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爱背手,九十四也动不动学他背个手;他想事儿的时候爱踱步,于是九十四也背着手来回踱步;他想完了事儿停下来斜眼睛睨人,九十四问话也乜斜个眼珠子睨人。
加上九十四现在浑身脏兮兮的,跟从他身上脱胎复刻下来的小泥人儿似的。
难不成这人进目连村一趟,也被疫灵捏了几次?
还是照着他阮玉山捏的。
样样学着他阮玉山的款式来。
他心里好笑,却不打算在此时调侃九十四,只把调笑的话按在心里,等着日后寻机会发作发作——非挑个九十四反应最足的时候不可。
这会儿他正递了眼色,叫小厮打开食盒,半逼半请地叫席莲生吃些东西。
人一旦陷入悲春伤秋的情怀,便容易食欲全无,可偏偏劳心之事最耗费精神体力。
席莲生的话没说完,阮玉山可不想看他讲到一半饿晕过去。
是时席莲生吃了两口芋花糍,有了些力气,接着答话。
“疫灵的力量,每每临近朔望两日,便会日渐削弱。”席莲生喝了口茶水,咽下吃食,提了气接着说道,“兴许那两日是矿山中的神灵封印最强的时刻,干麂复活,灵珠照彻,神器之力的感召越强,疫灵便越弱,它的力量就会随之失控,让自己掌握的一切陷入混乱。因此为了在失控前蒙蔽每个误入村中的外来者,它会尽可能在第一晚,就将人杀死。”
“可惜你们还是让疫灵失手了。”席莲生接着说,“不过它早就生出了神智,即便杀不死你们,也会让肉株将人刺伤,使人在不知不觉中失去理智,最后成为这村子里冤魂的一部分。”
阮玉山忽的一哂,将他打断,提起他前一句话:“灵珠照彻?什么灵珠,那是我老太爷的骨珠。”
他先前便有猜想,矿山中每逢朔望便有一次异象,是否是神器在加固封印,同时放出一部分力量检索周围妖力的逃逸和泄露。
神器轻易不能复苏,可因为舍家寨当年挖矿无意间将原本的封印破坏,才导致神器不得不月月警醒,对妖灵多生提防,同时对封印一次次加固。
而每次先朔望日一步提前打开的矿道和守在矿壁中的阮老太爷,则是为了吓退这些年来某些误入此中或是怀揣不轨之心闯入矿道的凡人。
龟缩在目连村里的疫灵靠近朔望日时察觉到神器外放的封印之力,不得不受到挟制,同时还得收束自己的力量,以免被神器捕捉,故而在神力最强的朔望当天,它的力量在村中会彻底失控——或者说消退,使得整个村子陷入未被捏造的无序。
“那你呢?”九十四背着手绕到席莲生身前,在没听完对方的所有解释以前始终是个敌对的审视姿态,“你为何能像正常人一样活着?”
席莲生拿着吃剩的半块山花糍苦笑:“自然是因为,我一直在……帮它杀人。”
既然要坦白,他也不打算有所隐瞒。
“疫灵靠着我娘,靠着侵蚀全村人的意识和魂魄已经化出了神智,能思考,会交谈。我告诉它,只要它留我娘一条性命,我就替它杀人。”席莲生又长长叹了口气,“你们不知道……不知道一个怪物穿着自己最熟悉的人的躯壳站在你面前,是一种什么感觉。”
那都不重要了。
哪怕只是一个躯壳,哪怕躯壳里的原本的灵魂只剩下万分之一,席莲生也愿意为此付出所有代价。
“它让渡了我娘的躯体,让她再次像往常一样每天到河边开设衣棚,让她日复一日像个傀儡一样过着重复的日子,外人看来,她没有任何蹊跷——只是我不能见她。”
席莲生的出现会让那副还残存着一部分母亲意识的身体产生神智的混乱,已经成为傀儡的肉身和那一丝沉睡的神智在感知到席莲生的一瞬会开始不停地斗争,只需在片刻间,那副躯壳便会在紊乱的思绪中撕扯为一堆淤泥。
麻木的傀儡躯体和衣棚老板存留的人性在疫灵的操控下达到一种诡异的平衡,她既不像村子里异化的村民那样会随着朔望日的逼近发生不可控的外形变化,也不会独立到能挣脱掌控。
自打疫灵发现这一点,便每日让衣棚老板在外开店,顺便招徕过客去村中居住。
“我的作用便是给它善后。”席莲生微笑着看向九十四,“或是像对付你们一样,帮它挽留那些不大好对付的客人。”
“我知道,我娘其实一直清醒着,她一直在挣扎。”席莲生嘴角的笑意凝滞在一个奇怪的弧度,“她太聪明,她一直是一个聪明的人。我爹去世时,她不过一届村妇,目不识丁,为了我的前程,每日收了工便陪我到几十里外的学堂求学,我在学堂坐着,她就在学堂外陪读,生生让自己也学会了读书识字。”
他的视线定格在九十四身上,仿佛透过九十四看到了不久前那个正午。
那时的九十四就像席莲生的娘亲一样,安安静静站在学堂的窗户外,蹭着别人的课本看书认字。
“正因为她太聪明,才太不容易被操控。”席莲生说,“就算做了傀儡,她也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她甚至能猜出自己被疫灵控制了。因此她一边做着傀儡,一边对抗疫灵。”
“疫灵怕火,她白天违心地留人住宿,夜里便总是去提醒留宿的过客记得在院外点上火盆;她忘了自己的存在,却还挂念着我。莲生莲生,她绣的东西上永远都有一瓣红莲;她还一直……企图毁了自己。”席莲生说到此处,忽地激动了,“可我想要她活着!”
他说完,又强忍着平复下来,低头道:“她和疫灵早就融为一体,她是矿山下这片土地的一部分,疫灵消失了,她也就没了。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还是想要我娘活着。”
于是他便不知疲倦做着疫灵的帮凶。
九十四不说话了。
一刻钟前他责怪席莲生,像恨仇敌一样蔑视席莲生助纣为虐企图害他殒命的行径,可在得知缘由之后,他又觉得自己责怪得很不对,因为席莲生的目的实在无可指摘。
九十四也无比希望自己的每一个族人都能活着,只要他的族人能活,他也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可如若要他为了他族人的性命去害更多无辜人的性命,他也不答应。
但席莲生答应了,就一定错吗?
人世间千丝万缕的感情他越看越不明白。
九十四活了十八年,在蝣人这个身份里有自己的标杆,越过标杆的事他绝不会做。
可笼子外的人似乎并非如此:席莲生知书达理,却为了一己私情残害无辜性命;阮玉山把他当猎物买了回来,却又总是阿四阿四地叫他;这称呼九十四听着新奇,虽不愿再给对方替自己取名字的机会,却也默认了这个新叫法。
似乎自己也潜移默化受了影响,成了笼子外的人了。
他也有一部分不是过去的蝣人九十四了。
他在席莲生身上找不到判断的出口。
于是再次像卡壳似的陷入了沉默。
阮玉山可清醒得很。
人情世故他见多了,为了借机脱罪编出满口谎话的人他看得更是不少,因此并不动容。
他只管问席莲生没说清楚的:“照你的意思,昨夜矿道中盗取骨珠一事,并非你本意,而是自己被疫灵支使了?”
席莲生纠正道:“不是疫灵,是我娘。”
他目不斜视看着阮玉山:“我娘,她一直想跟疫灵同归于尽。自打察觉出朔望日疫灵的变化后,她便总是企图找到其中玄机,将疫灵彻底毁掉。直到那晚,你去了矿山——”
矿山中的一切动静都被山下的土地静静聆听着。
“我说过,疫灵蔓延在这片土地上,包括我娘,也是它的一部分。”席莲生道,“你说的话她听得到。她知悉了有关封印的一切,便趁疫灵蛰伏起来,力量最弱的望日,控制我,让我去盗了山中灵珠。以此撼动封印,企图惊醒神器,让疫灵被神器察觉后结束一切。”
阮玉山淡淡笑了一声:“凭什么她会觉得撼动了封印,神器一定会毁了疫灵,而不是让疫灵和封印下的妖灵彻底逃脱?”
“她不是在赌吗?”席莲生直视着他,“上一次封印被撼动,不是很快让佘家寨数百条人命陪葬了吗?那再撼动一次,是神器失去作用的可能更大,还是再次让疫灵陪葬的可能大,你们昨晚不是也看出来了?”
他的语气蓦然强硬起来,甚至带着点质问:“还是说,你认为我娘的理智,已经全然被疫灵同化,只想窜逃了?”
阮玉山对他的解释不置可否,也没被席莲生的逼问震慑——一介书生,就算在阮玉山面前气到怒发冲冠,也不值得他动一根手指头安抚。
就这两句质问,还没九十四伸手挠一下来得有劲儿。
不过他也懒得摆老爷的架子,不去跟席莲生计较冒犯和失礼,只问:“我初到沙佘关那日,手下人先听你娘提起到了慧小和尚。她怎么会知道了慧?河边那些树枝插的地符又是怎么回事?”
席莲生像是早就知道阮玉山会问出这话,提起了慧,他倒仿佛理亏似的垂下头,脊背深深起伏了一下,声音里带着点歉意:“我娘她,不认识了慧。她认识的……是云真小师父。”
阮玉山皱眉:“云真?”
席莲生颓丧点头:“是了慧小师父的师兄。你既知了慧,便该知道云真。云真道长他——死在村子里了。”
“云真初到此地时,并不是被我娘在衣棚揽下来的。他是察觉了村外那条河水的异样,主动留下的。”席莲生遮住眼睛,似是悔痛不已,双肩微微颤抖,竟是比说起他娘时还要激动几分,“那时我娘问他——不,村子里和周围路过的人,就算不问,他也逢人便提,拿着他小师弟的画像,说他正下山找自己的师弟了慧,如果有人瞧见,还请告知他。兴许是云真提过太多次,我娘便记住了了慧的法号。”
这倒是跟阮玉山所知的情况几乎无差。
“云真是个好人。”席莲生说起云真,始终低垂着脑袋,叫人看不见神色,只听语气可知真是十分难过,“他才发觉河水诡异时,由于疫灵妖力强大,不敢贸然下河,但还是在河边立了地符,以防有人误入其中遭受不测,还说待自己修养几日,便会想法子探查河中古怪。我娘为了护他,连续几晚亲自夜夜去他院中点火盆。”
“疫灵在你娘的阻挠下不得手,便轮到你出手了?”阮玉山凭借席莲生所言,心中已猜到后续,“你亲自去院外打灭了火盆,让疫灵将其卷入河下生生害死。倘若当初我们没有得了那罗迦血液护院,想必不出几日,也会遭你毒手?”
席莲生没有否认:“怪我。怪我太过心急,只想让我娘随疫灵的寄生活下去。如若我再多等等,说不定云真道长……真的有法子救我娘。”
“哦?”阮玉山并不为他的情真意切所打动,“你如何知晓他有法子能救你娘?河岸边那地符,当真是云真插的?”
如果席莲生说是,那势必可疑。
河边地符阮玉山早去探查过,一早发现那地符威力甚小,别说拦人,就是拦只猫儿都够呛,顶多拦点苍蝇蚊子。
云真若真是要立地符以免让人靠近,绝不会设如此简单的阵法。
加上那地符设立手法相当生疏,压根不会出自云真之手。
席莲生摸了摸身上的衣兜,摸到一半才想起什么,又停下来解释:“河岸边的地符,一开始是云真道长设的。只是后来你们所见,并不是出自他手了。”
他说道:“那是我娘插的。他死后,我娘在他住过的屋子里捡到几本古怪的册子,上头写了许多奇怪的阵法符文——那得说到河岸每晚的动静了。”
阮玉山知道那些册子。
那便是他小时候和了慧嘴馋偷学里头术法捉山鸡烤着吃,结果最后差点烧了山还挨一顿打的东西。
九十四忽然叹了口气。
阮玉山和席莲生都莫名其妙地望过去。
只见九十四又有模有样地踱起步,一副老大爷的架子,慢条斯理地说:“河里的怪声,是疫灵夜间不得手时,将留宿的人吸引出去的手段。”
阮玉山那张神色刻薄的脸一转向九十四便不自觉有了点笑意,好像九十四这个人本身就让他瞧着很有意思似的。
他先席莲生一步问九十四,倒不像是真想追问什么,只是想逗一逗似的搭话:“你怎么知道?”
九十四不搭理他,背着手走过去想拿点食盒里的芋花糍吃吃,刚要伸出右手,想起这手阮玉山还没替他擦过,便又把手藏进袖子里,继而伸出左手去拿糕点,同时说道:“村子里夜间无人,是变作了淤泥的村民们每逢入夜滚进河中找到自己的躯骸,以免肉身长时间离开骨珠发生异化或者腐烂。”
“可是云真来了。有了他的地符,夜间村民不进河,迟早会被他察觉异常。”九十四少有说了那么长一串话的时候,虽然说的话简单,却难得地流利。
他刚要把芋花糍放进嘴里,却忍不住习惯性地低头用鼻尖嗅了嗅,又想到食不言寝不语,便没吃,只拿着:“所以那地符也被你拔了。直到云真被害死,你娘为了阻挠疫灵杀人,又学他的手法去摆地符阵,可是摆得不像,被阮……”
九十四指向阮玉山。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时至今日,自己还不知道阮玉山叫什么名字。
阮玉山整天阿四阿四地喊他,他却不怎么呼唤阮玉山的名字。
偶尔叫两声,也是奚落地喊一喊“阮老爷”。
九十四收了手,装作若无其事地回过头,随便指指阮玉山:“被他发现,败露了一切。”
席莲生虽然不明白九十四怎么推测出这一切,不过他对此倒是基本供认不讳:“至于了慧小师傅,是我娘学云真道长,逢人便说。兴许希冀能撞上那么一两个认识他的人——云真道长古道热肠,了慧小师父若是听闻他师兄曾经过此地,必然前来探寻。说不定,就能将这村子里的一切都解救出来。哪知真让她撞见你们,是了慧的故交。”
“疫灵怕火,所以你娘在阻止外人入河时总说要把河里的东西烧了才好。”阮玉山听席莲生解释完这一切,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问,“那她现在呢?”
“山崩了,目连村没了,封印若是加固了,那我娘和疫灵……应该都解脱了。”席莲生抬起头,眼角竟有隐隐泪迹,“要杀要剐,你们请便吧。”
“你不是我手下的人,我没功夫治你。”阮玉山对红州以外的事自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天下滥杀无辜的那么多,他可管不过来,“你要寻块石头一头撞死也好,找根绳子吊死也罢,都随你。”
阮玉山说完,又看向九十四。
自己对这档子事儿不感兴趣,可不一定九十四就不愿意替天行道。
果不其然,九十四站在阮玉山跟前,思考着决断道:“你回去,守着你娘和那些枉死的冤魂。”
九十四认为自己不是席莲生,没有经历席莲生的一切,也未曾在对方手下殒命,便没资格再去指摘对方的立场。可他也不能替那些被席莲生协助疫灵害死的人原谅。
话音未落,他又觉得自己不太人道,剥夺了席莲生寻死的权利,于是补充道:“或是寻块石头撞死也好,找根绳子吊死也罢,都随你。”
这话学得是照本宣科一字不落,还学得大大方方毫不遮掩。
阮玉山这回在他身后笑出了声。
席莲生对阮玉山莫名其妙的举动已然熟视无睹。
他交代完一切后,自己也如释重负,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颓唐的画面,心松了下去,身子也后知后觉开始冷了。
席莲生失神地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对九十四说道:“多谢。”
接着便沉默地站起来,像个老人似的一步一步往外走,兴许是要从此回到矿山脚下去了。
九十四手里捏着块芋花糍,望着席莲生的背影正出神,忽听耳边飘来一声:“玉山。”
他陡然回头,发现阮玉山不知几时站在他身后,在离他极近的位置,几乎贴着他的耳朵,偏头看着他。
“嗯?”九十四也偏头,皱着眉头不知不觉朝阮玉山凑近,像是想听清楚他说什么。
“玉山。”阮玉山一听九十四这么哼声,心里就痒痒,他似笑非笑瞟了一眼九十四凑近的嘴唇,重复道,“我叫阮玉山。碎玉的玉,昆山的山。”
九十四敛下眼:“哦。”
随即便错开阮玉山,走向那把摇椅。
显然他对那把椅子的新鲜劲儿多过阮玉山的名字。
席莲生一走,九十四没事儿了,就坐上去自己慢悠悠摇着看书。
刚躺上椅子,九十四把手中芋花糍放进嘴里,像是想到什么,望着天轻声喊:“阮玉山。”
阮玉山站在原地背着手,笑吟吟地看他,等着看九十四又憋了什么坏水儿。
九十四咽下芋花糍,在嘴里一点点抿着舌头回味这味道,又把眼珠子往下转,垂眼看向不远处的阮玉山,并不提要求,而是伸出没擦干净的右手问:“擦手的帕子去哪了,阮玉山?”
那罗迦跑过去,咧着嘴边哈气边把自己的前爪搭在九十四掌心里。
阮玉山觉得有意思极了。
敢把他的名字喊得这么不客气很有意思,敢这样喊他的人更有意思。
换做以前,九十四即便不晓得他的名讳,也能跟他沟通毫无阻碍;偏偏九十四问完了话,还要再喊几遍他的名字,说明九十四对阮玉山这个名字还是很感兴趣的。
英明神武的阮老爷想得比寻常人更深更远。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九十四对他的名字感兴趣,究其根本,是对他这个人感兴趣。
九十四既然对他的人感兴趣,感的是什么兴趣,九十四自己糊里糊涂,阮玉山却是心里跟明镜似的。
阮老爷决定提点提点这个不知好歹的九十四。
他让候在院外的小厮收了脏水,自己依旧先打湿了锦帕,一言不发地过去抓住九十四的手,慢慢捂湿,再擦干净。
那罗迦腿脚麻利的躲一边晒太阳去。
一边擦手,阮玉山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为何要放他走?”
九十四正翻开话本,听见阮玉山的话,眼也不抬:“你不是也放他走?”
阮玉山笑:“我放他走,是感动他对他娘的感情。”
一语未了,便听九十四果断道:“不信。”
阮玉山隔着锦帕包裹九十四的手掌骤然抓紧。
他眼角微缩:“不信?你凭什么不信?”
他忽严肃了口气:“你一个蝣人,哪里懂这外头中原人的感情?”
九十四听了这话并不恼,阮玉山强调他是蝣人,其中并无贬他低人一等的意思,倒像只为了阐述他们这些自古以来在马背上长大的蝣蛮子不懂中原万般风月的意思。
况且他确实不懂,而且跟阮玉山一样,认为自己的不懂得归咎于一部分血脉的原因。
蝣人脾性粗狂豪放,骨子里就是淌不出爱恨交织的血来。
“那你说说,阮玉山。”九十四铭记着兼听则明的道理,摆出一副对新奇玩意儿来者不拒的姿态。
他学着阮玉山当初在饕餮谷的姿态架起一条腿,刚把右脚脚腕搭在左边大腿上,便莫名对着自己这副大马金刀的姿势出神,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姿势是在哪里见过。
随后他又意识到这坐姿并不利于他把书放在腿上,便把脚腕伸下去,两条大腿交叠着架起来,虽也是个翘腿的姿势,却一下子就有了几分斯文气。
九十四舒舒服服地把书放在大腿上翻阅着:“你说说,中原人的感情,是什么感情?”
阮玉山眼底划过一抹笑意。
“要说也简单。”阮玉山擦手的动作便慢了,随着他说话的语速一下一下隔着锦帕摩挲着九十四的手指,“盼着一个人不好,盼他潦倒,盼他死去,这是坏的感情;盼着一个人好,盼他兴旺,盼他长命百岁地活着,这是好的感情。”
他弯下腰,放低了声音:“嘴上说盼人死,心里却在盼人活,这是最难自知的感情。”
他盯着九十四,发现这人果真没有在认真看书,而是把视线放在书上,眼睛却一动不动,在听他讲话。
阮玉山掷地有声:“这是口是心非,是心猿意马,是你昨日在矿洞要杀了我,却又救了我。”
九十四啪地把书合上。
他神色未动,仍是霜雪般冰莹的一张脸,乌黑的睫毛缓缓扬起来,带着一股锐气的目光直射阮玉山的面庞。
良久,九十四扯了扯嘴唇,问道:“你的意思,是我对你有感情?”
阮玉山笑而不答。
九十四嘴角抿嘴一抹冷笑,又问:“那你呢?你对我是什么感情?阮玉山。”
自打清楚了阮玉山的名字,九十四便忍不住说话时总叫上一声。
一来是新奇,二来这也是在饕餮谷带上的习惯。
他们蝣人,各自关在笼子里,极少有机会挨在一块儿,个个都是披头散发,脏衣黑裤,因此说话时便总要先喊一声彼此的编号,确保对方是自己要找的人。
“我不像你。”阮玉山说,“我心明眼亮,目不斜视——我一向很自知。”
九十四点点头:“你盼我好好地活着。”
他也靠过去,微斜着脸,与阮玉山视线交错着凝视对方:“那怎么还不解开我的刺青?”
阮玉山弯眼。
他低了低头,似是笑够了,才又温声对九十四问:“阿四,你看我,像个好人么?”
九十四不言。
哪有像不像,阮玉山压根就不是。
“我不是个好人。”阮玉山说道,“又怎会因为喜欢你,就放了你?若放了你,叫你跑了,就换我活得不自在了——我没那么仁慈大方。”
九十四一副不出所料的模样:“那你是要禁锢我的自由了?阮玉山。”
阮玉山眼色微变,忽感觉钓鱼的钩子换了个对象。
可听着九十四叫他的名字叫得实在动听,提防的同时又忍不住含笑在心里回味。
“很好。”九十四看他不说话,便当他默认,一把从他掌心抽出手,再从椅子上蹭起来,背着手绕他走了一圈,仰头念叨道,“书上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阮玉山站直了身子:“哪本歪门邪道的书这么写?”
九十四抬手做出一个打住的动作,意思是让他少管。
又道貌岸然地接着说:“你花五十四万金买了我的性命,却没买我的自由。如今要禁锢我的自由,便该付我自由的价格。”
九十四站在明媚的阳光下,一伸手,平静且理所应当地开口:“给我钱,阮玉山。”
阮玉山凝神对着日光下被照得像发光的玉人儿似的九十四看了半晌,轻轻一笑。
他当这么闹一场是为了什么,合着只是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