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杀你这事我摸不准,淑妃帮他复起却是极简单的道理,一是淑妃帮了王满春,才更证明她心中坦荡,二是宫中多少双眼睛瞧着,若是淑妃弃了王满春,以后宫里的奴才谁还服她?”
卿云静静思索片刻,他神情淡淡道:“原来你对宫中事务如此了解,倒真是我枉费心机了。”
长龄苦笑了一下,“我好歹比你年长许多,又早早入宫,怎会不懂?”
他转脸望向卿云冷然脸孔,“我知你对我有敌意,又一心向上爬,这在宫中原不是什么奇事,可你一向被困在玉荷宫,未曾经历过宫中争斗,自然将许多事未免想得简单了许多,不过我倒未料到,你出手竟如此决绝狠毒,若非事有前科,太子也并非醉心权术之人,或许真能成事。”
卿云脸上未见喜色,如果李照真是那样的性子,他认真思索片刻后道:“只恐成事之后,我也性命不保。”
长龄面露微诧之色,眉宇间全是欣赏,又是紧张,“卿云,你太有悟性了,若……”
……若他与他同期受那些大太监的调教,如今怕早已成了佞幸。
卿云一直不服长龄说太子仁厚,如今他终于想明白了,太子在丹州之事的态度,带他去齐王府,送杨沛风去天马军……凡此种种,皆因太子“仁厚”,他并不欲,或者说根本不屑与齐王淑妃权斗,这便是长龄说的仁厚。
卿云又想起当初李照夜里同他的一番交谈,他当时实还不能完全理会李照话中的意思,以为李照性情冷酷,又惺惺作态。实则李照何必在他这个奴才面前做样子呢?
李照便是那个意思,他看不上杨沛风满脑子氏族之争,也看不上齐王为和他争风在丹州之事上固执己见,自然更看不上他竟妄想以此毒计来诬陷打压齐王淑妃。
原来他真的错了。
他错在觉着自己太聪明了。
难怪李照会说,他以为他真的能愚弄他吗?
他连李照都骗不过,如何能骗过皇帝?
是他太想出人头地,太想取代长龄,太想……在宫中求一份真正的安稳。
钟声远远地从山下传来。
卿云浑身打了个激灵,提起一旁的背篓起身,“该下山了。”
二人下了山,去寻僧人平账,算了账后却是发觉他们二人花费一月种的这些还不够还他们赊的。
如今天气又渐渐热了起来,那僧人又给了他们些种子。
卿云问可还有别的挣钱法子,“我们会打络子,也都会写字。”
僧人道:“会写字?那倒可以抄些经,换些衣物用品,至于络子,寺里不需要。”
“寺里不需要,外头总有要的吧?都是宫里的花样,师父,不如这般,劳烦您替我们从外头买些棉线、麻线回来,我们编好了络子,您再受累替我们把那络子卖出去,到时扣了线钱,剩下的咱们照样一半供奉到寺里,如何?”
僧人思虑片刻后便同意了。
两人交了马苋,取了饭食,又领了经书和笔墨纸砚,那僧人不放心,当场叫两人写了字来看,见两人都字迹端正,便放下了心。
“房中少烛火,无论抄经还是打络子,需得白天来做,”长龄道,“不若咱们还是如从前一般,轮流上山,留在山下的那人便抄经打络子,如何?”
卿云点了点头,与长龄一番深谈之后,他心思平静了许多,罢了,栽得不冤。
如今既被逐出了宫,也留了条命,谁知日后没有机会翻身呢?
便是在这寺里一辈子,咒也能咒得李照淑妃他们早死。
马苋能一直生到夏日,翌日,长龄便上山开辟了新田播种,下山前想再抓条鱼给卿云补补身子,可惜天上忽然打起了雷,便只能急匆匆地赶下山,快到时,远远地却见一灰衣身影背着背篓正向他这儿走过来,背篓里竖着两把伞,伞柄还压了卿云一头,长龄定住脚步,很快,卿云便也瞧见他了。
两厢立定,隔了不远,卿云抬着一张白生生的脸,一双明眸清凌凌地又默默回转了过去。
长龄急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了上去,他也不敢说话,跟着卿云走了两步,才轻声道:“原本想抓条鱼回来的,可惜打雷了。”
卿云目不斜视,“山上还有猴呢,怎么不给我抓只猴回来?”
长龄道:“抓猴?抓猴回来做什么?”
卿云轻轻地瞥他一眼,“做什么?做熟了吃啊。”
看着长龄陡然瞪大的眼睛,卿云嘴角轻扯了扯,“快走,这回淋湿得病,可没得药吃。”
正说着天上一道闪电劈过,轰隆雷声紧随而至,“哗啦啦”暴雨瞬时落下,长龄一惊,连忙抬手用袖子罩住卿云的头,“快跑!”
寮房就在眼前,两人在春雨中闷头狂跑,跑入屋内时累得喘了许久。
卿云拿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和雨水,方卸下背篓,不由忍不住笑了,“跑什么跑,这不是有伞吗?”
长龄也笑了,一面擦脸一面道:“一时忘了。”
“这回若病,死也与我无干系了。”卿云低头小声嘟囔道。
长龄道:“你说什么?”
卿云抬眼横了他一眼,“我说,我不想吃鱼!”
长龄思索片刻,“那等咱们换了钱,再让那些僧人给我们买些好吃的来。”
“你说得真有趣,他们难道还会给你买肉不成?这里是寺庙。”
“总会有法子的。”
“……”
几日后,卿云与长龄晨起去取饭食,领到的除了素日里那些斋饭外,竟还有些素点心,这可是两人入寺庙几个月以来从未见过的。
“今儿是什么日子?”卿云道,“这……可要怎么算?该怎么折?”
“这个啊,”分饭的僧人看了一眼道,“这个不用折,这是皇上为贺太子冠礼,特意恩赏全寺上下的。”
长龄方才已隐约猜着了,故而不问,他余光瞥向卿云,只见卿云面上神色淡淡,瞧不出什么喜怒来。
“多谢,”长龄忙道,“殿下冠礼,我与卿云遥贺。”
僧人双手合十向他们微弯了弯腰。
长龄扯了下卿云的衣袖,卿云却是纹丝不动。
“卿云。”
长龄死死地拉着卿云的袖子,他已和卿云说过了,这里是皇家寺庙,纵使他们被放逐此地,也不能言行散漫,万一传入宫中,那可当真是性命不保了……
卿云看着那僧人,面上陡然露出个甜笑来。
“我与长龄好歹也是东宫的人,既是太子冠礼,这恩惠我们理当多受些吧?”
卿云娇笑道:“太子宽仁,平素在东宫总是对奴才们多加赏赐,纵使咱们是罪奴,想必太子也不会小气的。”
二人最后一人多拿了一份素点心。
回去的路上,长龄目光复杂地不断看向卿云。
卿云一面走,一面捻起一个绿豆糕放入口中。
“倒还真是宫里的手艺。”
入口即化,甜而不腻,还有股独特的淡淡薄荷香气。
“卿云……”长龄缓缓道,“你不恨太子了?”
“我恨他做什么,恨他是能换钱还是换粮?恨他,他也是东宫太子,行个冠礼惊动天下,你呢,你行过冠礼吗?”卿云转脸看向长龄。
长龄默默不言,他一个太监,怎么可能行冠礼?
卿云收回视线,“我当你有多忠心,心里到底也还是不平。”
长龄道:“我没有。”
“你一向对你的出身讳莫如深,我从前猜测你兴许本是侍卫伴读之流,可瞧你的字也不像。”
长龄笑了笑,“我哪有那个福分呢。”
“我家中曾也算是不错,只不过也只是大氏族下头的小支罢了,原算不得什么,否则……”长龄低头苦笑了一下,“……也不会送我到宫里了。”
卿云道:“你比我强些,我连自己本姓什么,家在哪都不知道。”
长龄听罢,眼中不由流露出心疼之意。
“不过,即便你比我出身好些也无用,如今也还是同我一般境地,”卿云对他的眼神视而不见,“可见出身高低也决定不了什么。”
长龄笑了笑,“你说得对。”
卿云三下五除二吃完了那些点心,嘴里总算尝到了久违的甜味,肚子也饱了,他摸了摸肚子,道:“要是他日日都行冠礼便好了。”
长龄扑哧一笑。
卿云目光悠远地望着快到的寮房,心说倘若李照忽然重病或者暴毙,不知是否也有今日这般好事?那可真算得上是双喜临门了。
“你笑什么?”长龄见他笑得甜美,不由问道。
卿云道:“没什么,替太子加冠高兴呢。”
庙里的日子比卿云想象中要来得要好过许多,无非事事亲力亲为,自给自足罢了。
上山种田,下山抄经打络子,慢慢地也还上了寺里的欠款,还有剩余的,二人商量过后决定囤着,等到之后天气冷了,多换些棉衣棉被和炭火来过冬。
如今夏季天热,上一回山当真是又热又累,长龄觉着倒不如歇一个夏天,便每日抄抄经打打络子换的也勉强够他们使的了。
卿云不同意。
“这破屋子下了几场大雨便漏得什么似的,夏日多雨多风,这又是在半山腰上,万一山风吹垮了屋子呢?你可千万别以为他们会给咱们挪去什么好地方住。不趁着夏秋两季多挣些钱修缮,冬日里可有咱们苦头吃了。”
“我倒有个想法,”卿云道,“其实如今山上不比咱们这儿凉快吗?不若在山上找个能歇的地方,去山上避暑算了。”
长龄道:“山上何来这种地方?难不成咱们去找个山洞待着?”
“山洞怎么了?冬暖夏凉,我看没什么不好。”
“若有猛兽出没,又当如何?”
“猛兽?你我上山也多回了,除了猴子,可曾还见到什么野兽?”
长龄无可奈何,卿云道:“就这么定了,我去山上找地方,你若担心,到时你便自己留在这儿就是了。”
长龄道:“你明知道我不会放心你一个人住在山上的。”
卿云冷哼一声,“这我可不知道。”
长龄没辩驳,只轻轻笑了笑。
翌日,卿云便背着竹篓上山去了,里头除了他常带的锄刀外,还放了把剪刀,又带了一身衣裳。
酷暑难捱,屋里闷热难当,又不像在东宫时有冰可用,山上的泉水倒很清凉,卿云早想着在山泉水里洗一洗,玩上一回,只先前怕自己身子没恢复好,若染了病,可真不值了。
如今已过去了快半年,他现在也已确信自己没落下什么病根,到底还是年轻,什么都能挺过去。
也罢,他自小不便就是这个命吗?
山上树木郁郁葱葱,野生野长,遮天蔽日,卿云拄着竹杖行走其中,觉着又凉快又清新,实在好舒服。他仰头深吸了口气,面上隐隐露出了笑容。
浇完了水,卿云绕着开垦的田地附近走了一圈,山洞倒是真找到了两个,就是瞧着幽深深邃,他不敢进,在门口捡了两块石头扔了进去,石头骨碌碌在里头滚着停下,未招来什么野兽。
卿云标记了几个兴许收拾收拾能住的地方,便背起竹篓去往山泉那处。
才靠近那泉水处,一股凉意便迎面扑来,卿云心中顿生欢喜,脚步也快了起来。
泉水“哗哗”流淌的声音在卿云耳中宛如天籁,如今到了夏天,泉水平静了许多,在岸上都能瞧见水下游动的鱼。
如此清净,下水既可消暑清洁,又可抓鱼打牙祭,岂不美哉?
卿云三下五除二将带来的炊饼吃了,便解开了僧衣,又将内衫也褪下,赤条条地立在泉边一块晒得暖暖的石头上,先试探着往泉水里伸进了一只脚。
水很凉,卿云不由浑身轻颤了一下,面上也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抬起脚踢了下泉水,水花在日光中溅开,又回落到泉水中去。
卿云听了那清脆水声,不由玩心大起,踢了好几下水,这才一面笑一面跃入水中。
卿云屏着呼吸在水下缓缓游动,令那泉水将自己的一头乌发浸湿后哗啦一声从水中又钻出来。
泉水从面上簌簌滚落,卿云迎着日头照来的方向轻眯了眯眼。他忽然觉着很快活,快活得想大叫两声。可他从来没有因为快活而大叫过。他从来只因为愤恨、痛苦而歇斯底里地叫嚷。
如今他深陷窘境,过得只比在玉荷宫里好一些,为何他会快活得想要大叫?
卿云摸了摸自己的喉咙,他望着泉水当中倒映出的自己的脸,忽然觉着有些陌生。
他脸上挂着的是笑吗?
不是冷笑、讥笑,也不是为了讨人欢心故作天真的娇笑,便单单只是笑。
心中忽又生出一股悲意,卿云眼圈热了,一头扎入水中。
冰凉的泉水中,温热的泪珠四溢,卿云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何他一会儿欢喜莫名,一会儿又悲悲戚戚?他该不会真的如惠妃般疯了吧?
卿云越想越怕,一气从泉水中冒了出来,向着岸边游去,摸索着半趴在那块水边的大石上,石头被晒得有些烫了,卿云轻轻喘着气,抬手抹了眼角的泪,然而不知为何,却是越抹越多,最后竟不能自已地趴在巨石上痛哭了起来。
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后,卿云只觉浑身轻松,仿佛将什么东西从体内给哭了出去,他转过身,扑了泉水洗脸,终于能静下心来好好将自己清洁一番。
许久没有这样痛快地沐浴洗涤,卿云在水里玩了许久,将换下来的衣裳铺在岸边巨石上,卿云从水中上来后干脆躺在上头慢慢晾干。
日光伴着清风拂到身上的感觉好极了,卿云觉着自己仿佛也成了天地间的一棵草,一块石头,一汪水,那感觉实在太舒服,卿云侧了个身,微眯着眼,只觉昏昏欲睡。
正在将睡非睡之时,卿云却觉林中好似有窥探的视线,猛地坐起身,拽了一旁的竹篓过来,手攥住了里头的锄刀,双眼警惕地盯着树林,只见林中绿叶簌簌作响,一只猕猴跑了出来,嘴里吱吱叫着,几下又跃回了林中。
卿云松了口气。
这山上猴子多得很,倒也不伤人,卿云放下了锄刀,又看了眼天色,瞧了瞧身上也干得差不多了,便擦净残余水珠,套上带上来的干净衣裳换好,下山去了。
“如何?”
长龄一见卿云回来便迎上前询问。
卿云道:“找到了几处山洞,只还没进去瞧过。”
长龄还是忧虑,“万一那些山洞有猛兽栖居呢?”
卿云道:“山上除了猴子,哪还有什么猛兽,若真有猛兽,真华寺的僧人不早遭了殃了?”
长龄说不过卿云,只能道:“山上还是太危险了。”
卿云懒得与他辩驳,自顾自地坐下吃饭。
长龄轻叹了口气,在卿云对面坐下,过了一会儿后道:“你既在山上找了几处,既如此,不若明日还是你上山再查探如何?”
卿云抬眼,长龄神色如常,卿云心中也还想再去山上玩,筷子拨了下碗里的萝卜,“好吧,那我就受累,明日还是我上山。”
长龄轻笑了笑,又肃了脸,“万要小心。”
“知道了,”卿云不耐烦道,“当我是傻子吗?”
长龄笑道:“哪敢呢。”
卿云冲他翻了个白眼,抱着碗背对着长龄吃饭。
长龄也不恼,挪了小桌到门口,借着一点仅剩的天光抄经去了,卿云余光瞥见,本不想说,忍了一会儿,还是道:“为多抄这么一点把眼睛弄坏了,我可不管你。”
长龄回头冲卿云笑了笑,“不妨事,还看得见。”
卿云扭回脸,小声嘟囔了一句人贱没药医,便不再管他。
翌日清晨,卿云醒来时发现屋子里只剩他一人,他心中一惊,连忙下床奔出屋去,却见长龄在外头抄经,他心下这才慢慢松了,悄无声息地返回屋内。
“我走了。”
“路上千万小心。”
卿云背着竹篓走出了两步又站定,“我今日再去瞧瞧,若是山上确实不好,那便不住山上了。”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
今日还是和昨日一般炎热,卿云照例除草浇水,随后便去泉边吃饼,吃完了饼便迫不及待地下了水。
昨日还有难言心绪,今日便纯粹只是玩耍了。
泉水不深,卿云浮在水中屏息凝神,双手猛地朝水里一抓,眼看着一条慢悠悠游动的鱼居然一下飞快逃走了,他不由懊恼地骂了一声。这样玩一会儿水抓一会儿鱼,时间一下便过去了,卿云看了天色,连忙上岸擦拭换上僧衣,匆匆地往山下赶,免得迟了,长龄又唠叨个没完。
如此一连几日都是卿云上山,他倒也不提住在山上之事了,只每日只做半日的活,总在山上玩半日,也不是办法,口口声声说要多挣些,自己却成日在玩,如此下去,总觉着是在占长龄的便宜,又算他欠了他了。
卿云在泉水边放下背篓,下定决心,从明日起,他上山干完活便立即下山,卿云从背篓里掏饼时,忽然发觉里头还有个纸包,似乎还有些香气,便将那纸包先拿了出来打开。
纸包里头是一块不大的胰子,散发着淡淡香气。
卿云手捧着纸包,目光定定地瞧着。
那块胰子又小,颜色又不正,香味也淡,和从前在东宫里用的根本无法相比。
过了许久,卿云慢慢合上手掌,手掌包住了油纸,油纸又包住了那块胰子,他垂下脸,将下巴搁在自己膝上,眼泪珠子不知不觉地便落下了。
水声潺潺,蝉鸣阵阵,卿云默默了许久,擦去了泪,将那块胰子包好又放回了背篓。
长龄是待他好的。
因他内心深藏着愧疚,因他原就是好人,因他已随了他出来,再没回头路了,只有他们二人相依为命。
卿云坐在泉边,原本止住的眼泪不知何时又淌了满脸。
若是有一天,他变了,他不愿意再对他好了,或者他离了他去呢?他该如何自处?倒不如从一开始便不信他,也好过日后再伤心难过。可是,可是……
卿云在泉边怔怔地坐了许久,觉察到夕阳照脸时才回过神来,该下山了,他有些失魂落魄地起身,谁料坐了半日,腿竟坐麻了,脚下一滑,“嘭”的一声,直滑入了水中。
泉水没入口鼻,和平素在水中玩耍毫不相同的窒息慌乱感瞬间便淹没了卿云,卿云不住地摆手踢腿,试图上去,却是越急越是忙中出错,发麻的腿使不上劲,沉浮数次都无法上去,生死交错之际,卿云心中顿生无限悔恨,他当时若毒死了李照,今日倒也不冤了!可惜!可恨!
可李照如今还活得好好的,他怎么能就这么死了?!一股恨意充盈四肢,卿云手脚渐渐平静了下来,屏住呼吸,顺着水流慢慢移动四肢……
“哗啦”
一条手臂不知从何处从天而降地贯入水中,从胸前横捞过去,卿云整个人竟硬生生地被从水中提了出来,水珠从面上滚落,卿云从眩晕中回过神,猛地回扭,却见搂着他的人身着黑袍,嘴角带笑,再抬头去看,竟还是个他见过的人。
秦少英带着人稳稳落在岸上,望着怀中面色惨白的卿云,笑盈盈道:“今日等美人出浴等了许久都未等到,却是等到了英雄救美,倒也不错。”
“……是你。”卿云粗喘着气,哑声道。
秦少英微一皱眉,脸上还是笑着,摇头道:“这嗓子怎么还是这般难听?”
他话音刚落,胸上便被卿云用力推了一把,秦少英早有防备,顺势后退,双足上下轻点了两下水,直跃到了山泉另一边林中的树上悠然坐下,笑道:“果真是个恶毒的小太监,便是这么对待才救了你命的恩人?”
卿云脸色铁青,冷冷道:“那日在林中偷窥的人,是你。”
“非也非也,”秦少英抱胸道,“原是我先到的,我正在林间休息,忽然听得如同乌鸦嘶鸣般的笑声,奇怪到底是什么精怪在这山上,这才多看了几眼。”
秦少英的目光放肆又轻佻地从浑身湿透、纤毫毕露的卿云身上刮过,笑眯眯道:“虽不好听,倒是挺好看的。”
卿云捡了块石头奋力扔了过去,却是连秦少英的衣角都没挨到。
秦少英一挑眉,“下流?何出此言啊,你一个小太监,有什么可让我下流的?”
卿云面上红白交加,一想到这几日自己在此间各种玩耍情态、袒露身体,便对秦少英恨得牙痒,他记得这人,第一回 见便出言调戏。
不想与此人过多纠缠,卿云提起竹篓便走。
秦少英扬声道,“明日还来不来?你若不来,我便也不来了。”
卿云头也不回。
长龄见卿云浑身湿透地回来,连忙迎上去,“怎么湿成这样?是落水了吗?”
卿云不想理他,都怪他,没事买什么胰子,害得他心思繁乱,又想到那个轻佻无礼的秦少英,心中更是愤恨,一言不发地脱了湿衣,擦干后换上干衣,扭头对长龄道:“你以后不要再做无谓多余的事,我说过,我是不会谢你的。”
“我并未要你谢我……”长龄缓声道。
卿云忽地上前推了长龄一把,长龄虽比他高大强健许多,但卿云来推,他便早卸了力,于是便后退了一大步。
卿云不依不饶,追着上来一路把人推到屋外。
“你是傻子?还是贱得没药医了?你做了好事不要旁人谢,也不要报答,你既这般情操高尚,你怎么不去学佛祖割肉饲鹰,你去山上被那些野猴子吃了算了!”
长龄怔怔地望着卿云,见卿云气得满面通红,便道:“猴子……不吃人吧?”
卿云拂袖转身回屋,长龄又跟了上去,“你是不是不喜欢那胰子?”
“是!”
卿云提起竹篓,从里头找出那油纸包,往地上一掷,“不喜欢!不要!”
长龄俯下身捡起了那油纸包,抬眼看向卿云,“我是想着你素日爱洁……”
“爱什么洁,这是什么地方?你以为还是在东宫呢?这块胰子,你拿多少经换的?你给我送回去,换钱回来!”
“那些经都是我额外抄的……”
“屁话!什么叫你额外抄的!无论是抄的经,打的络子,还是山上的收成,咱们挣的一分一厘都需商量着来,谁让你自作主张的!我不要这个!你去换钱来!”
“……”
长龄捏着那油纸包,半晌后,缓声道:“好,我明日便去换,你别动气了。”
卿云一屁股坐在木板床上,心中还是气,也不知自己到底气什么,一径扑到床上趴下,长龄立了片刻,拿了干的帕子过去替他擦拭头发。
一瞬,长龄有所恍惚,仿佛两人又回到了东宫卿云刚来的时候,他慢慢地帮卿云擦拭湿发,卿云也没挣扎动弹,等长龄擦得差不多了,卿云才忽然回转过身,双手抱住了长龄的腰,长龄顿时愣住了。
一时之间,两人都默不作声,长龄怕说什么,又惹恼了卿云,卿云却是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做,想抱便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