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去郊外捕萤虫吧!”黄昏时分,商夏突然提议,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雀跃。
“好!”几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应和,清脆的童音在庭院里回荡。
暮色渐浓时,一辆青帷马车缓缓驶出城门。
车厢里,燕无忧正趴在窗边,小脸贴着纱帘,目不转睛地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
霞光像打翻的胭脂,将云朵染成深浅不一的绯红。
书房内,烛火摇曳。
商笙听完禀报,眉头微蹙:“这几个孩子……”
话音未落,燕钤已放下茶盏,温声道:“生儿和雪儿素来稳重,况且还有暗卫暗中保护。”
他的目光透过窗,望向远处渐暗的天色:“这个时节,郊外的萤火最是好看。”
想到那几个孩子,商笙微微放了心,笑着称是。
人间五月天,晚风带着湖水的湿气,清清徐徐拂过孩子们的发梢。
马车停在湖畔时,最后一缕夕阳正斜斜地掠过湖面,将粼粼波光染成金色。
岸边的芦苇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
“这里没有萤虫呀。”燕无忧踮起脚尖,小手扒着船沿张望。
湖面平静如镜,倒映着渐渐显现的星辰。
燕长生解下系船的麻绳,轻声道:“不急。”
他的目光倒映着天边初升的弯月,“咱们坐船去湖心,到时天也该暗了。”
小船缓缓驶向湖心,船桨划破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惊起几只栖息的水鸟。
晚意渐渐蔓上天际,遥遥相望的日月纷纷洒下光辉,明明熠熠。
待小船晃晃悠悠停下时,夜色已完全笼罩四野。
霁月皎洁,繁星细碎。
清辉扬扬洒洒,为万物镀上一层银边,朦胧而美好。
远处的山峦化作剪影,近处的芦苇在月光下泛着光泽。
“还是没看到呀。”燕无忧小声说。
“那边。”燕长雪突然指向一处。
只见她轻轻拨开一丛芦苇,刹那间,无数萤火虫腾空而起,宛如星河倾泻。
小小的光点在空中飞舞盘旋,时而聚拢成璀璨的光团,时而散作漫天流萤。
商夏屏住呼吸,清澈的眸子里盛满萤光,映着星月,愈发璀璨。
她伸出手,一只萤火虫轻轻落在她的指尖,微弱的光芒映照着她惊喜的笑颜。
燕无忧也学着她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摊开手掌,看着萤火虫在掌心停留。
“看水里。”燕长生轻声道。
众人低头,只见湖水中倒映着天上星辰、空中萤火。
——还有他们。
夜风拂过,吹漾一池星月。
那些光影便在水面轻轻摇曳,碎成点点金斑。
万般绚烂。
金秋十月,层林尽染。
柿园内,一片橙红浓绿,宛如一幅浓墨重彩的秋日画卷。
商夏灵巧地攀上柿树,坐在粗壮的枝桠上。
她随手摘下一颗熟透的柿子,橙红的果皮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商夏三两下剥开一道口子,金黄的果肉便露了出来,迫不及待地咬下去,顿时满口生香,甜得她忍不住眯起眼睛。
“夏姐姐,你别光顾着自己吃呀!”树下的燕无忧急得直跺脚,小脸皱成一团,眼巴巴地望着树上的商夏。
商夏晃着双腿,眉飞色舞地说:“无忧,你也爬上来呀!”
“我也想啊!”燕无忧仰着脸,声音里带着委屈,“可我不会爬树呀!”
“我之前也不会呢!这不是第一次爬就成功了吗?”商夏笑嘻嘻地鼓励道。
燕无忧犹豫地看了看粗糙的树干,又望了望树上诱人的柿子,终于下定决心:“那我试试?”
“试试呗!”商夏在树上喊道。
燕无忧还是有些犹豫,扯了扯身旁燕长雪的袖子:“姐姐……”
“不要。”燕长雪想也不想就拒绝。
燕无忧又去拉燕长生的手:“哥哥……”
燕长生无奈道:“你要是想摘柿子,我带你运轻功上去就好了。”
燕无忧小声道:“可是我还想爬树……”
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
刚爬半人高,燕无忧就开始吱哇乱叫,燕长生赶紧把她抱了下来。
当然,商夏爬下来时,特意给她带了一篮柿子。
“尝尝吧,可甜了。”商夏说。
燕无忧破涕为笑,捧着柿子咬了一口,眼睛弯成了月牙。
初雪方霁,庭院里铺就一层素白锦缎。
商夏与燕无忧在雪地里追逐嬉戏,欢笑声惊落了檐角堆积的琼瑶。
燕长雪斜倚廊柱,怀中暖炉氤氲着袅袅白雾,在她清丽的面容前织就一层轻纱。
燕长生执卷而坐,书页间流淌的墨香与雪后的清气交融。
“啊!无忧!你好狠的心!”商夏揉着后颈,发间沾着的雪粒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夏姐姐!是你先砸我的!”燕无忧叉着腰,鼻尖冻得通红。
“咳咳,我不管,我不客气啦!”
“放马过来吧!”
燕长雪听着二人玩闹,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意。
忽然,只听两声慌乱的“姐姐”“雪雪”几乎同时响起,一枚浑圆的雪球挟着碎玉般的雪沫,直朝廊下飞去。
燕长雪波澜不惊,微一侧脸,那雪球便擦着她的鬓边掠过。
她微微一笑,正欲开口,只听“啪”的一声闷响,脑袋被猛地砸中!
燕长雪扶着后脑,有些迷茫地“啊”了一声,抬眼看去。
只见燕无忧和商夏都缩着脖子站在雪地里,俨然两个雪人。
燕长生很明显目睹了全过程,合上书卷,忍着笑道:“躲得过无忧,躲不过夏夏。”
商夏闻言吐了吐舌头,见燕长雪看来,立马立正,神情讪讪:“那个…雪雪,我不是故意的……”
燕长雪指尖拂过发间残雪,无奈轻笑:“这准头…倒是比平日射箭强上几分…防不胜防啊。”
商夏“嘿嘿”一笑。
见燕长雪欲起身回屋理妆,燕长生已执起一柄檀木梳,轻轻按住她。
“我来罢。”他道。
燕长雪笑了笑,乖顺地坐好,任由兄长修长的手指穿梭在发间。
燕长生挽发的技艺极是娴熟,每每为她挽发,结束总让人眼前一亮。
“想要什么样式?”燕长生慢慢散下她的发,动作轻柔地梳顺,“京城近来最时兴的那款可好?”
“不适合我。”燕长雪捧着暖炉道。
燕长生温声笑道:“本就花容月貌,其余不过锦上添花。”
燕长雪抚着自己的脸,浅笑晏晏,不置可否。
兄妹俩刚出生时,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若不是一男一女,稳婆都分不清。
岁月如笔,渐渐在他们相似的容颜上勾勒出不同的气韵。
燕长生温和有礼,举手投足间皆是世家公子的端方雅致。
燕长雪则清冷淡然似霜雪凝就,一颦一笑都带着不染尘俗的清华。
可若细看那眉梢眼角的弧度,仍能寻到九分神似。
仿佛日月,同源而异彩。
燕长生那双手极妙,执剑时骨节分明如竹节劲挺,握笔时指尖流转似行云流水。
此刻穿梭在妹妹的发丝间,将三千青丝绾作流云,竟比闺阁巧婢还要娴熟三分。
他指尖翻飞,不多时便绾成个雅致的发髻。
斜插一支玉簪,恰似雪地里探出的新梅。
燕长生收手,目光在燕长雪头上停留许久,满意点头:“好看。”
燕长雪抚着发髻,虽不见镜中模样,却知定是极衬她的。
她浅笑:“我还怕兄长为我挽个幼稚的发鬓,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燕长生眼神带上几分无辜和幽怨,唇边笑意却不减:“原来在长雪眼里,兄长是这种人?”
“哪有。”燕长雪笑着挽住他一只手,“兄长丰神俊朗,气度不凡,怎么和妹妹置气?”
她发间的玉簪随着动作轻晃,映着雪光,在兄妹二人之间投下细碎的光斑。
燕长生哼笑一声,一扬下巴,随口道:“往后定要为你挽个俏皮可爱的样式。”
风过庭院,吹落枝头积雪,恍若神仙撒下碎玉。
时隔十五载,西羌的铁骑再次踏破长风国边境的晨雾。
不同于当年遣使求和的谦卑姿态,这次他们携着边关连战连捷的威势而来。
边城烽火未熄,西羌使团已带着漫天战尘直抵王城。
国主迫于形势,不得不暂敛锋芒,设宴相待。
“我王的条件,在此之前,想必陛下也都清楚了。”
为首的使节立于殿中,玄铁铠甲未卸,腰间弯刀在宫灯下泛着冷光。
他刻意顿了顿,目光扫过满朝文武惊疑不定的面孔。
羌族提出的条件苛刻——增开互市、加征岁贡,可最令人震怒的,是那西羌王竟指名要丞相府的千金前往和亲!
西羌王已过知命之年,而燕府两位千金,长女年方十六,幼女才十四岁稚龄。
无论推出哪位,都是天大的笑话。
这哪里是和亲?分明是蓄意羞辱!
“不知……”使节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鎏金酒樽,似笑非笑,“…我族的王妃,何日可启程回族?”
满殿哗然。
燕钤手中的象牙笏板“咔”地裂开一道细纹。
当年使团纵马闹市的旧恨未消,如今竟敢当面折辱长风尊严。
殿角铜漏的滴答声中,商笙正欲开口,忽然看见燕钤对他几不可察地摇头。
当年那个救下丞相夫人的书生,如今已位列九卿的礼部侍郎,袖中的拳头攥得生疼。
上面,还留着十五年前羌族使团纵马时,被马蹄踏出的旧伤疤。
羌族使团离殿时,使节故意将沾着酒渍的靴底踩过朱红门槛。
宫门外,他们的战马嘶鸣着人立而起,前蹄几乎踢碎汉白玉栏杆上雕刻的貔貅。
暮云低垂,最后一缕天光被乌云吞噬殆尽。
“欺人太甚!”
手掌重重砸在案上,燕钤拍案而起的声音震得殿角铜漏都为之一颤。
不再年轻的丞相素来沉稳的面容此刻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暴起。
一身绛紫官袍随着剧烈的动作翻涌如怒涛,腰间玉带碰撞出清脆的碎响,令人烦闷。
商笙面上怒意难掩,指节在袖中捏得发白:“他们分明是对当年旧事怀恨在心!”
声音里压着的,是十五年未消的愤懑。
当年盛姝险些命丧马蹄之下,燕钤在朝堂上针对羌族的手段,如今竟要报应在两个少女身上。
盛姝纤长的手指死死攥着帕子,那方绣着雪梅的丝绢在她掌心皱成一团。
桑恬沉默地握住她颤抖的手腕。
触手一片冰凉,指尖传来的脉搏急促紊乱。
檐角铁马突然被风吹得叮当作响,金属碰撞声刺得人耳膜生疼。
殿内熏香缭绕,却掩不住硝烟的气息。
“长雪自幼体弱,西疆风沙如刀,她如何熬得过?”盛姝指尖掐进掌心,一滴血珠无声坠落在青玉镇纸上。
燕钤手中茶盏“咔”地裂开细纹:“无忧亦尚未及笄,难道要她去……!”
后半句生生咬碎在齿间,苦茶混着血腥气咽了下去。
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将桑恬苍白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她伸手按住盛姝颤抖的肩膀,却发现自己的手指比对方抖得更厉害。
沉默如粘稠的墨汁在书房漫开,四人想不出万全之法。
难道非要割舍?
如今两军交战,长风国节节败退,西南三城已失其二。
朝中老将凋零,新秀未起,兵部呈上的折子里“粮草不继”“士气低迷”的字句还带着未干的墨香。
若能以一人换得喘息之机……
这个念头像滴在宣纸上的墨,在每个人心里无声晕开。
燕钤官袍下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笏板的裂痕,盛姝的步摇垂珠凝住不动。
他们都清楚,这杯苦酒,终究要有人仰颈饮尽。
屋外忽有夜莺啼血,一声比一声凄厉。
檐下阴影里,燕长生眉眼微垂,听着屋内支离破碎的对话,神色晦暗。
转身时,暗色衣袂扫落一地月光。
燕长生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与燕长雪听,少女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片阴云。
“我去便是。”她搁下狼毫,声音轻得像一缕烟,却让窗外的花突然停止了飘落。
“不行!”
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喝从回廊转角炸开。
燕无忧提着裙摆冲出来,发间的珍珠步摇甩落在地,商夏气喘吁吁追在后面,手里还攥着半幅没绣完的萤虫帕子。
两姐妹隔着满地碎光对视。
燕长雪看着妹妹涨红的小脸,神色错愕:“你……”
“姐姐不能去!”燕无忧死死攥住燕长雪的衣袖,指尖都泛了白。
她身后,商夏亦是红着眼眶。
燕长雪抬手拂过燕无忧散乱的鬓发,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湿意。
她忽然发现,燕无忧已经长高到不需要踮脚就能拥抱住自己了。
“无忧……”燕长雪将燕无忧的手包进掌心,却摸到满把的颤抖。
隔日清晨的紫宸殿,燕长雪与燕无忧也在。
羌族使节再度踏入时,靴底还沾着昨夜未干的露水。
他单手按着刀柄,玄铁鳞甲在晨光中泛着青灰色的冷光。
“我王昨夜传来鹰信。”使节从怀中掏出一卷羊皮,当庭抖开时带起一阵腥膻的风,“丞相府大小姐年已十六,按我族习俗,和亲后一年内必须完婚。”
他的刀鞘突然“铿”地撞在青铜鹤灯上,惊得檐铃乱响。
“但若是二小姐嘛——”使节皮笑肉不笑,粗糙的指尖划过羊皮上朱砂写的年岁,“未及笄的姑娘,可等及笄后一年再圆房。”
殿内死寂。
燕无忧如今十四。
战局瞬息万变,而两年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东西。
燕钤的玉带钩撞在案角,只听清越的一声“叮”。
商笙攥紧了袖中的旧伤。
“我去。”
清凌凌的少女音刺破凝滞的空气。
燕无忧立在殿柱旁,鹅黄的裙摆沾着晨露,像只误入屠场的小雀。
她向前迈步时,发间珍珠步摇竟没有一丝颤动。
“一年后我才及笄。”燕无忧轻笑出声,晃碎一池晨光,“说不定西羌王已经……”
“无忧。”燕钤轻声喝止,却见向来疼爱的小女儿仰脸直视使节。
“我的意思是,西羌王定会待我如珠如宝,对吗?”她指尖轻点脸颊,眉眼弯弯,笑得没心没肺,“毕竟,本小姐可是丞相府的掌上明珠。从小到大,受不得半点委屈。”
“那是自然。”使节笑意幽深,“我族王妃,定然高贵无上。”
燕长雪的玉簪“啪”地断在掌心。
她看着妹妹单薄的背影,突然想起去岁秋夜那个赖在自己怀里听故事的孩子。
燕长雪还记得,燕无忧指着星子问:“姐姐,西羌的月亮是不是也这么亮?”
那时她只当是童言无忌。
如今,这个童稚天真的孩子,似乎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寅时三刻,霜重雾浓。
羌族使团的黑鬃马在丞相府外踏着铁蹄,鞍辔上的铜铃随动作轻响,在寂静的晨雾中格外刺耳。
燕无忧穿着素净的鹅黄衫裙,发间只簪一支白玉钗。
尚未及笄的贵女远行,算不得出嫁,只是“暂居西羌,待年成礼”。
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体面的囚徒罢了。
盛姝为燕无忧系好披风,指尖在她领口停留许久,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抚过她的脸颊。
“路上风大,别贪凉。”
燕无忧乖巧点头:“知道啦,娘。”
她的唇角弯起一抹浅笑,眼里却映着未散的夜色。
燕长生站在廊下,沉默地看着。
直到使节不耐地催促,他才终于上前一步,抬手替燕无忧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
“哥哥……”她轻声唤他。
燕长生的动作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她能听见:“记住哥哥的话。”
他的指尖在她发间极轻地一触,像是一次克制的告别。
燕无忧轻轻点头,随后转身走向那辆垂着青纱帘的马车。
车帘落下的刹那,她眼角落下一滴晶莹。
远处,长风国的城墙渐渐隐没在晨雾中。
而西羌的风,已卷着沙尘扑面而来。
“至多两年,哥哥一定带你回家。”
燕无忧弯唇笑笑,十四岁的姑娘,脑袋连哥哥的肩都够不到,却踮起脚尖拍了拍燕长生的肩,豁达道:“我知道,哥哥,你放心吧。”
烛火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将少女稚嫩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
她笑得眉眼弯弯,仿佛只是在讨论明日要去哪处踏青:“我是丞相府的千金,理应为燕家,为长风国分忧。”
燕长生沉默了多久,就凝视了燕无忧多久。
久到烛芯爆开一朵灯花,在寂静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在家国大义面前,她似乎忘了。
她的名字,叫“无忧”。
马车颠簸数日,终于在一阵摇晃后停稳。
车外婢女轻声道:“小姐,到了。”
燕无忧深吸一口气,听见使节正用西羌语低声吩咐。
好在她学过羌语,听出他是在安排自己的去处,此刻才不至于慌乱无措。
忽然,一串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来人翻身下马,几步上前,一把掀开车帘——
日光斜斜地漏进车厢,燕无忧眯了眯眼。
是个少年。
褐色卷发,琥珀色的眸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眉目清俊,却带着西羌人特有的野性。
四目相对,燕无忧一怔,而周围的西羌人已纷纷向他行礼,恭敬唤道:“少主。”
少年笑着应了,目光落回她脸上时却愣了愣。
少女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株被惊动的昙花,纤细、苍白,带着一种与西羌格格不入的脆弱感。
头发如墨,松松挽起,鬓边散落的几缕发丝衬得肤色近乎透明,仿佛稍用力些就会碰碎。
——太干净了。
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西羌的风沙能磨糙最娇嫩的皮肤,烈日能将人晒出蜜蜡般的色泽,可眼前这位长风国的小姐,却像是从未受过磋磨。
她的眉色淡而秀气,眼睫低垂时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唇色很浅,像是被水冲淡的胭脂。
最让他意外的是她的眼睛。
抬眸时,那双眼清凌凌的,像雪山融化的溪水,清澈得能一眼望到底。
没有恐惧,也没有讨好,只是平静地望过来,带着一点童稚的好奇,一点谨慎的探究。
他脱口用羌语道:“你……”
话一出口,他又顿住,清了清嗓子,换成长风官话,字正腔圆:“你就是长风国那位小姐吧?我叫羌离,西羌最小的王子。”
燕无忧抿唇,微微颔首:“长风国燕家,燕无忧。”
他比她高一个头,笑起来时眼尾微扬。
燕无忧心想,倒不似传闻中西羌人的凶悍。
羌离转头对其他人说了几句羌语,又看向她,语气轻松:“燕小姐跟我走,没问题吧?”
自然无人敢驳。
羌离朝燕无忧伸出手,她迟疑一瞬,还是将手递了过去。
直到被羌离带着往前走时,燕无忧还有些恍惚。
羌离忽然意识到什么,松开她的手,略显局促:“啊,抱歉,你们长风国是不是忌讳这个?”
燕无忧眨了眨眼:“可这里不是西羌吗?”
而且,他方才明明可以说羌语,却偏用长风话问她。
羌离挠了挠头,笑道:“两国谈和,便是朋友,来者是客嘛。你要是觉得不习惯,我多找几个长风人陪你。”
燕无忧更困惑了:“可你把我带走,西羌王那边……没问题吗?”
羌离奇怪地看她一眼:“能有什么问题?我父王都五十多了,难道还要你一个小姑娘去照顾?”
另一边,王殿。
使节躬身禀报:“王上,那位姑娘被少主带走了。”
羌王神色淡淡:“随他吧。”
点名要丞相府的千金和亲,本就是为了折辱长风国威,报复当年之仇。
如今人已到西羌,不过是个丫头片子,他懒得费心。
连年征战,西羌同样需要休养生息。
和亲,对他们而言,不过是权宜之计。
“啊?!你才十五岁?!”燕无忧猛地拔高声音,惊得树梢积雪都簌簌落下。
羌离捂着耳朵后退半步,琥珀色的眸子瞪得滚圆:“方才怎么没发现你嗓门这么大?”他揉着嗡嗡作响的耳廓,“对啊,怎么了?”
燕无忧仰着脖子看他,目光在他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身形上转了两圈,又落回那张犹带稚气的脸上,嘴角抽了抽:“…没什么。”
“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眯起眼睛,“你为什么一直说长风话啊?”
羌离歪了歪头,卷曲的褐发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他蹲下身与她平视,认真道:“你初来乍到,若是连自幼熟悉的乡音都听不见……”少年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坠子,“…会很难受吧。”
燕无忧抿住嘴唇,喉间突然发紧。
“我自小喜爱长风文化,因此特意钻研过,陪你聊天应当不成问题。”羌离道,他挠挠头,耳尖微微发红,“不过有时可能听不懂太隐晦的话,所以你想说什么,直说就好。”
燕无忧忽然别过脸去,闷闷道:“哦。”
羌离只能看见她睫毛发颤,慌忙俯身,手足无措地掏出手帕:“别、别哭啊。我保证西羌不会亏待你,你先…先安心在这里住下,好吗?”
燕无忧攥着裙角的手指节发白,接过了那方帕子,擦了擦脸,胡乱应道:“嗯。”
“咳咳……”榻上人面容苍白,唇边洇着一抹病态的嫣红。
纤指死死攥着锦被,指节泛出青白,咳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门轴发出极轻的“吱呀”声,又被小心翼翼地合上。
燕长生连衣袂都刻意放轻,立在屏风旁静默片刻,待身上寒意散尽才敢靠近。
“长雪。”他唤得极轻。
燕长雪闭了闭眼,长睫上悬着的泪珠倏然滚落。
她狠狠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松开。
——若非她大病不起,怎能委屈了无忧?
案头药碗里映出她憔悴的倒影,曾经执剑的手如今连茶盏都端不稳。
“她现在…应该到了吧。”燕长雪偏过头去,哑声道。
燕长生坐在榻前,将那双冰凉的手拢在掌心。
“长雪,你听我说。”他将声音压得极稳,“自无忧离开,夏夏闭门至今。”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燕长雪猛地转头,散落的发丝扫过药碗。那双总是含笑的眸子此刻亮得骇人,眼尾泛着病态的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