有!”
九十四还不知道,短短半日,自己在整条大街的商贩圈里已是臭名昭彰。
摊贩们用一个晌午的时间在背地里交换了他的名号——看不懂眼色的小赖皮。
九十四仍是不走。
老板不搭理他,他就低头自个儿在摊子上找书,认为只要自己找到了书,再付了钱就好了。
书摊老板拿两个绿豆大的眼珠子斜楞他,操着一口九十四没听过的北方口音:“怎么人长得嫩嫩的,脸皮却是厚厚的?”
九十四头也不抬地反问:“怎么你眼睛小小的,脾气却大大的?”
这书摊老板天然是个吊眼,长得好似有谁在他出生时故意将他眼睛捏扁了一般。因此他平生最恨别人说他的豆子眼,自来觉得如果不是一双小眼毁了他的绝世容颜,他定俊美得万人空巷,掷果盈车。
于是九十四话一出口,老板嘿的一声,站起来就要开始撸袖子,仿佛认定九十四就是那个在他出生时伸手捏了一把他眼皮的人。
九十四瞅了瞅书摊老板,瞧对方一撸袖子,便又抬手道:“不用,我自己来。”
饕餮谷的驯监收拾蝣人是不撸袖子的,九十四目前为止见过唯一一个会撸袖子的人叫阮玉山,此人每次一撸袖子就是要给他干活了。
书摊老板一愣,看见他抬手的动作,更是怒火中烧,心中那份私人恩怨瞬时上升成要为今天所有被此小赖皮赖过的摊主伸冤的慷慨了。
他一个探手,企图把这个脸色苍白,身形瘦削的病秧子拎起来先给一拳头。
哪晓得胳膊还没伸过去,九十四就伶伶俐俐地一个闪身,躲开了他的攻击,并用一种莫名其妙地眼神望着他那只手。
九十四对于别人没头没脑的行为一向很能包容,毕竟自己身边就有个阮玉山总是犯病。
他虽然不解老板这一抓是为何意,但仍耐着性子问:“可有驯兽——不,教兽语的书?”
驯这个字不好,九十四不喜欢,就像他不喜欢阮玉山说他是那罗迦的主人一样,主人这个词,也不好。
老板一掀摊子,操着他的口音骂骂咧咧:“教兽语?我还教脚语呢!”
九十四这回确定了,对方就是要跟他抡拳头。
就在喧哗之际,一柄折扇忽然拦在他和老板之间。
“这位小公子,可是要找盂兰古卷?”
“别扇了。”
阮玉山歪在椅子里,用手推开身后小厮为他扇凉的扇子。
九十四出门后他闲得没事,在家训了一下午那罗迦。
燕辞洲包罗世间所有稀奇古怪的东西,有人在宅子里养大象,有人养狼,还有人养蝣人。
养那罗迦的,易宅是第一个。
那罗迦是世间非比寻常的凶兽,轻易不可出现在外人眼前。好在易宅后头整整一个山头都是阮玉山买下来的,宅子里也有暗道直通后山,阮玉山花了两个时辰,教会那罗迦怎么从暗道跑到后山散步,以免对方哪天不小心从正门出去引起轩然大波。
那罗迦的体力强悍非常,他就算再是金刚之身,陪这野兽折腾两个时辰也闹出一身汗来。
正要去沐浴房洗澡,云岫说外头九十四的消息送来了,十万火急地要他过目。
阮玉山便去了书房。
书房上摆着一沓速描的画纸。
他唤了个小厮进来扇凉,一边扇风,一边看画。
第一张是九十四在大街正中央背着手走路。
阮玉山看过,便拿笔在纸上给自己写批注:下次提醒他,走路不可走中间,以免被撞。
第二张是九十四站在卖鸟的小摊前,跟笼子里的鹦鹉面面相觑。
阮玉山又批注:择日教他认鸟。
写完这句,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自顾自低头笑了一下。
第三张,是九十四站在卖首饰的小摊前看姑娘们挑选簪钗。
阮玉山看着九十四披散的卷发,又写:回来教他束发。
第四张,是九十四弯腰扎进人堆里看街边俩老头下象棋。
阮玉山目光一凛,注意到速描的人特地多画了几个围在九十四身边的人。
那几个人站在离九十四不远不近的距离,看似在闲逛,实则目光齐刷刷聚在九十四身上。
兴许描画的人早就注意到这一点,阮玉山往前翻,果然发现前两张画里那几个人就有了模糊的定位和轮廓,一直到第四张,为他描画的眼线确认那些来路不明的人在跟踪九十四,才把他们的样貌和眼神画了下来,叫同伴快马加鞭送回宅子里。
画还没看完,云岫带着新消息来到门外。
“老爷,御华主街突发暴乱,阿四公子不见了。”
阮玉山看画时扬起的唇角还没来得及放下。
他胳膊肘靠在圈椅扶手上方,轻轻放下画纸,慢条斯理地抬起眼,盯着云岫,眼中却已有了几分审问的意思,因此嘴角的笑也带上了一丝寒意。
阮玉山的语气听着平缓,只是一字字像千钧顶似的往人头上压:“他是当着你们的面儿上天了,还是打个地洞跑了?又或是从燕辞洲凭空蒸发了?”
屋子里刹时寂静。
画纸哗的往云岫面前撒去,带着阮玉山不怒自威的质问:“御华大街四级探子三十六人,看不住一个他,拿回来报给我的消息就是‘不见了’?”
云岫蓦地跪下,抱拳道:“是公子他……自己离开了。”
房中一应小厮跟着跪下,不敢抬头。
阮玉山眼角微微一搐,转动起右手的扳指,脸上笑意已悄无声息地褪去:“往哪边跑了?”
云岫喉结滑动了一下,斟酌道:“探子的消息。他们发现公子不在的时候,已找不到他离开的痕迹了。当时所有三阶玄者,凡是能探查到的都被盯着,公子不存在被挟持的可能,除非……当场有我们探不出的三阶以上的玄者。”
“即便是三阶以上,也掳不走他。”阮玉山的指尖敲了敲手上的玉扳指,瞥了云岫一眼,“他不高兴你们跟着。”
云岫从抱住的拳头后方向上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那是不高兴他们?
那分明是不高兴阮玉山。
阮玉山明白这回是九十四自己跑的,便也没对他们多加责怪,只当九十四摆脱了自己的眼线,玩够了就会回来。
不过还有个问题。
“暴乱怎么来的?”他问。
——对待九十四,并非人人都是阮玉山。
可偏偏九十四对人的认知几乎全部来自阮玉山。
当那群假意闲逛实则围堵的人在御华大街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并将九十四悄无声息隔绝在人群外时,九十四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
他在听到破空之声的一瞬间转头,只见一把大刀从头顶直朝他面门劈下,同时传到他耳朵里的还有一声粗鲁的暴喝。
“什么畜生也敢上街来了?今儿爷们儿就把这只蝣人剁了拿回去下酒!”
九十四眉头一皱,先推开用扇子替他解围的公子,再把脚尖一转,侧身躲开,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对面那人长什么模样,只管踢过去,把那人踹飞三丈远。
对方当即呕了血,又见人群中骤然窜出几个一看便是同伙的抽刀大汉,尽皆横眉怒目,手中利器竟见三尺来长,寒光烈烈,刀尖直指着九十四从四面八方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