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白城赶紧讲了几句“我一直都挺上进的呀”之类的废话,然后溜了。直到他踏进了“松风竹韵”的门楣下,一颗心才算是放进肚子里了。
常岳和丁伯对他也已经很熟悉了,见了他,都是笑笑,跟他打招呼说“小谢公子来了”,他点点头,跟他们问个好,穿进了第二进院子,谭玄在书房里待着,打了照面,他有点不大自然地把手背在身后,眼神东瞟西瞟的,但只看见书桌上干干净净,跟以往别无二致,没瞧见什么特别的东西。
谭玄笑了一声,把手中的一本册子放下,侧过头问他:“干什么呢?找什么好宝贝吗?”
这个人怎么还装傻明知故问啊!谢白城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谭玄噗嗤笑出了声,站起身来,把手中册子卷起,在他头顶敲了一下:“放心吧,都替你办妥了。不过摆在卧房里了,你总不至于以为我会把那种东西光明正大放书房吧?”
谢白城一缩脖子,不过那一敲很轻很轻,就像树叶在头顶柔柔拂了一下,他抬头看向谭玄,谭玄已经转身往门口走去。他赶忙跟了上去。
到了第三进院子,就更加安静了。没有传召,丁伯和常岳都不会擅自进来,的确是更加稳妥私密。
跨进卧房,谭玄停下脚步,往床前的小桌上一指,那上面果然放着一摞册子,都有一尺见方。
谢白城咽了口口水,只觉在寂静无声的卧房中,只有他的心跳是砰砰作响,像擂鼓一般。
但他可不想露怯,便故作轻松地快步上前,探手拿起,口中道:“怎、怎么有三本?”
谭玄道:“你给了三两银子呢,我都是让老板找的市面上最好最时兴的,也就一两银子一册。”
谢白城没有话说了,虽然他想说三册也太多了点没必要吧,但他自己也没说是只买一本。
罢了,吴弋说杨清源摸来的都是粗制滥造的货色,就让他来瞧瞧这最好最时兴的是什么样的。待到日后有机会,便扔到他们几个面前,让他们佩服佩服,好教他们知道,他小谢公子才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呢。
他便抱着册子侧身坐到了床铺上。过了一会儿没听到预想中的动静,便又探出头来,见谭玄还在原地站着,便问:“你不过来吗?”
谭玄一愣,抬眼看他:“还要我过来吗?”
谢白城犹豫了一下,好像他确实也没必要过来……但让他一个人看,谭玄在一边站着吗?那也太奇怪了,还是当共犯感觉会比较好。
不过他还没来及再开口,谭玄已经走过来了,在床头坐下。
他觑了一眼封面,淡黄的楮纸,写着一竖行字:《房中妙乐图考》。他像是被烫着了眼睛,赶紧把目光移开,小声问:“你看过了没有?”
谭玄摇摇头:“没呢。”
谢白城不吱声了,但他依然没有打开册子,而是想了一会儿,蓦地先爬起来把帐幔放下了。
谭玄在旁惊愕道:“你干嘛呀?”
他扭头偷瞄了他一下,有点心虚地道:“这、这样比较安心!”
说完他才觉得放心了地坐下,倚靠在被褥上,翻开了第一本的封面。
要死!这都是什么东西啊!
虽说他对于内容会是怎样也不是一点数都没有,甚至上次在开福帮水寨里看到的要更露骨,但毕竟未曾真切细瞧过,这时全然呈现在他眼前,那种冲击感实在非同一般。
画上的女子,或衣衫半解,或云鬓散乱,或蹙眉张口,或粉面含春,但都一律让人觉得她们似是很痛苦,又极欢愉。男男女女,或把着臂,或搂着腰,或叠着唇,或缠着腿,有的颠鸾,有的倒凤,更兼这是最好最时兴的本子,所以在那交接处,竟还工笔细描,一丝一毫勾勒得清清楚楚。
但谢白城哪里敢仔细看。谭玄还在旁边坐着呢!他要敢停下来仔细盯着看,在谭玄眼里他得成什么形象了?!果然不该叫他过来的……可、可他要是站在旁边不更古怪了么?
而且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详细的,别说觉得有什么好瞧的,甚至还觉得有些……有些令人不适。
他飞快地翻着,一页一页像被狂风刮过去的。这一本基本都是在床帏之间,也有在什么竹凉椅上的,不消片刻,他把一本册子都翻完了,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他竟觉得暗暗松了口气。
但谭玄还在旁边啊!他替他跑腿买来的啊!这样的册子,他不用想,都能猜到去书铺叫老板找该是多尴尬的一件事。人家替他办成这样尴尬的一件事,他怎么能不老老实实看完啊!
所以他又硬着头皮翻开下一本了。
这一本内容却跟上一本不同,不再是在床帏间,而是什么花园子里啦,假山石上啦,秋千架上啦,甚至还有两个小丫鬟各举着主母一条腿的,或者在后面推着主人腰的。
这些人怎么这么不要脸啊!不对,真的会有人这样不要脸皮吗?!
他只觉得自己是面如火烧,心跳急促,如果要问他现在心里的感受,那就是后悔,非常后悔,真不该为一时意气,做这样的傻事。这让他回家后怎么面对家里的花园子、假山石、秋千架啊!
他好不容易又看完了这一册,只觉得头上都出了一层汗了。但是还有一本,居然还有一本!
谭玄虽然一直坐在床头,似乎正在发呆,一直没有什么动静,但他连看都不敢往那边看一眼。他本来是想把看完的册子递过去的,让他也成了共犯,肯定就不会觉得这样煎熬了,但他感觉自己已经耗费光了所有的脸皮,一个字都不敢吱了。
他带着一股悲壮的心情翻开了第三册。
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是带着这种仿佛要英勇就义般的心情来看春宫画册的。反正他是拥有这样珍贵的体验了。
但翻开第三册,他却不由自主地轻轻“咦”了一声。
这第三本……好像有点不对劲。
画里的,怎么是……两个男子?!
一个是个须髯长者,一个是个白净少年,其他……其他倒是跟春宫画是一回事。
他有些疑惑地翻到下一页,却是两个美貌少年搂抱在一处。
啊这这这……他只觉得脸上更烫了,南风他倒是听说过的,但一直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个大概,从来未深想过,身边也未曾瞧见过,原、原来是真的存在的呀!还、还有专门的画册卖……说明、说明就是有人会买啦……
他蓦地转头看向了谭玄,这本册子是怎么混进来的?他可没说要买这种南风的呀!
注意到他的目光,谭玄怔了一下,立刻看回来:“怎么了?”
他犹豫着,嗫嚅了一下嘴唇,稍微把手中的册子往谭玄那边亮了一下:“……这本,怎么……好像有点怪怪的。”
谭玄探身过来望了一眼,“呀”了一声,摸了摸后脑勺:“老板可能搞错了吧?我只说了要最好最时兴的,可能,这本也很时兴?老板就放进来了,我也没顾上看,拿了就走了。”
这倒是很有可能的,谢白城想,换做是他,也绝对不可能当场翻开查看,肯定是老板给他什么,他就拿什么,然后转头就跑。
他便把册子撤回来,讷讷道:“南风……南风也很时兴的吗?”
谭玄有些不确定地道:“可能吧……反正衡都达官显贵中间还挺盛行的,好些富商也喜欢。秦楼楚馆里,也有专门做南风生意的。”
他怎么这么了解啊!谢白城瞅他一眼,心里蓦地一突:达官显贵……殿下……贵人……富贵悠闲的公子哥儿……
要、要说的话,谭玄也是个很英俊很好看的少年郎……
不不不!他赶紧摇摇头,把脑海中可怕的念头给甩了出去。
谭玄疑惑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谢白城低下头,脸都快贴在书页上了:“没有!没什么!就是……就是以往知道有这么回事,却、却不晓得是这样子的……”
谭玄“哦”了一声,凑过来看了一眼,道:“我也不知道呢。”
谢白城狐疑地瞟过去,谭玄却一脸“我很老实”的坦然神色。
于是他决定还是不要细想的好。
只是……只是这样子真的会、会觉得舒服吗?用、用那种地方……
光是思考一下这个问题,他都觉得脸上要烧起来了。
“你没事吧?”谭玄却忽然凑过来问。
帐内空间本就不算大,他这一靠过来,谢白城只觉两人鼻尖几乎都要触着了,连忙往后让。
但他身后哪里还有可让的地方,往后一仰,便正好倒在了叠好的被褥上。
谭玄扭头看向他:“你脸怎么这么红?像蒸熟的螃蟹似的,不会是发烧了吧?”
鬼话。他想。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为什么脸红?
装傻却是好本事,狡猾。
“才没发烧呢!”他低声地说。
帐中光线昏昧,他到这时才明白过来方才看到他放下帐子,谭玄为何惊讶。
这真是太不应该了。狭小的空间里,偏挤了两个人,而册子里画的,又有多少便是发生在这帐幔垂掩之中?
谭玄看着他,他也看着谭玄,四目相对,距离很近,谭玄一条胳膊撑着身子,脸上忽然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
“要我出去一下吗?”谭玄问。昏昧的光线里,他乌黑的眼睛却很明亮,蕴着些熠熠烁烁的光。
“你出去干嘛?”谢白城问。
谭玄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更浓郁了,他稍微坐直了身子,语气暧昧:“怕你不方便嘛……”
谢白城蓦地把手里的画册向他扔过去,谭玄动作敏捷地一闪,伸手搂在了胸口。
坏人!当他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吗?他十五了,又不是五岁!还想戏弄他!
“哎呀,干嘛砸人啊?这不是你要的吗?”
“我才没要……”他话说了一半却说不下去了,谭玄虽接住了书,却恰好按着一页反过来,正对着他的眼,画的是两个年轻男子在床榻上缠绵,手指交握,长发垂接,衣衫散了一地。
他垂下了眼睫,把之前的两本也往谭玄那边推了推,小声道:“我不要了。”
谭玄讶然道:“不要了?不要了是什么意思?”
谢白城坐起来,撩了一下头发:“就是不要了呗,交给你处置了。”
“什么叫交给我处置啊?我怎么处置?”谭玄把三本册子摞在一起,为难道。
“随你的便,要么你就留着呗。”
谭玄苦笑:“我怎么留着?给老常或者丁伯发现了我怎么办?你要脸皮,我就不要脸皮啊?”
谢白城抬起头瞄了他一眼,心里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道:“那……那你就扔了!”
“扔了?”谭玄睁大眼睛,把册子往前一推,“这么簇新的,又是这种内容,我扔哪里去?扔哪里不引人注目啊?”
这人怎么这么麻烦呀!谢白城又看了看那一摞,一咬细白的牙:“那就干脆烧了好了!”
谭玄似乎被他吓了一跳:“烧了?你真是大少爷做派,三两银子呢,一把火就没了?连个响也听不见啊!”
谢白城一时语塞了,怎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啊!这三本册子怎么就成烫手的山芋,没处安置了?
“要不……”谭玄忽然有些迟疑地开口,边说边觑着他的脸色。
他抬目看过去,示意他说下去,谭玄便抿了一下嘴唇,在三本册子上拍了一巴掌:“要不然退回去得了。上午才买的,下午拿去退,又是簇新的,应该没什么问题。不说三两全退,起码能退个二两吧。这不比一把火烧了强?”
谢白城露出些意外的神色,他倒没想到这一点。考虑了一下,也觉得可行,便点了点头:“行,能退了自然是最好的。”
谭玄却瞅着他,笑了一声,慢悠悠道:“那你得跟我一起去。”
谢白城愣住,困惑地望着他,两个人退还是一个人退有差别吗?谭玄都是单枪匹马去买来的,干嘛退的时候要拽着他呀!
谭玄耐心道:“我去买已经是彻底抛开脸皮不要了,本以为一锤子买卖,买完也就没事了,再不用跟那老板打照面的。哪知道现在又要去退,这不能又是我一个人的事吧?我可都是奉你的令,替你办事呢。你自己不去买也就算了,退的时候露个脸,不过分吧?”
谢白城低头不语,手指抠着床单。这要求其实也不过分。确实,是他提出的要求,也就是谭玄,换成别人他还真不知道肯不肯像谭玄这样纵着他。
但是……但是要跟谭玄一起拿着这些册子去抛头露面……万一被熟人瞧见了呢?
可正是因为难,才没道理都一起推给谭玄呀。不能因为谭玄纵着他,他就得寸进尺的……他岂是这样的人呢?
于是斗争再三,他终于慢慢点了点头,从唇缝中挤出声音来:“好、好吧。”
第154章
卖书的铺子在尺牍街上。这条街专卖各色书刊和文房用具,一家店挨着一家店,出入的大都是些文士打扮的人,也挺热闹。
谢白城平时很少逛到这里来,这时候看各家店铺门口堆着的一摞摞书册,还有贴出的什么广告,例如文山先生新集已到,晖春诗社新刊已出之类,也觉得颇为新鲜,左顾右盼的。
三本册子拿在谭玄手里,用布包了,当然是看不出究竟为何物的。但谢白城还是觉得心虚,总以为这条街上的都是行家里手,掸上一眼便能瞧出布料之下的秘密似的。
所以他左顾右盼可以,但一旦书铺的老板或是伙计往他们看过来一眼,他就立刻吓得收回目光,只敢盯着脚尖了。
谭玄忽然停下了脚步。谢白城也赶忙跟着停下了,抬头一望,这家店铺门头上挂着个牌匾,写着“望山书社”四个隶书大字。
光论铺面,便是有别家两倍大,里面书也多,满满当当填了十来个柜子,看起来就气派,就厉害,难怪谭玄会选这家。
站门边的一个小伙计瞧见他们立在铺口,便笑着上来招呼:“两位小郎君,想买些什么书?咱们家最时兴的诗集文册、话本演义、抑或是山水美人画儿,都有、都有!”说着便做了个往里请的手势。
谢白城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倏地把脸低下去。却听谭玄在旁边道:“我们来退书。”
伙计一愣:“这怎讲的?哪里不好?没印清楚还是缺页漏页了?尽可以给您换新的。”
谭玄道:“不是,书挺好的,就是不想要了。”
谢白城终于听到了伙计说出了他最怕听到的那句话:“什么书啊?”
他好想当街立刻昏过去。
他开始觉得答应跟着来是一个巨大的错误,等到谭玄一把包着书的布解开,他就要在大街上被阳光万箭穿心了。
但谭玄并没有在街上把布解开,而是说:“找你们掌柜的说话,我在他手上买的。”
伙计还犹豫着,掌柜的在里面却已听见了,从书柜后面转出来,打眼一瞧,便“哟”了一声:“这不是早上来的小公子吗?怎么了,不满意?”
谭玄道:“不是满不满意,跟你说了替人买的,人家现在又不要了,我只好来退。”
谭玄边说边往里面走,谢白城只恨不得能找高高的一摞书,然后躲到后面去。但谭玄哪里给他这个机会,一边往里面走,一边毫不犹豫地抓住他的手腕,把他也给拖进去了。
掌柜领着他们走到柜台边,看着谭玄放在柜台上的布包裹,自己动手掀开翻了翻,抬眼看着他们,嘿地笑了一声,眼睛在褶子里闪着意味深长的光:“这都是市面上能买到的最好的,名家裘九洲的手笔,这都不满意,那你们可找不到更好的了。”
谭玄道:“这不是满不满意的问题,就是不要了。你看我上午刚买走的,都崭新的,一个褶都没有,也不耽误你们再卖。”
掌柜的却搓起了牙花:“小公子,话可不能这么说呀,咱这书铺的买卖跟别的行当不一样,要是都买了去看完又退,咱们这生意可还怎么做?”
谭玄点点头:“知道,所以我们也不要你全退,退个二两总行吧?”
掌柜却笑一声,把手往前面一横:”我们家的规矩,出了铺面的,只能当旧书收回来,看你这确实新,这么着吧,退你们一两。”
谭玄争道:“一两?掌柜你也太黑心了吧,出去打个转你就要白赚二两银子?钱这么好挣啊?”
谢白城简直想变成只小书虫藏到书页里让别人都看不见他算了。他真恨不得摇晃着谭玄的肩膀说钱无所谓,钱不要了,咱们把书丢下就走吧!
但他压根没有开口的勇气。他就只能呆滞地站着,假装自己其实会隐身之法。
那边谭玄和掌柜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谈妥了一两半这么一个折衷之价。谭玄扭头问他:“行吗?”
谢白城神情呆滞地点了点头,只想能够化作清风离开这个鬼地方。
谭玄便对掌柜说:“成吧,一两半就一两半。”
掌柜一边拿戥子称碎银,一边往谢白城脸上掸了一眼,忽然道:“哟,这位小公子相貌可真不俗——哎?莫不是谢家的小郎君?”
最最恐怖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谢白城只觉一股冰凉从脚跟底下直往上漫。他急中生智,举起手臂,拿袖子挡住了脸,同时人也往边上挪,口中道:“我不姓谢!你认错人了!”
掌柜面露疑惑之色,谭玄却噗嗤笑了,一把抓起掌柜称好的散碎银子,另一只手则再度抓住谢白城的手:说了一声“走了”,又把他拽出去了。
出了书铺门,又往回走了十几步,谢白城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下来,这才发现背后都微微湿润了一片。
谭玄松开了他的手,望着他笑:“敢问公子贵姓?”
谢白城狠狠瞪了他一眼,这种时候还要拿他开心!
谭玄赶紧放软了声气:“好了好了,你看,事情这不就解决了吗?没事啦。”
谢白城都懒得说话了,他算是看出来了,谭玄就是故意的,他明明一点也不觉得尴尬,什么脸皮不要了都是压根不存在的事。只是要看他手足无措来寻开心,实在可恶得很。
但理亏的毕竟是他自己。要不是他为一时意气,异想天开,还非缠着谭玄答应,也没后来这些事了。
罢了罢了,最好能让他一头撞到墙上把这些记忆全撞飞了才好。
他闷头顺了半天的气,谭玄却好像以为他真的不高兴了,在一旁小心翼翼的,时不时地觑他的脸色,这番架势,倒让他心里舒坦了些。
走出了尺牍街,他才抬起了头来,长出了一口气:“还是我大师哥说的对,这些都是歪门邪道的东西。”
谭玄顿了一下却道:“也不能说是歪门邪道吧,要没有这些歪门邪道,这满大街的人都是哪里来的。”
谢白城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总算又想起来:“那、那些南风的呢?男子又不能生孩子。”
谭玄也迟疑了,想了一刻才道:“一个男子所倾心的恰好也是个男子,又怎么办呢?只要他们是彼此心悦,一心一意的,也不能算是歪门邪道啊。”
谢白城还是觉得不应该轻易被说服,想继续争辩,却又找不到什么词——对他而言,无论是倾心女子,还是倾心男子,都还是未曾有的事,他拿什么争辩。于是便笑起来,挥了挥手:“不说了不说了,跟我们有什么相干?”
谭玄望了他一眼,脸上也慢慢浮起笑容,忽然把手往他面前一伸:“对了,银子给你。”
谢白城见他手心里躺着些碎银,便接过来掂了掂,粲然笑道:“这倒算是白得的了。”
谭玄噗嗤一声笑了:“你们这些少爷真是厉害,一晃眼的功夫,手里什么也没落着,一两半银子都没了,剩下的还能算白得的,你这账算的我都听不懂。”
谢白城横了他一眼:“就你会算账,就你会勤俭持家过日子是不是?”
谭玄冲他“嘿”了一声,嬉皮笑脸道:“反正肯定比你强点儿,能精打细算些。”
谢白城点点头:“好吧,那你以后讨的娘子可走了运了,不用费心操持家计,由你包圆了。”
谭玄却道:“这可不一定呢,万一我以后的娘子就爱大手大脚花钱呢?”
谢白城道:“你不找她不就完了,找个跟你一样会算账的。”
谭玄道:“那可不行。”
谢白城还在等他下文,听听怎么个“不行”法,但他却没说下去了。扭头去看,谭玄却只是看着他笑嘻嘻的。
这个人有时候也是挺奇怪的。
谢白城抬头望见前面已经快走到琴湖边的热闹地带,又掂掂手里的钱,忽然一笑:“把这点钱花了算了。”
谭玄问:“你要怎么花?”
谢白城回过头来,眼睛里亮着熠熠的光彩:“去买好吃的吧!”
谭玄一愣,还未及说话,谢白城已经眼睛亮晶晶地催他:“你去不去嘛?”
谭玄弯起了唇角,点了点头:“去啊,这里头也该有我的一份跑腿费呢!”
小谢公子很豪气地点了一桌子的点心,从玫瑰鹅油卷,到杨梅米团子,从香蜜茉莉酥,到荔枝甘露饼,琳琅满目,白紫粉青,花团锦簇一般。
小谢公子很开心地吃吃这个,尝尝那个,不亦乐乎。吃了好一会儿,才鼓着腮帮子看向对面,问谭玄:“你吃呀!”
谭玄手背交叠在颌下,微微笑地看着他,听了他的话便点点头,答一声“好”,然后拈一块青梅饼慢慢地咬。
直到实在吃不下了,谢白城才揉着肚子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心里想钱果然还是应该这样花才对。可不比那提心吊胆、做贼心虚的强多了?
他们俩又一道在暮色的沉落中走回去。
黄昏映照下的琴湖,显得格外慵懒温柔,湖水在夕阳下荡漾着粼粼金波,像是从天上撒下了一片碎星,在波光间踊跃。
谢白城呆呆地望着觅食的白鹭,展开雪色的双翼从湖面滑翔向远方,莲叶接天,一艘新月般的小船从藕花深处驶来,船上传出细细的歌吹。
他在晚风里被吹乱了几缕散落的发丝,轻轻撩拨着他的脸。
他伸手把它们捉住,别到耳后。谭玄的声音在他耳边温柔地响起:“想什么呢?”
他眨了眨眼睛,慢慢地开口:“真好啊。”
谭玄轻笑了一声,背手立着,跟他一起眺望琴湖,附和着感叹:“嗯,真美。”
谢白城想,他其实还是不懂的吧?黄昏下的琴湖当然很美,但他说的“真好”,还不止是说琴湖的美,还有这生他养他的繁华可爱的越州城,还有这静谧温柔的暮色人间,还有这站在他身边、陪伴着他、会包容纵容他小小任性的好朋友。
都是真好。他的小小世界,在这一刻,真的很好。
他们回到了明珠巷。
谢白城是骑马来的,小银马在明珠巷向来享受着贵宾级待遇,常岳不仅要喂它舔盐巴,吃豆饼,还要给它把毛刷得银亮亮的。小银马因此都要乐不思蜀了,每次一拐进明珠巷脚步都变得格外轻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