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刺入皮肉的瞬间,指甲剐蹭过骨骼的触感,尖锐的疼痛如烈火焚身,却又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快意。
血顺着指缝流下,滚烫的,黏稠的,像是要把整张脸都烧穿。
她记得那种痛,可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记得。
痛到眼前发黑,痛到喉咙里涌上腥甜,痛到连呼吸都像是被刀割。
可偏偏不肯停手,指甲更深地嵌入,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血肉里挖出来,又像是要把这张脸彻底毁掉。
——难道,这张脸,是自己亲手毁的?
…既然记不起,既然想不通,既然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那这张脸,又有什么意义?
伤口愈合后,仍带着狰狞的痕迹,像是永远提醒着她——曾经有那么一刻,她痛到恨不得撕碎自己。
仇元的记忆像蒙了一层纱,怎么都看不真切。
她只隐约记得一位温润儒雅的先生,一位灵俏活泼的姑娘——想来就是眼前的千竹先生和楚步泠师妹了。
可奇怪的是,每当夜深人静时,她脑海里总会浮现一群少年的身影。
他们鲜衣怒马,他们意气风发。
其中有个少年格外醒目,那张脸尤其绝色,连她这样冷淡的人见了,都不得不暗叹一声“风华绝代”。
但每次,她想要看清那个少年的模样,脑中便头疼欲裂,像被千万根针扎似的。
久而久之,她索性就不去想了。
既然想不起来,那便不想也罢。
横竖现在有先生和师妹陪着,日子也算安稳。
她不是会给自己找麻烦的性子。
那些模糊的影子,就让它继续模糊着吧。
千竹和楚步泠待仇元极好,百年如一日的好。
仇元也将他们当做自己的家人,所以,尽管楚步泠先前的行为那般…怪异,仇元也愿意遂她心愿,率万鬼齐攻西海。
远处雷光如蛟龙翻腾,将云层撕开狰狞的裂口。
远处劫云翻涌,雷光如蛟龙撕裂天穹,轰鸣声震得海面战栗,刺目的电光将三人身影拉得很长。
她此行唯一的目的,便是阻止伶舟晏突破天劫。
——可偏偏,有人拦了她的路。
只见亓幸手执清霁折扇,翩然立于怒涛之上,衣袂翻飞间,周身灵力如星河流转。
他一展扇面,眉宇微扬,笑意里带着几分少年意气:“有本公子在此,你,过不去。”
郁玄静立原地未动,方才亓幸传音入密,嗓音里掩不住的跃跃欲试:“郁兄,我感觉我现在强得可怕,让我单独对对她。”
此刻,亓幸挡在仇元前方,神采飞扬,眼底映着劫雷的碎光,比那天河星子还要亮几分。
郁玄盯他半晌,唇角微不可察地翘了翘,悠悠回了句:“双修有增进修为、提升法力之效。”
——果然,亓幸的脸瞬间红透,连耳尖都染上薄绯。
仇元眼中掠过一丝烦躁,骨鞭在腕间一绕,阴风骤起:“别挡路。”
亓幸心中莫名划过一抹异样的情绪。
他望着仇元面具下那双极美却冷淡的眸子,张了张口,最终只吐出一个字:“不。”
仇元不再多言,腕骨一翻,骨鞭如活蛇般甩出——
“那就战。”
骨鞭长九尺九寸,通体暗红如凝血,鞭身蜿蜒似活蛇,每一节骨节都泛着森冷幽光。
此鞭乃仇元以自身骨头所制,一鞭既出,阴风怒号,万灵战栗。
鞭风未至,海面已裂开一道深壑,浪涛如被无形之力撕碎。
亓幸却不退反进,折扇“唰”地一合,扇骨间迸出清冽灵风,周遭霎时狂风大作,云涌如怒龙翻腾。
他足尖一点,身形如燕掠起,扇面横挡——
“铿——!”
骨鞭狠厉抽在扇面上,竟迸出金石相击之声,灵风与鬼气对冲,炸开一圈气浪,海面轰然凹陷,水雾漫天。
仇元手腕一振,骨鞭如毒蛇回旋,鞭梢陡然分化九道虚影,从四面八方绞向亓幸。
每一道鞭影都裹挟着蚀骨阴气,触之即伤神魂。
亓幸眉梢一挑,折扇旋开,扇面绘制的夭桃纹路骤然亮起,灵风凝成屏障,将鞭影尽数格挡。
他身形一转,袖中忽飞出一道符箓,符纸燃尽刹那,天穹降下一道炽白雷光,直劈仇元——
“轰——!”
仇元不避不让,骨鞭凌空一抽,竟将雷光生生劈散!
电光碎如星雨,映得她面具边缘泛出冷冽寒芒。
她足踏虚空,一步逼近,骨鞭如血虹贯日,直刺亓幸心口!
亓幸侧身避过,折扇一合,扇骨尖端忽延伸出三尺灵刃,反手一划——
“铮!”
灵刃与骨鞭相撞,火花迸溅。
二人身影交错,瞬息间已过数百招,海面被灵力震得翻腾不息,浪涛如怒兽咆哮。
仇元攻势愈发凌厉,骨鞭所过之处,连空气都似被撕裂。
她面具下的眸色冰冷,鞭法毫无花巧却十分凌厉,每一击皆直取要害。
亓幸起初尚能游刃有余,可随着骨鞭上阴气侵蚀,他腕间灵脉渐渐滞涩。
一瞬分神,鞭梢如毒牙般咬上他肩头——
“嗤!”
衣帛撕裂,血痕立现。
阴寒之气顺伤口钻入,如万蚁噬心。
亓幸闷哼一声,折扇猛地一旋,灵风化作利刃回斩,逼退仇元半步。
郁玄在远处眸光一沉,指节微蜷,刚要出手,只听亓幸又道:“别。”
亓幸悠悠舔去唇边血渍,忽而一笑:“让我看看自己的能耐。”
仇元骨鞭再扬,鞭身血纹大亮,显然下一击将更凶戾。
亓幸却在这时合扇,指尖在扇骨上一抹,一滴血珠渗入纹路,扇面桃华图骤然染上赤色。
他抬眸,眼底战意灼灼:“好久没有这样畅快了。”
“清霁!”
折扇猛展,扇面绘制的三两桃枝竟倏然化作千山万水,如活物般倾泻而出!
灵风化作实质的峰峦与怒涛,朝仇元轰然压去。
仇元骨鞭横扫,鞭风撕裂数重山影,可山河之势连绵不绝,她终被逼退数丈,面具边缘渗出一线血痕。
亓幸趁势逼近,折扇如刀——
仇元倏然后仰,骨鞭回旋,鞭梢如毒蝎尾钩,直刺亓幸眉心!
亓幸折扇横挡,灵风与鬼气相撞,炸开漫天水雾。
仇元的骨鞭如血虹贯空,鞭梢分化九影,阴风撕裂海天。
就在亓幸欲再攻时,仇元忽然后撤半步,骨鞭一收,竟换了一个极其熟悉的起手式——
鞭梢回旋,如游龙摆尾,鞭身划出一道血弧,直取亓幸咽喉!
亓幸瞳孔骤缩。
这一招,他见过。
五百年前,亓府,曾有一位女子立于皎月下,手持长鞭,教她的弟弟鞭法。
“若遇强敌,鞭走游龙,直取咽喉。”
那女子的声音依稀在耳,可她的脸……却早已模糊。
亓幸的扇面猛地一滞,竟忘了格挡。
鞭风已至面门!
千钧一发之际,郁玄袖中一道水刃飞出,将骨鞭击偏三分。
鞭梢擦着亓幸颈侧掠过,留下一道血痕。
仇元收鞭而立,面具下的眸光微动。
亓幸怔怔望着她,喉间干涩:“……这一招,是谁教你的?”
仇元不语,骨鞭在腕间缠绕,血纹幽幽泛光。
亓幸忽而低笑一声,折扇“唰”地展开,扇面上赫然题着几个张狂大字——
“本公子天下第一。”
仇元眸光一凝:“……何意?”
亓幸指尖抚过扇面墨迹,笑意里带着几分少年意气,又藏着更深的东西:“当年……我没能护住身边的人。”
他抬眸,直视仇元:“所以,唯有我成为天下第一,才能护住所有我想护之人。”
海风骤静。
仇元面具下的呼吸微滞,脑海中忽有碎片闪过——
血月之下,少年跪地痛哭,怀中抱着一具冰冷的身躯。
那具身体的脸……她看不清。
骨鞭上的血纹忽明忽暗,仇元指节发白。
“啊——!!”
她突然捂住头颅,指节死死扣进面具边缘,指甲在金属表面刮出刺耳的声响。
她面具下的肌肤青筋暴起,渗出点点黑血,顺着下巴滴落,在海面腐蚀出一个个细小的漩涡。
亓幸脸色骤变,折扇脱手而出,化作一道流光护在仇元周身:“绛面!”
可仇元已经听不见了。
她的识海正在崩塌。
满地残肢。
少年抱着那具尸体哭得撕心裂肺。
她听到,他在喊“姐姐”。
海天之间,雷云翻涌,浪涛如怒。
仇元骨鞭一振,血纹大亮,鞭身如活蛇般扭曲。
阴风怒号间,她猛地再度逼近。
亓幸瞳孔骤缩,折扇横挡,炸开一圈气浪,海水轰然凹陷。
“你…”仇元眸光冰冷,骨鞭如血虹贯日,直刺他心口:“…休要胡言乱语!”
亓幸侧身避过,折扇一旋,扇面山河图骤然亮起,灵风化刃,与骨鞭相击,火花迸溅。
他步步紧逼,却又处处留手,每一招都似在试探,又似在唤醒什么。
仇元的骨鞭游龙摆尾,再取其咽喉!
亓幸不避不让,折扇猛地一合,竟以扇骨硬接这一鞭——
“铿!”
扇骨裂开一道细纹,亓幸虎口震出血丝,却笑了:“对,就是这一招。”
仇元面具下的眉头紧蹙,脑海中似有碎片闪过——
那日的天太红了,让人分不清那具尸体身上流淌的是日光还是血液。
她猛地甩头,骨鞭再扬,攻势愈发凌厉:“闭嘴!”
亓幸折扇连挡,身形如燕掠退:“绛面,你——究竟是谁?”
仇元鞭风骤变,鞭梢如毒蝎尾钩!
亓幸不躲不避,硬接下这一击,疼得闷哼一声,折扇却猛地一旋,灵风化刃,直逼她面具——
仇元后仰避过,却听“咔”一声轻响,面具边缘裂开一道细缝。
一缕发丝垂落,露出她左脸狰狞的疤痕。
亓幸瞳孔骤缩。
仇元猛地抬手按上面具,眸中寒意更甚,骨鞭如狂龙乱舞,鞭风所过之处,海面炸开数道深壑!
亓幸不再退让,折扇山河图彻底展开,千峰万壑如实质般压向仇元——
仇元骨鞭横扫,鞭风撕裂数重山影,可山河之势连绵不绝,她终被逼退数丈,面具“咔嚓”一声碎裂半边!
那张脸彻底暴露在亓幸眼前——
极美的右脸如冰雕玉琢,左脸却疤痕狰狞,指痕深可见骨。
亓幸浑身剧震,喊声撕裂了海天之间的死寂。
“姐————!!!!!”
那声音几乎不似人声,像是从肺腑最深处挤出的泣血之唤。
仇元眸光涣散一瞬,脑海中碎片纷至沓来——
暗巷潮湿的砖墙贴着后背,血腥味混着霉腐气灌入鼻腔。
十几道黑影围拢过来,靴底碾碎了她落在地上的竹簪。
有人揪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笑声像钝刀刮骨:“亓府的大小姐?现在还不是像条狗一样趴着!”
“幺儿…幺儿在哪……”她挣扎着抬头,眼前血色模糊。
巷子尽头,少年被按在污水里,额角磕破的伤口汩汩流血。
他拼命朝她伸手,喉咙里发出幼兽般的呜咽:“姐……!”
“看啊,这小公子还想救人呢!”
铁棍砸在少年脊背上的闷响,骨头断裂的脆声,还有……
还有她自己突然爆发的尖叫。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
“为什么这样对我弟弟!!”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啊——!!!!!”
可这点痛算什么?
她眼睁睁看着幺儿被打得吐血,看着那些人踩断他的手指——就因为他想护住怀里那把她送的桃木簪!
“我杀了你们……”
黑气突然从她七窍中喷涌而出。
最先按住她的人发出惨叫,皮肤像蜡一样融化。
可来不及了。
少年最后望向她的眼神,永远烙在了灵魂最痛处——
不可置信。
还有……解脱般的笑意。
“姐姐…跑……”
他不知道的是。
他的姐姐,永远跑不掉了。
千竹手中的青伞突然凝滞在半空。
伞骨间流转的灵光还未来得及消散,亓佑的火龙已咆哮着穿透他的胸膛。
炽烈的火焰从后背贯出,将青色衣袍灼出一个焦黑的窟窿,边缘还跳动着猩红的火苗。
“嗤——”
血肉灼烧的声音混着焦糊味在空气中弥漫。
千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伞尖微微颤抖,目光死死盯着西北方向。
鲜血从他嘴角溢出,顺着下巴滴落在青伞上,将伞面绘着的远山染成血色。
另一边,楚步泠的肩胛骨被祁遂的长剑刺穿。
剑锋透体而出的瞬间,她腰间的银铃铛突然全部碎裂。
可楚步泠只是踉跄了一步,染血的指尖还保持着结印的姿势,眸子中映出同样的惊惶。
“遭了……”
两人异口同声的低喃淹没在战场喧嚣中。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地动山摇的轰鸣。
一道血光冲天而起,将整片天空染成暗红色。
千竹的瞳孔剧烈收缩。
“小希——!!!”
“师姐——!!!”
仇元突然弯下腰,哇地吐出一口黑血。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抓挠着左脸旧伤,新伤叠着旧伤,血肉模糊。
骨鞭上的血纹猛地暴涨,她头痛欲裂,鞭法大乱。
亓幸趁机逼近,折扇轻点她腕间,骨鞭脱手,被他一把夺过。
木楝踏浪疾驰,绿色衣袍在狂风中翻卷如鹰隼振翅。
他指节间缠绕的碧色灵力在漆黑海面上拖曳出一道翡翠般的尾迹,所过之处惊涛竟化作温顺的涟漪。
三十里外,伶舟晏半身浸在海水中,九重天雷结形成的金纹已将他胸腹灼穿,露出森森白骨。
尘玉在他身边,勉强撑住身形,素白法袍被血染成绯色,却仍以剑指撑起半透明的结界。
海水在结界外沸腾,每道雷光劈落都激起丈许高的蒸汽。
“玉哥哥,我来助你!”木楝清喝一声,足尖在浪尖轻点,身形如离弦之箭。
他腰间悬挂的楝木木令符突然爆开,化作十二道碧光没入结界。
尘玉猛然抬头,束发的玉冠“咔”地裂开。
他染血的唇角微扬:“来得正好。”
木楝已凌空翻至结界顶端,双手结印。
碧色灵力自他七窍涌出,竟在结界表面织出层层木纹。
那是上古楝木的脉络。
天雷劈在木纹上的刹那,本该毁天灭地的威能被分解成万千细小的电蛇,顺着木质纹理游入深海。
只见天穹裂开一道紫黑色缝隙,粗如山岳的雷柱轰然坠落,竟凝成三爪龙形,龙目处跳动着血色火精。
木楝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掌心。
碧色灵力霎时染上猩红,结界表面的木纹疯狂生长,转眼间化作参天巨树虚影。
雷龙撞上树冠的瞬间,整片海域突然寂静——所有浪涛凝固在空中,连飞溅的水珠都停滞成剔透的琉璃。
“破!”木楝与尘玉同时暴喝。
巨树虚影轰然炸裂,雷龙被千万片木质碎片贯穿。
瞬间,漫天木屑如碧雪纷飞。
雷龙哀嚎着溃散,化作无数细碎的电光坠入深海。
海天之间,劫云终于开始消散,一缕金光刺破黑暗,洒在伶舟晏残破的,已然如成人一般的身躯上。
他缓缓睁开眼,瞳孔中流转着新生的道韵——天劫已过,境界突破!
“啊——!”
楚步泠突然哀嚎,十指深深插入发间。
她的识海如同被利刃劈开,无数破碎的记忆疯狂涌入——
五百年前,问心国,北境。
寒风卷着血腥气,吹散了军营的残旗。
憬王夫妇在军营遇袭,当场殒命。
小郡主伶舟楚,下落不明。
她那时不过六岁,流落到千里之外,异国他乡。
那个山洞里,她瘦小一只,蜷缩在角落,怀里的银铃声音已十分微弱,像是她即将熄灭的生命。
“爹…娘……”伶舟楚无意识地喃喃。
可没有人应她。
她太小了,小到甚至不明白什么是死亡,只知道爹娘再也不会回来了。
而更可怕的是,不论天涯海角,只有无数觊觎伶舟血脉的人追着她而来,目的不过两个——有人要她的血,有人要她的命。
伶舟楚记得那时追杀她的人很多。
伶舟血脉的殊异性让她阴差阳错躲过许多劫难。
伶舟楚很聪明,小小一个孩子,吃了很多苦,但都挨了过去。
她像一只被狼群追赶的幼兔,跌跌撞撞地逃了四年。
十岁时,伶舟楚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伶舟血脉让她生长缓慢,加上营养不良,她看起来只有寻常六岁孩童那般大。
那日,她倒在泥泞的山路上,雨水混着血水模糊了视线。
“这次……真的要死了吧……”
然而,她再次睁开了眼。
竹叶的清香萦绕在鼻尖,身下是粗糙却干净的青布被褥。
伶舟楚猛地坐起,牵动满身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常年的追杀让她不敢放松警惕。
她满怀防备地,小心翼翼地,战战兢兢地,打量着四周。
这是一间朴素却清雅的竹屋,陈设质朴而温馨,隐约看到外面是浓密的翠竹。
屋内收拾得很整洁,角落摆放着一张粗木桌,桌上有个铜皮烛台。
墙角摆着小土灶,上面放着豁了口的粗瓷碗,灶膛里烧着炭火,暖洋洋的。
床头矮柜摆着个粗瓷陶罐,里头空空的。
伶舟楚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
她看见陶罐,鬼使神差地捡起地上的野菊花插了进去。
淡黄的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走出门,是一块不算大的青石空地。
院内竹林郁郁葱葱,修长的竹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檐下悬着一串风铃,窗户上方垂下布帘,白底青纹。
“醒了?”
院门口立着一道身影,是个青衫男子,眉眼温润,嘴角噙着淡淡的笑,美得雌雄莫辨。
他似乎是位先生,书卷气浓重,给人的感觉很舒服。
哪怕是伶舟楚,也心生几分好感。
可多年戒备让她忍不住浑身绷紧,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男人停在门槛外,没有靠近:“饿了吗?灶上煨着粥。”
伶舟楚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她攥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蝇:“谢、谢谢……”
男人轻笑,转身去盛粥。
他的背影修长挺拔,像屋外的翠竹。
伶舟楚盯着他的背影,忽然红了眼眶——这个人,没有用那种恶心的眼神看她。
“不用客气。”他微微一笑,“毕竟,我有些事情需要你做。”
粥碗“咚”地放在桌上,伶舟楚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果然……都一样。
伶舟楚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就在她以为自己这一生都要葬送于此时,男人轻轻推来几支画笔。
伶舟楚愣住:“这是……?”
男人无奈地笑了笑,指了指空空如也的泥墙,又指了指案上的白纸:“墙上有些空,你帮我画几幅画贴上去,好吗?”
伶舟楚惊住,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不愿意吗?”男人弯腰捡起笔,垂眸看她,语气依旧温和。
“不、不是…”她语无伦次,声音发抖,“我只是、只是……”
她眼神不安地乱瞟,忽然道:“我只是不会画画!我画得太难看了!”
男人轻轻笑了笑:“无妨。”
他俯下身与伶舟楚平视:“你画就好了,我相信我的眼光,我不会看错人的。”
他的眼睛很干净,像雨后的青山。
后来,泥墙上多了几幅歪歪扭扭的画——
歪斜的柳枝像是被风吹弯了腰,游鱼的尾巴画得比身子还大。
线条稚嫩,但每一笔都认真得近乎虔诚,连柳叶上的虫眼都细细勾勒出来。
男人摸着下巴欣赏:“不错嘛。”
他的手掌温暖干燥,落在伶舟楚发顶时,带着阳光的味道。
小姑娘的头发被揉得乱糟糟的,像只炸毛的猫。
虽然本来也不整齐。
伶舟楚低着头道:“其实…”她的声音细若蚊蝇,“我还能做别的事……”
“哦?”男人挑眉,“那——”
伶舟楚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可当她端着新沏的野茶进屋时,还有些懵。
这和她想的不一样啊?
男人斜倚在竹椅中,指间一支狼毫随意点染。
宣纸上的墨迹未干,山峦轮廓在晨光中泛着湿润的光泽。
伶舟楚凑近,嗅到松烟墨混着苦艾的气息。
画中远山如黛,一脉清溪自谷底蜿蜒而出,溪畔几株老松虬枝盘曲。
最妙的是留白处,不着一笔却似有云气流动,将整幅画的意境托得愈发空灵。
见她来,男人随手将画挂到椅背上,双手接过了伶舟楚的茶,轻抿一口。
——然后猛地喷出来。
二人面面相觑,有几分尴尬。
男人轻咳一声,擦了擦嘴角,将茶杯放到桌上,故作严肃道:“知道我为什么救你回来吗?”
伶舟楚的眼神黯了下去。
他的指尖轻叩桌面:“因为你资质过人……”
果然,还是为了血脉……
“…所以我决定收你为徒,好生教养。”
伶舟楚猛地抬头:“什么?”
男人略有几分无语地瞥她一眼,重复一遍:“我要收你为徒。”
阳光透过竹窗,在男人周身镀上一层金边。
他笑着伸出手:“你,可愿意?”
一滴泪砸在地板上。
她想,流浪四年,她终于又有了归宿。
她想,哪怕此刻他要她的血,要她的命,她都毫不犹豫奉上。
她想,她会追随他一辈子。
她想,活着——
似乎也不错。
“我呢,姓沈,名千竹,是这里的先生。”
伶舟楚盯着他腰间晃动的玉佩,温润的光泽让她想起北境雪夜里最后一点篝火。
“知道这是哪儿吗?”沈千竹见她不答,随手折了片竹叶在指间把玩。
她摇头,发丝扫过结痂的伤口。
“长安国,亓家别院。”竹叶在他指尖转了个圈,“我有个徒弟叫亓希,亓家二小姐,是你唯一的师姐。”
“你多大了?”他温声问。
伶舟楚默了默,回:“八岁。”
沈千竹手中的竹叶一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