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先照着记忆中阮玉山那些花活,一个弯腰从下方绕过离他最近的一把长刀,随后直起身,抬起胳膊利落屈肘,给了那人肋间狠狠一个肘击,同时左脚稳稳站在地面,扬起右腿,先将面前另一个持刀之人侧踢到一边,又眼疾手快扭过腰,把腿一转,尥蹶子似的将打算从身后偷袭他的一人踹开。
眨眼的功夫,这一下便把四个魁梧大汉打得满地找牙,口吐鲜血。
正在九十四以一敌十的当儿,从最外围又挤进一批粗布麻衣的男人,还有几个直接从街边二层阁楼跳下来的。
瞧这些人模样倒是不比先前那堆壮实,统统是扔在大街上遇见十次也记不住的长相,个个外表斯斯文文,像是书生一般,目光却都是一等一的凶狠,手里还莫名其妙攥着些攥着纸笔。
九十四原以为这是上一批人的帮手,正打算把这些人看个清楚再挨个收拾一遍,谁知他还没来得及清点人数,就见这后一波从人堆里挤进来的书生纷纷在腰间抽出匕首或是暗器,暴喝着朝那堆威猛大汉冲去,地痞流氓似的跟第一波人打了起来。
纠缠间九十四在半空抓到几张从那些书生手中飞落的画纸,展开一看,画的正是这条街的街景。
在画面中间的主体……
好像还是他?
九十四眉毛拧起来。
这些人画他做什么?
还那么多个人一起画?
他顺势又在半空抓了几张其他的画纸,挨个展开查看,无一不是他:有的是在胭脂水粉摊子前,有的是在蜜饯果子摊子前,还有张画到一半的,正是方才在书摊面前跟书摊老板斗嘴的他。
九十四几乎在一瞬间想到了阮玉山。
他现在是真想两拨人都抓起来各打一顿。
九十四低着眼睛,沉默地站了片刻。
然后开始面无表情地撸袖子。
这下他知道刚才书摊老板是想对他做什么了。
他这会儿也要抓几个人来揍揍!
就在此时,九十四察觉不到的第三拨人出现了。
他们既不彪悍,也不做书生打扮,只是平头老百姓的模样,高矮胖瘦样样都有,人数远比前两拨人更多,像是特地等到蛰伏在九十四周围负责保护九十四的人出现后再露面。
这堆人一出来,不打架也不吆喝,仿佛只起个人数上的作用,先挨个把看热闹的小摊小贩的摊子掀了,待商贩们纷纷涌出来要找个说法时,再一股脑钻进正在打架的两拨人里,因此便引得许多商贩也加入进来。
于是正在混战的人群中,持刀大汉、执笔书生、掀摊混混和追逐的商贩四堆人交织在一起,竟不知不觉把九十四同阮玉山的人远远地隔开了。
阮玉山的眼线既要保护九十四,又要盯着九十四,奈何一心无法二用,持刀者中修为在三阶的玄者还不在少数,一个不留神,便见不着九十四了。
“现在想来,那第三批人,应该是故意为了引我们的人出来,确保暗处没人再盯着公子,趁机制造混乱。”云岫低头,跪着跟阮玉山解释道,“下属们没留心,见第一波人来势汹汹,便一股脑全出来了。如此,才使公子失踪了。”
而失踪人口九十四,此时刚到了一处富丽堂皇的所在。
他确实是不大高兴阮玉山暗里打发人监视他的行径,不过也没到要一走了之的地步。
九十四想得很清楚,他如今初获自由——虽然这自由仍是在一定的管制之下,但到底他目前所有的认知都不够完全。
他想要救自己的族人,但自己只剩两年可活。
这两年之间他不可能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世间乱转,否则兴许到死都摸不到关于解开蝣人诅咒的门槛。
阮玉山当下来看,是他能接触到的拥有消息渠道最多最快的人。
而且不管这个人最初买他的目的是什么,至少如今并不想杀他,更不讨厌,甚至对他还算不错,所以他已不急着跑了。
外头的世界人人皆不可信,九十四不是为了振臂高呼自由就不顾一切让自己置身危险的糊涂蛋。
当御华大街发生四方混战时,那把替他解围的折扇再次伸到了他面前。
“此地不宜久留,跟我走。”
九十四转头看去,发现此人一身华衣,眉目端正面容清秀,看起来很像个良善之辈。
可良善之辈也不是一定可信,如若九十四是在进目连村之前遇见这档子事儿,指定二话不说就跟人走了。
今非昔比。
前方打架的人群里至少有两拨人在盯着他,只要他从人堆里跑出去,走不了多远就会被再次盯上。
九十四没急着走,而是问:“怎么走?”
对方冲他挤挤眼,指了指他们身后的铺子。
这倒是个去处。
三两步过去,只需一个眨眼便能没影儿。
对方见他盯着铺面出神,便知他不抗拒,一把将他拉走:“先脱身再说!”
九十四进了铺子,便听那人道:“我叫齐且柔。”
九十四不说话。
他又没有问齐且柔的名字。
也没打算问。
果不其然,下一瞬,齐且柔道:“你叫什么?”
九十四在心里叹了口气。
“易四。”他想也没想,不大乐意地闷着声儿脱口道。
倘或直接说九十四,那太奇怪,也会引起对方诸多猜疑,相当于直接承认自己是饕餮谷的蝣人了。
他现在不在村子里,也不是那个别人一问他就说自己是蝣人的九十四了。
蝣人的身份并不让他感到屈辱,只是外头未知的风险太多,眼前的不快能用拳头巴掌解决,长久的危机却容易蛰伏在无声的未来。
经历了一个席莲生,九十四也学会不再像个愣头青似的处处锋芒毕露。
说完了随口编的名字,九十四又在心里不得劲。
他怎么就让自己莫名其妙跟着阮玉山姓了?
诚然眼下他了解到的中原姓氏不多,可他就不能叫林四,云四,席四,甚至齐四吗?怎么一来就姓易了?
奈何话已出口,也总不能说自己突然记错了姓,容我再修改一下。
他在心里因为名字闹别扭,便更不待见这个非要问他姓名的齐且柔,进了铺子正准备随便寻个窗户或是后门溜之大吉,就听对方问:“方才我见你要买书,可是要买盂兰古卷相关?”
九十四追寻出口的目光停下了:“盂兰古卷?”
齐且柔露出一个带有歉意的笑:“门外我无意听你说要卖修习兽语的书,这世间能包罗所有奇珍异兽相关习性的书,恐怕最全的,便是盂兰古卷了——哪怕是最罕见的凶兽那罗迦,古卷中对其也有非常详细的记载。”
九十四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罗迦三个字。
“哪里有卖?”他问。
齐且柔挤眼一笑:“同我来。”
“你有没有?”九十四原地不动,“若是没有,我同你去什么?”
齐且柔先是一愣,随即笑道:“我既叫你同我来,必定是有的。”
九十四问:“多少钱?”
齐且柔:“不要钱。”
九十四一挥手:“我不去。”
这个齐且柔一来就抛出那罗迦本就有刻意引诱之嫌——只要他被人怀疑是蝣人,那势必身上就会有饕餮谷的刺青,世间许多人都知道,蝣人的刺青里有那罗迦的血液,会对那罗迦感兴趣也无可厚非。
饕餮谷的驯监尚且要想方设法从他们身上榨干油水,阮玉山对他好的条件也是把他留在身边,这世上除了自己的族人之间,就没有不需要付出代价的好事。
齐且柔笑道:“你误会我了,我此举也并非是想白做好事。倘或你随我去,见了我的书,觉得还算满意,我也是有事相求的。”
九十四问:“何事?”
“我只同你打听,不需你劳力。”齐且柔向铺子后院地的方向做了个邀请的姿势,“你待看了,确定要我的书,我再询问。”
话已至此,九十四便不啰嗦,同他去了。
举凡出门在外,事事都有风险,就算在笼子里,还得每日担心受怕被屠宰,总不能因为没了阮玉山,便做什么都束手束脚。
九十四想,总有一天,他是要离开阮玉山独自生活的吧?
这铺面在外看只是一家普通的食肆,岂知后院却大有玄机。
院子中那个齐胸高的石墨从底部打开,便是一个幽深的暗道。
九十四站在暗道口前回头看一眼食肆,后厨大门紧闭,不知在烹饪什么东西,香气好似从门缝中都止不住地往外冒。
他问齐且柔:“这是你的店?”
齐且柔没有否认:“同朋友合伙做些小本生意。”
说完,便带头先弯腰进了暗道。
进入暗道,没走几步,齐且柔先掏出火折子,一路行走,点燃了挂壁的油灯。
“盂兰古卷这东西,传说是天字府才有的孤品,世间独一份,天子珍藏。”
齐且柔走在九十四前头,声音轻轻柔柔地传到后方。
“先太上皇仁厚,认为古卷书籍一类,应当为民所用,百姓共赏,因此曾叫不少校书郎进入天子密阁,将卷中一些不甚紧要的部分分别抄录下来,再拿去统一印刷,分册散布到民间,供人品阅。
“不过天子慎独,为防招进去的校书郎窥破卷中机密,每一位进去的人,只能被允许看到卷中指定的某一小段,摘抄完后,再拿去与旁人合册印刷。”
这暗道越走越深,越走越窄,齐且柔一直在不停地点灯,这些灯与易宅中所用不同,兴许是油不一样的缘故,九十四总是闻到一股异香。
墙壁的火光跃动着,使九十四产生似有若无的眩晕,这种眩晕的感觉让他开始不断地想起阮玉山。
“这些校书郎中,又有不少想趁此事中饱私囊的,将古卷抄录完毕,与同门核对完,回到家中凭借自己的记忆,私自将那一部分古卷复刻下来,拿去倒卖。以至于流落到民间的古卷版本庞杂,多年下来,许多都难辨真假。其实,真正的古卷,并不是书。”齐且柔停下了脚,回过头,似乎在确认九十四有没有跟上。
他忽地往后一瞥九十四,瞧见九十四踩着他影子在明亮的烛火下出神的模样,心魂一振。
甬道里安静了,九十四迟缓地将目光移到齐且柔脸上,疑惑地挑了挑眉,似在质问对方怎么不说了。
齐且柔后知后觉自己失态,低头一笑:“其实方才我就想说,公子的容貌……实在好得过于摄人。简直有些出格了。”
他语气有些带着些嗔怪:“真叫人难办。”
九十四听不出他这是夸还是怪。
齐且柔伸手在自己的袖袋中摸索,随后拿出一个锦帕,摊开来,里面包裹着一个波如蝉翼的透明袋子,像是鱼肠的材质,又或是别的什么,袋子里包着油亮亮的透明液体。
接着他拿出一把短短的匕首,抽出刀鞘时九十四慢慢往后退了一步。
齐且柔拿刀割破那个鱼肠小袋,那些油亮亮的东西便沾到刀刃上,他拿刀反复在流淌着油液的锦帕上擦拭,直到一整个刀身都裹满了油液。
一种浓艳的香气千丝万缕地钻入九十四的鼻腔,他愈发难以控制地想到阮玉山。
并且想得越来越细节,越来越贴切。
阮玉山那双似笑非笑的丹凤眼,身上沉静的熏香,还有他在马背上靠着安稳睡去的胸口。
九十四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
可是很快,那点惊觉不可控制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便消弭了。
齐且柔抬头,温和对他解释道:“你别误会,这只是普通的刀油。我这刀是铁刀,一朝不上油,便要生锈了。”
九十四不愿再往前走,他扶着墙壁,沉声道:“书在哪?”
齐且柔眼中划过一丝锐光,不再引诱他前进,反而自己一个转身,加快了步子往前道:“就要到了。”
“你说你叫易四。玲珑钱庄的易三老爷,跟你是什么关系?”齐且柔的语调变得轻快了,他似乎还有好多话想说,“难道他也是蝣人?怪不得,我说他怎么从来不露面。”
说到这里,他忽然咧嘴笑了:“若真是蝣人,那可就有意思了——偌大一个燕辞洲的命脉,多年来掌握在一个蝣人手上!”
齐且柔啪地按下墙壁上一出凸起的机关,只听九十四后方一阵巨响,骤然落下一块黑漆漆的巨石,将他后退的路完全挡死。
九十四下意识便用尽全力去打。
以往集中玄气便能震碎山石的手,如今竟然使不出力来。
下一刻,听得那块巨石中哗哗作响,九十四眉头一皱,细看才发现石头上突然多了许多细小的孔洞。
他心道不好,来不及躲开,离自己眼睛最近的一个孔洞中蓦地飞出一根利箭!
九十四空手攥住。
就在利剑离自己不过毫厘之时。
他飞快往齐且柔的方向奔去,结果当真不出所料,几乎是前后脚的间隙,整个石块毫无预兆地万箭齐发,暗道中响起接连不断的尖锐气鸣,淬满了不知名药水的箭头统统朝他飞来。
而齐且柔则在电光石火间打开了暗道尽头的石门,飞快地朝门中亮室跑去。
倘或九十四正中下怀,同他先后进入这间亮室,那么九十四就会在灯火通明的石室中,面对自己被两侧数十个三阶玄道高手用弓箭齐指的局面束手就擒。
接着被他用刀慢慢划破身体,在刀上媚药的作用下催动本能,迷幻到不能自已时,被推到再前方的交易场,让两个时辰后光顾来此的客人们竞价买下,共度春宵。
可惜齐且柔低估了九十四的耐力。
这几天别的不说,吃喝方面阮玉山是把人喂得很不错的。
九十四好养活,稀粥白菜都能吃得高高兴兴,遑论是阮玉山变着花样亲手做的东西。
吃得好了,体力就好。
只是一个呼吸的时间,齐且柔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在石室里,当着所有人的面,被九十四挟持住了脖子。
他都没来得及看清九十四是怎么闪到自己身后的。
“你知道那罗迦。”整个甬道燃烧的专为对付蝣人的软骨散都没能让九十四完全失去力气,甚至还让九十四有功夫跟齐且柔开开玩笑,“我追过它,跑得比它还快。”
九十四附在齐且柔耳后笑了一声,语气带着几分虚弱的味道。
他抬头四顾,发现这间石室除了两侧供那些玄者暗杀时藏身的隔间,还有许多的刀具,和一个足够让成年男子躺下的石床。
那些刀具有的挂在墙壁,有的就吊在石床上方。
齐且柔说:“你快撑不住了。”
他话音未落,便被九十四用五指收紧了喉咙。
九十四中气虽然虚了,但语调依旧凛冽:“我撑不撑得住,轮得到你说话?!”
齐且柔眼藏凶光,悄无声息从自己宽大的袖子中掏出那柄用媚药反复擦拭过的匕首。
“放了我吧……”他恢复了那种轻柔的语气,“我真的有盂兰古卷……上面还有关于解除蝣人诅咒的……”
九十四微微偏头。
齐且柔猝不及防将匕首刺入九十四的大腿!
可惜了。
没刺进去。
九十四本就对他的话不再抱有一丝一毫的信任,即便闻了一路的软骨散,生死关头,蝣人的感官只会更加敏锐,齐且柔手上的动作九十四即便看不到,也能感受到。
只是受限于两个人的体位,九十四只能往旁边侧身,刀身虽未刺入身体,却还是在他腿上狠狠划破了一条极深的口子。
那道正对着甬道还没开启的石门外传来哗啦啦的撞破声。
九十四眼角涌出一股杀意,五指就快抠破齐且柔的喉咙,他沙哑道:“开门!”
齐且柔死咬着牙。
“想拖到我撑不住?”
九十四渐渐将体内所能聚集不多的玄气凝到指尖:“那看看,是你的药快,还是我快。”
整个喉管险些要和脖子剥离开来,齐且柔目眦欲裂,脑子发白,无意识地发出“嗬嗬”的嘶哑声。
再不自救,当真要死这个蝣人手上了。
他艰难地摸到兵器架子后的机关,费力扭动。
同甬道面对面的石门开了。
那罗迦双瞳直竖,脊背的兽毛立了起来,狰狞着面目一步一步走进石门。
上古凶兽天然的杀气使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九十四拖着齐且柔,缓步行至那罗迦身边。
他看见石门外的场景:一个巨大的地下阁楼,有两层看台,桌椅栏杆无不是用金银打造,石门出去便是一个巨大的戏台,台子上放着一张铺了绸缎的木床——不出所料,倘或他今天中招,晚上就要躺在这张木床上供人观赏。
地下阁楼的窗子被破了一道。
他抬起另一只手,扶住齐且柔的下颌。
齐且柔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想法,当即道:“你不能……杀我。”
九十四仍旧用双手捧住他的脑袋,准备把他的脖子扭下来。
“你放了我!”齐且柔把手中匕首扔下,“我回去……回去给你拿古卷残石,帮你解开诅咒!”
九十四忽然喘了口气。
他撑不住了。
一点也撑不住了。
齐且柔用的药太猛太烈,绝非普通人能承受的。
九十四撑到现在,到极限了。
连齐且柔说的最后的话他都听不清。
他一掌将齐且柔推入石室,翻身上了那罗迦的背。
身后立时传来无数利箭穿梭的声音。
那罗迦跳出来时破开的那道窗户。
深秋的寒风迎面刮在九十四的脸上,在他耳边呼啸。
连带着他一头卷曲的长发也如旌旗般在风中飘荡。
九十四浑身滚烫,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发疯似的叫嚣。
阮玉山。
要去找阮玉山。
他找阮玉山,就只是想看阮玉山。
好像只要见到阮玉山一眼,所有危机都能尘埃落定,即便自己眼下安危未知,只要阮玉山守在旁边,都无甚可惧了。
他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九十四驰骋在那罗迦的背上,呼啸的风声里他用仅存的一点意识给了自己一个答案:一定是迷药的作用。
他曾见过被喂了药的自己的族人,他们在药物的作用下癫狂地沉沦,分明是因驯监的强迫而被迫繁衍,却由于药物显得理智全无,成为了只会服从欲望和本能的动物。
那罗迦像一道迅猛的疾风,在最短的时间里避开了整个燕辞洲遍布的人流,从来时的荒僻小道一径奔回易宅后山,再从暗道将九十四送回了四方清正。
这时的阮玉山刚听完云岫的禀报,本拟着先等一个时辰,如若日落还不见九十四归家,便出去寻人。
他的骨珠感知到九十四在自己西南方向的某个位置,并且性命无虞,原打算就当作九十四故意甩开了自己的人到别处散心,可到底还是坐不住。
毕竟根据探子的消息,宅子外头至少还有一波人盯着九十四。
燕辞洲可比目连村大得多,阮玉山在目连村感知到九十四的方位,基本可以毫不费力地把人揪出来,可是到了燕辞洲,方位也只是一个方位,即便是刺青血契,也无法指引他准确的找到九十四身在何处。
他在书房里背着手踱步了两刻钟,最终决定带着那罗迦出去寻人。
岂知一到院子,便见九十四刚从那罗迦背上跌跌撞撞地下来。
西斜的落日洒满这个修葺工整的北方庭院,将右侧池塘的池水照得金灿灿的一片。
九十四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淡红色,他险些从那罗迦的背上滚落,一个踉跄过后,眼角余光瞥见前头似乎有人进一步过来,打算伸手扶住自己。
可惜距离太远,那人站在月洞门前。
他扶住那罗迦的脊背站稳,在迷蒙的视野中一下子看见了阮玉山。
是不同以往的,既不对他笑,也不开口同他打闹的阮玉山。
可到底是见到阮玉山了。
九十四的心像落地似的稳稳沉了下去,他的脑海现在是一团乱麻,看见阮玉山,他忽松了口气,自顾自地点头,冲对方轻声打了个招呼:“阮玉山。”
他以为这声音很明显,其实小得阮玉山压根听不见。
九十四浑身热得发慌,他伸手拽住自己的腰带,刚想扯开,又回忆起出门前阮玉山层将他一顿呵斥,说不准在外头赤条条地行走。
九十四皱着眉头,长长叹了口气,突然觉得阮玉山这人真是不讲人情。
自己已然难受成这样,阮玉山还要跑到他脑子里辖制他。
他又是憋屈又是愤怒,因此抽了抽嘴角,一脸不忿地嘀嘀咕咕,用蝣语骂了阮玉山几句,左脚踩右脚,把鞋子边走边脱了下来。
却是没再动自己的衣带。
接着他看见了池塘里金光粼粼的水面。
现在阮玉山在跟前了,九十四是脑子也不想动了,拳头也不想使了。反正有阮玉山,什么齐且柔齐且刚,要想杀他,先去找阮玉山的麻烦吧!
九十四这会子要让自己舒坦舒坦。
他踩掉了鞋袜,步履蹒跚走到池塘边,赤着脚,扑通一声跪下,弯了腰,伸手下去,要跟里头的锦鲤抢水喝。
九十四伸直了胳膊一捞,捞起来一只小鱼苗。
鱼苗在他掌心那汪水里扑腾,九十四感觉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响,扑腾得比鱼苗还厉害。
他又想抬头去寻一眼阮玉山。
这回阮玉山没等他抬头,先到了他眼前。
黑压压的影子遮住了从院墙上方斜照到九十四身上的所有的夕阳,阮玉山这才瞧见九十四耳后已是绯红一片。
他看见九十四撑在池塘边,整个身体单薄纤细,摇摇欲坠,从被拉扯开的领口就能窥见已经挠红的锁骨。
若他再不出手,九十四就要低头把手里的鱼苗给一口喝下去了。
阮玉山一把攥住九十四的手腕,带着严厉的语气沉声问:“到哪里去了?”
九十四手一抖,本就所剩不多的池水连带着鱼苗簌簌地滚落回了池塘。
他将目光凝聚到阮玉山修长有力的五指上。
明明自己浑身已是滚烫非常,可九十四依旧很清晰地感知到阮玉山手掌的温热。
他盯着这只手,盯着阮玉山手背鼓起的青筋,追寻青筋的脉络一路看向阮玉山被护腕包裹得一丝不苟的小臂。
阮玉山见他不说话,眼下又一片浮红,心中隐隐猜到了什么。
正要松手去给九十四把脉,他的手忽然被九十四反过来抓住。
接着,他眼睁睁看着九十四捧住他的手背,将脸微微一侧,闭着眼,朝他的掌心贴了过去。
阮玉山指尖颤了颤。
九十四偏着头,把脸在他的手心蹭了蹭,猝不及防发出一声低吟。
阮玉山双唇紧抿,气不打一处来。
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尖按住九十四的手腕,摸到对方脉搏跳动的速度快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