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好罢?听你师哥说,这一次你挺出息的,他高兴得很呢!”温容直边说边侧过头打量他,“瞧着倒好像是瘦了,很辛苦吧?”
时飞连看都不敢看他了,端端正正像根木桩子似的栽在院子里,只望着地下的砖缝:“还好……也不怎么辛苦,就是路跑得远些。”
他们说话间谭玄已经走到门口,抬手放在门上,回头嚷道:“温大人,怎么看都是我这个伤还没好的人更辛苦,怎么不听你问我一句?”
温容直转回身懒懒瞟他一眼:“自有人心疼你,我问你干什么?你这不活蹦乱跳得很吗?”
语毕他又扭头对时飞招招手,还是笑盈盈的:“快进来吧,我已经让人提人去了。”
时飞这才解了定身咒似的几步赶上去,温容直又低声问他是不是见到了他大堂兄温容楷,大兄看起来怎样,身体好不好?时飞一一乖巧回了话,两人便已走到了房内堂上。
堂中设着一张长条案,上面放着一摞订好的卷宗。谭玄站在案边,低头随手翻看着。
温容直刚走过去,谭玄便侧头低声问:“他这两日可有说什么?”
温容直一边拉开椅子坐下,一边摇了摇头:“没有,还是要么不说话,要么就是叫苦叫痛的。”
时飞之前听到谭玄说和温容直前两天才见过,便料想自然还是为了韦澹明的事。而且韦澹明既提出一定要先见韦兰若,那恐怕两天前就是安排他们姐弟相见的。
两天前,他正带着程俊逸和孟红菱在白鹿寺玩儿呢。
于是他便悄声问谭玄是不是这么回事。
谭玄点了点头。
时飞又问:“他们俩说上话了?”
这一次是温容直忽然伸过头来,笑着道:“没有!怎么可能让他们轻易聊上?见面前给韦兰若灌了一碗药,让她保持神志不清的状态,就跟韦澹明说他姐姐身子一直不好,他也挑不出理来。”
时飞看着他脸上春阳般煦然的笑容,心中不禁悄悄咋舌:温容直年纪轻轻就做到大理寺少卿,绝不仅仅是因为家世背景,他温文儒雅的表面之下,从不缺乏杀伐果断的魄力。
他们几人依次落座,刑部也派了个官员来坐镇,不多时功夫,只听一阵铁链响动,两个差役押着一个戴枷之人上来了。
韦澹明已经没有了当初威风体面的教主风范,头发蓬乱,脸色黯淡,唇边尽是青黑胡茬,眼眶下面也是一片青色,想来这牢狱中的草垫不怎么好睡。
他一身破旧囚衣,手腕锁在枷中,两条腿上还绑着铁链,一个沉重的铁球坠在后面,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在腌菜缸里泡了三个月,蔫耷耷的,但透过乱发投出的目光却依旧机警而冷静。
堂上四人都无声地看着他,韦澹明也同样微昂着头的睥睨着他们。
静默了片刻,温容直先开了口:“把他枷去了吧。”
一旁的差役立刻上前,掏出钥匙把木枷打开。韦澹明缓缓放下手,稍稍活动了一下肩颈,目光依旧傲然,态度上没有丝毫和缓。
温容直看着他笑了一下:“韦澹明,你也是金尊玉贵长大的,何必非要吃这个苦?把该说的都说了,也不是不能给你换个好些的待遇。”
韦澹明冷哼了一声,隔着垂落的几缕乱发盯着温容直:“要我说什么?我爹留下的钱财?你们就这点出息,钻钱眼里去了?”
温容直并不生气,声音平和安定:“这跟钻不钻钱眼不相干。你爹那份财本就不是正路得的,离火教覆灭后,绛迦山上的事物事也一应抄没入库了。那些藏宝只是当年没找到,现在既有了眉目,自然要为国家追回来,为百姓追回来。”
“国家,百姓!”韦澹明一脸不屑,“净会说好听的!你们这些世家豪族,锦衣玉食的,体恤百姓过得是怎样的日子了吗?”
“大胆!”那个刑部官员猛地一拍桌子,“阶下之囚,还敢口出狂言!”
温容直伸手拦住他,眼睛却望着韦澹明:“怎么,你是想换换位子,坐上来审一审我?”
韦澹明冷笑道:“你们内里是什么样的,自己心里清楚!若你们当真个顶个的讲仁义道德,我那些疏通关系的银子怎么送得出去的?”
温容直隔空用手点着他,笑道:“你可真是能胡搅蛮缠!人就是人,不可能个个都讲仁义道德,所以才需要有法令来规范,有人来维护。善恶终有分明时,不但你落得个披枷带锁,那些犯了错的人,你以为他们不会受到应有的惩罚吗?!”
他这番话说到最后,神色已变,凛然断喝,声如玉响。韦澹明身子僵了一下,竟垂下头没有接得上话。
“我们不是来陪你聊天的,该说清楚的,你还是赶紧说了为妙,还能算减轻你的罪行。”温容直不再看他,低下头翻着案上的卷宗,“你爹把藏宝的信息只留给了你,真是看中你这个儿子。你姐姐入狱这么些年,什么也交代不出来,你看她现在半疯不疯的样子,你老老实实说清楚,连带着她也能得些好处,你不替她想想么?”
韦澹明低头道:“那些钱财早已散得差不多了,你们那些人,胃口大得很,贪得无厌。又要招募人手,开宗立派,哪一样不要钱?”
“当真?我看你现在出手依然阔得很!何况当年你爹的离火教多年来大概敛了多少财,绛迦山上抄没出的有多少,朝廷都是有数的,你一句话说没就没了?”
韦澹明道:“你们不信我有什么办法?当年我一直生活在倞罗,压根不知道绛迦山上发生了什么,说不定有人趁乱私吞,我看也是有可能的。”
温容直微抬眼觑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是不是以为你们一直在倞罗人的地盘上活动,我们就只能听你嘴上说说?”
韦澹明没有立刻说话,过了一会儿才笑了笑:“既这么说,其实我一直是觉得挺奇怪的,我神焰教又不是建在大兴境内,神焰教的事,究竟跟你们有什么相干?”
“你人在大牢,自然很多事是不晓得的。”温容直淡然道,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札,在空中一亮,“朝廷大军不久前已打下了莳州和昌干,五州二十七县业已收复大半,剩下的也指日可待!你那神焰教主要就是在昌干一带活动嘛,现在已经回到了我大兴的怀抱,想去查一查,还能有什么不方便么?”
韦澹明眼见那信封上盖着鲜红官印,知道应该不是作伪,心中不禁倏地一震。
温容直从容地把信札又收回怀中,冷冷地望着韦澹明道:“我不过是念在你父作恶时你尚年幼,想给你个机会。你既不愿意要,偏以为自己高明,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侧头看向谭玄,手指比划了一下,“交给你了。”
谭玄立刻倾身向前:“孟家的事究竟是怎样的经过,你不说说吗?”
对于这件事,韦澹明倒并没有吞吞吐吐。
他说殷归野当初被逐出离火教,四下漂泊,后来听闻离火教覆灭,也曾到绛迦山附近一些地方打听过。在这途中,他曾无意中发现了孟远亭的踪迹。他有心想找到,然而孟远亭警惕性极高,他追查了一段时间后就断了线索。
殷归野当年还在教中时就十分看不上孟远亭,觉得他武功平平,靠卖弄些雕虫小技晋身。所以他也没有多想,只以为孟远亭是侥幸得脱,苟且偷安,于是很快就放下不再理会了。
等到他找到韦澹明后,先是以照顾他们母子为条件,逼迫韦澹明默出焚玉神功的功法给他。他当时承诺待到以后会教韦澹明,然而后来他又以韦澹明基础薄弱,错过了最佳修习时机,强行再练只会伤身为借口,从未教授过他。
他们后来因缘巧合,又发现了韦长天留下的藏宝线索。有了足够的金钱之后,殷归野就不断撺掇他要为父亲复仇。
他们想方设法见到了韦兰若,从她那里知道了离火教覆灭的来龙去脉,便开始着手制定计划。
当年围攻绛迦山,正道门派在明,朝廷在暗,参与其中的人极多。想要把牵涉到的人都一网打尽是不可能的。所以殷归野做主,选出了一批人作为报复对象。
孟远亭是离火教的叛徒,跟在宗天乙后面干着卖主求荣的勾当,最后还狡猾逃脱,自然名列其中。
殷归野从当年发现孟远亭踪迹的地方入手,经过一番煞费苦心的调查,终于给他们摸到了地方。
但孟远亭只是他们一连串计划的一个“引线”。
殷归野所圈定的报复名单中,几乎都是如今正道上名声卓著的人物,更不要说还有重中之重的、手刃了韦长天的谭玄,他背倚屿湖山庄,万难下手。所以他们设计的整个计划,就是以孟远亭为饵,引得谭玄出手。再设法除去正道豪杰,嫁祸于谭玄和屿湖山庄,只求能使他们声名狼藉、进一步与江湖生罅隙就够了。
当然,这中间还缺一个最关键的人物,能够让他们得到暗中除掉正道豪杰的机会的人。
乔青望就是这么进入了他们的视线。
乔古道作为当初围攻离火教的发起人之一,又暗中勾结宗天乙,自然也在他们的名单上。但他作为现任的武林盟主,实在难以下手。
于是他们选择拉拢乔青望。眼见与父亲的名誉有关,乔青望果然上钩。
接触之下,他们也发现乔青望极富野心,对权势名望看得很重。兼而听闻他和谭玄素来不和,再以要杀了谭玄、破坏屿湖山庄的声誉诱之,他立刻痛快配合,甚至主动参与完善了他们的计划。
这也正中他们下怀。乔青望既成他们的同伙,将来再利用他毁去乔家,也不是一件难事。
在屿湖山庄的内线和孟家的内线都准备妥当之后,他们的计划就这样开始了。
事发当日,他和殷归野先突然出现在孟远亭面前,孟远亭果然大惊失色。但殷归野对他说只要交出能证明乔古道和宗天乙有勾结的证据,便可饶恕他。孟远亭满口答应,回家后不但取来一本账簿,还呈上了《玉璋经》。
他声称是当日乱中“为教主保存下的”,今日得见少主,自当奉上。
他们哪里能不知他是如何得到这本秘籍的,只是这时戳穿也没意义。殷归野觉得这是个意外之喜,颇为高兴地收下了。
看殷归野神色愉悦,孟远亭似乎以为自己真还有一线生机,说了一箩筐奉承话后急匆匆离去了。
然而他根本不会想到,其实早有人在暗中监视着他家动静。
这之后便是陈溪云等人杀了孟远亭。而殷归野带着他则躲在附近,待那四人走后,殷归野进了孟家,把孟远亭的老婆并儿子都一起杀了。
他还曾为两个男孩儿求过情,说他们太小,什么也不懂,不必伤他们性命,殷归野却残忍嗜杀,根本不听。
再问他陈寄余和蓝娇雪的死,他当然也一力推在殷归野身上,他自己武功平平,压根做不了什么,都是殷归野动的手,都是他叫他如何如何,他迫于殷归野高强的武艺,又哪有得选?
殷归野已死,韦澹明把罪责都尽力往他身上推,这一点是可以想到的。谭玄并不跟他在这上面纠缠,他那些自相矛盾的地方后面自然会有人慢慢细审,他现下最关心的是:如何拿到乔青望参与其中并主动出谋划策的证据。
但关于这一点确实不易。
韦澹明说乔青望极其谨慎,能不写书信就不写书信。要么面谈计议,要么就专门派一个心腹负责传递消息。不得不写下来的时候,他会让那个心腹亲眼看着他们读完后放火上烧掉。
谭玄沉吟了片刻,复看向韦澹明:“如果让你写一封信给乔青望,约他至某地见面,他会不会信?”
韦澹明目光深沉地望着他,良久才道:“如果有什么不能拒绝的理由,他当然还是会信的……只是我不知道,我有什么理由要帮你们做这件事。”
谭玄一挑眉毛,坐直了身子:“刚才温大人不是讲过?这是给你的立功赎罪的机会。你也不是那无所畏惧的人,你要真是敢作敢当,何必一直欺负死人不会说话?倒不如痛快些,给自己谋些好处吧。”
韦澹明低低地笑起来,面色阴沉:“好处?还能有什么好处给我?好到顶天,也无非是把我放出去。我帮你们收拾乔青望,难道就不会有人来收拾我?只怕想拿我项上人头报仇雪恨,或是扬名立万的人得排成队呢!”
“放你出去?”谭玄冷笑了一声,“我看你真是想多了,你身上的问题多得是,哪有那么容易放了你。”
“这就是了。”韦澹明居然还点了点头,“没什么好处的事,我何必要做?总不能为了你们赏我两口好的吃?对了,也不必拿韦兰若来诱劝我,她是我姐姐,是我爹的女儿,是韦氏的后裔!她自也有傲骨!岂是会向你们摇尾乞怜的?!你们逼她害她折磨她这么些年,她岂低过头?她会赞同我的!”
谭玄皱着眉盯了他好一会儿,才又道:“所以,你打定主意不会写这封信?只要我们能定乔青望的罪,乔古道当年收受钱财之事就会大白于天下,乔青望所为更是能让乔家人身败名裂,不是也能达成你报复乔家的目的?”
韦澹明低着头沉默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才又抬眼,咧嘴一笑:“你们不都是极有本事的人吗?怎么还要来求着我?想要抓乔青望,靠你们自己呀!不会做不到吧?好,我可以帮你们,不过条件是,要放了我和韦兰若,并派人护送我们,确保我们安全到达倞罗境内,后续不得再追查,如何?”
谭玄以手支颐,懒洋洋地睨了他一眼,声音冷而薄:“韦澹明,我看你还是回去睡觉吧,毕竟梦里什么都有。”
韦澹明倒也不生气,只垂目浅笑,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
“知道吗,韦澹明,你说得对!”谭玄忽然拍了一下桌子,“我们的确都是极有本事的人,没了你,要做成此事也不会多难。本是瞧着你多少有些可怜,年幼失怙,离火教的陈年往事追不到你身上,又是遇上殷归野这样的人养你长大。想给你一个改过自新,拯救自己的机会,你却自尊自贵起来了。那你就请自便吧,老实待着,说不定过个三五十日,乔青望就会来跟你作伴了,到那时,你们倒可以再好好聊聊。”
话说到这儿,就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
韦澹明态度不变,于是温容直便下令差役给他把枷重新戴起,押解下去。
他们几人又低头小声交流了几句对刚才这场讯问的想法,谭玄便带着时飞起身告辞。
温容直起身送他们,送到门口,谭玄叫他留步,自己和时飞继续下了台阶往院中去。
然而还没走到院子中间,温容直忽地又出声叫住了谭玄。
谭玄回头,见温容直站在门口,招手示意他过去。
温容直只叫了他。
谭玄和时飞交换了一下眼色,转身走回去。时飞便立在院子里,专心研究墙角书带草的长势。
过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时飞都给六月里的太阳晒得受不了,躲到墙根的阴凉里去了,才见谭玄再度跨出了门来。
见他走过来,时飞乖巧地迎上去。
他不会问温容直叫他去是说了什么。既是单独叫师哥去,那必定是有事交代给师哥。倘若能让他知道,师哥自然会说。反之,他就不该乱打听。
谭玄没有说。
两个人沉默地走了一阵,直到走出了刑部衙门,解开缰绳翻身上马的时候,谭玄才笑着问他:“你怎么没缠着温容直说要上他家借书了?”
时飞没有立刻答话。
他坐在马鞍上,在刺目的阳光里皱着眉头望向道路尽头。
阳光照得路面几乎反光,空气里弥漫着燥热和尘土,还混杂着牛粪马粪芜杂难言的味道。
“其实我打小就不爱读书。”他忽然说,“跟你不一样,你能坐得住读的下去,我啊,叫我坐那一个时辰不动弹,浑身就刺挠得难受。所以我想通了,我又不要考进士,也不可能成大才子。算了吧,现在我这学问也够用了。”
谭玄侧目看了他好一会儿,他们的马都走到街尽头了,他才忽然笑了,点头道:“那也挺好的,想明白了就好,不适合自己的,确实也不必坚持。”
他和时飞并辔行了一会儿,便说还有些事情,让时飞独自回去了。
他自己则轻扯缰绳,调转马头,不多时,就回到了银杏巷家中。
他跨进家门时,天才刚到中午。谢白城并不在家,家中只有几个仆人在,见他忽然来了,都赶紧上来伺候,牵马的牵马,递水的递水。谢白城有两个贴身的小厮,今儿在家的是叫秋鹤的那个,瘦巴巴的,却很机灵,一双杏核眼清清亮亮,一边接过他的刀替他挂上,一边笑嘻嘻地说:“爷,您用过饭了么?公子在东胜楼呢,要不我赶紧去禀告一声?”
谭玄摆摆手,撩起衣袍坐下,拿凉手巾擦了擦汗:“我没吃呢,随便先弄点什么吧。不用去叫他,让他忙他的事,我一会儿也还有事。”
秋鹤“哎”地一声答应了,脚步飞快地跑出去给他传饭。
简单吃了午饭后,他又叫秋鹤给他准备纸笔,待到一一安置好了,他就挥挥手把这小少年打发出去,自己闭门了一下午。直到傍晚时分,才出了房,打着呵欠伸了个懒腰,叫秋鹤去通禀谢白城一声。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谢白城带着另一个小厮晴云回来了。晴云的身量比秋鹤要高些,人生的很是清秀,举止也很文雅,看起来不像个小厮,倒像是跟白城沾亲带故的晚辈。他此刻跟在谢白城身后进来,手里提着一套四层的朱漆描金食盒。
谢白城今日穿了一身湖水绿色的圆领襕衫,上面绣着碧色的竹叶纹,在这样一个暑气熏蒸的傍晚,看起来像披了一身从竹林里刮来的凉风,自带了一份清爽。
“谭大庄主,事情终于忙完了?”谢白城抬眼看着他,嘴角挂着一缕盈盈笑意。
回到衡都后,谭玄一直忙于屿湖山庄的各种事务,只匆匆回来拿过些衣服,压根就没在家住过,算来这也是他们俩回衡都后第二次见面。
明明已经回了衡都,却还不如之前那小半年,日夜都在一处呢。
谭玄心中不禁浮起一丝感慨,双目凝在谢白城脸上,像是要用目光给他细细地画像。
见他不说话,谢白城不禁笑出声来。眉眼一动,仿佛镜湖生波,又似风过长林,让人神醉。
“怎么了,忙傻了?”
谭玄这才被惊醒似的,忙道:“算告一段落吧。早上去问了韦澹明话,跟温容直一起。”
谢白城神色一动,有心追问他具体情况,但眼角余光瞥见晴云和秋鹤两人正忙着把食盒里的菜拿出来,给他们布置晚饭,便又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先叫谭玄坐下吃饭。
饭菜都是从东胜楼带回来的,另外还并一小坛酒。他亲自替谭玄斟了酒,两人对坐共饮。
经过之前几个月的江湖辗转,又经历了身陷险境、命悬一线之际的生死考验,更让人觉得眼前这点小小的宁和平静格外珍贵和可爱。
于是二人都默契地不去提那些纷扰烦心的事,只随意地喝酒,聊天,捡些无关紧要的事,慢慢地絮语。
谭玄平时不怎么喝酒,但他确实是会喝的,只是酒量一般,至少是不如他的。所以谢白城一边替他斟酒,一边在心里默默地计着量。算来差不多了,他便停下不再给他续上。
谭玄兴致却很好的样子,自己拿过酒坛,又倒了一杯,还向他敬酒。
谢白城侧头微微一笑,拿起白玉酒杯,杯盏里酒液轻漾,缥碧清透,散着淡淡的青梅香气。
他与谭玄稍稍碰了一下杯,低头浅呷一口,便听谭玄问他:“你之前说要换宅子的,现在怎么说?”
谢白城放下酒杯道:“之前是考虑要收留孟红菱住下的话,宅子就嫌小了。现在她住在三娘那里,两人倒颇相得,我看也不错,有三娘照应,总比我们合适吧。所以我也就不想换了。像这般闹中取静,离东胜楼又近的宅子,哪里好找。”
谭玄笑着点头:“我也喜欢这处宅子。喏,外面这几棵海棠树,还都是我亲自从花市街选的,又亲手种的。将来若真有一日要搬家,我得把这几棵树带上。”
他说着,目光投向窗外,窗外一排海棠都披着葱郁的翠叶,像是一群精神抖擞的少年,不由又喟叹一声:“可惜今年开花没有赏到。”
“明年还会开的,到时候再赏呀,打什么紧。”谢白城说着,也跟着他一起望向窗外。透过婆娑枝叶,还能看到一轮将圆的明月刚刚升起在屋檐上头。
空气中充溢着草木的清香,混着一星泥土的气味,构成独属于夏夜的味道。谢白城轻轻嗅了嗅,觉得自己已经很习惯衡都的夏天了。
这时他又听见了倒酒的声音,转头便见谭玄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你差不多点儿吧,别喝多了,伤还没好呢!”
谭玄却把酒杯送到唇边,冲他微眯着眼笑,还故意抬了抬右臂:“这点伤算什么呀?早好差不多了。”
谢白城懒得搭理他,只伸手把酒坛拽到了自己这边,晃了晃,所剩已经不多,便干脆放到了地上。
“哎?你不信是不是?”谭玄抬抬眼看向他,“我跟你说,就我现在这样,咱俩比试比试,我肯定能赢。”
“谭玄,你是不是安逸日子才过几天就浑身皮痒得厉害?”
谭玄却歪着头笑:“就说你信不信呗?”一边说还一边并指如刀,随手在空中比划了几个招式。
谢白城不禁皱眉:“我看你是真喝多了欠收拾,行啊,那就院子里过过手,看我能不能一脚把你踹水缸里清醒清醒。”
听他这么说,谭玄却笑嘻嘻地来拉他的手了:“别呀,院子里还不都是咱家的东西嘛?伤着花花草草也是不好的,不如换个地方比试?”
谢白城看着他,终究没绷住脸,“噗嗤”一声笑了。因为手被抓住没法子,只好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
于是就招呼了仆人上来把酒菜都收了。另一边厢,沐浴的香汤也早已备好。
谢白城清洗完毕,换了干净衣裳回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收拾得洁净清爽,窗前竹帘垂落,案上两支径寸粗的红烛静静燃着,照出一片朦胧昏昧的光。旁边还有一只泥金小香炉,里面点着鹅梨帐中香,随着一缕淡淡的烟气,甜柔轻暖的淡香一点一点铺满了整个房间。
他走到床前,挑开垂下的杏色幔帐,谭玄已经坐在里面,靠在床头,看着他便笑,伸手拉住他,让他上了床,直接跨坐在他膝上。
谭玄右臂有伤,行动不便,只用左臂揽住他的腰,他跪在床褥上,双手搭于谭玄肩头,低头望他。
这是很近很近的距离。谭玄仰着头,他们的鼻息便几乎是相触的。
他的头发只用一根碧玉簪随意地绾了一半起来,其余都自然地披散着,笼在他们的脸侧,光线就更加幽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