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胸膛起伏,他慢慢平复着心绪,淡淡道:“太子从来温雅,不会轻易叫人闭嘴。”
秦少英手指挑起卿云的一缕头发,轻嗅了嗅,肯定道:“你用了我给你的澡豆。”
卿云回眸,“怎么?大人给我,不便是要我用的吗?”
“是要你用的,”秦少英再次俯下身,“可是我没瞧见你用。”
“一个太监的身子,有什么好瞧的。”
“正因没见过,才觉着特别有意思。”
卿云忍了又忍,终还是忍不了,森然道:“大人若是觉着有意思,便去净房割了,每日可自己瞧个够。”
秦少英听了这话仍是不动气,笑道:“可我瞧你,似未阉过?那地方小小的,真是可爱,如同诶,说话便说话,别动手啊,”秦少英抓住卿云扬起的手,笑得让卿云火冒三丈,“再者说,你打得着吗?”
“秦少英,”卿云冷道,“你堂堂辅国将军之子,中郎将大人,这么欺辱一个太监,有意思吗?”
“算不上欺辱吧,”秦少英垂下眼,目光在卿云腰下流连,“你不也骂得很难听吗?”
此人滑不留手,面皮又厚,且身份尊贵武艺高强,卿云一时找不出他的弱点,便只不说话,秦少英逗他,无非是觉着他的反应有趣,他便没反应就是了。
秦少英见卿云冷冷地扭过脸不理,可因生得娇美,便是冷面也动人,不由笑了,“说不过,便生气了?”
卿云抿唇不言,只看着水面。
秦少英放开了他的手,撩袍在卿云身边坐下,“想回东宫吗?”
卿云眼睫轻颤,仍是不说话,知道此人不怀好意,若让他抓住心事,恐怕又要被他戏耍。
“我劝你还是别想了,”秦少英道,“就在这山野间,自由自在地过日子,多好。”
卿云简直听不下去,这叫自由自在地过日子?成日里担心口粮,担心屋子漏水,担心冬日不知该怎么熬过去,每日疲于奔命地劳作,这叫自由自在地过日子?果真是大将军之子,说得都是屁话。
秦少英肩膀碰了下卿云,卿云没防备,整个人往旁边一歪,险些栽倒下去,还是秦少英眼疾手快,又展开手臂把人捞了回来,还笑:“你可真是个琉璃美人,一碰就碎。”
卿云横他一眼,推开了他的手臂。
秦少英笑了笑,“辛苦你陪我说了这么会儿话,你要什么,我明日给你带来。”
卿云终于转脸看向他。
秦少英挑眉,“我可不会白逗你玩,说吧,要什么,钱不行啊,你在寺里修行,手头忽然多一笔钱,小心惹祸,你可别以为寺里的僧人都是吃素的。”
卿云冷道:“你方才不还说,在这自由自在……”他将“自由自在”这四个字拉长了音,“好得很吗?”
秦少英笑道:“好吧,我说错了,哎,你这小太监当真伶牙俐齿,我是一句话也不能说错,一不小心便被你抓了把柄。”
要什么呢?钱不能要,卿云自然是想要好吃的好穿的,最好是要些冰来用,可若如此,便会让长龄发觉,卿云不想让长龄知道他与秦少英有所往来。
无论秦少英是闲来无事逗他取乐,还是背后有太子的意思,卿云都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回到东宫的机会。
仔细思索一番后,卿云道:“你给我带些彩缕和绒线吧。”
秦少英侧过脸打量卿云,淡淡一笑,“如你所愿。”他手指轻弹了下卿云的脸颊,卿云后退开脸闪避,秦少英直起身,“三日午后,在此相见。”
秦少英说完便飞身入林,他来去如风,叫卿云心中生出淡淡的羡慕,若他也如秦少英般出身高贵,武艺高强,便不会落入今日这般境地。
可人是选不了自己的出身的,若能选,不如他来当太子更好,卿云这般想着,自嘲一笑,起身背起竹篓下山去了。
秦少英没有食言,三日后果然带来了彩缕和绒线,卿云道了声谢,秦少英反倒笑了,“你这张嘴原来会正经道谢。”
卿云不理他,只看着那些丝线。
秦少英道:“这可都是李维摩喜欢的颜色。”
卿云瞥向他。
秦少英慢悠悠道:“我好几年没回京城,一回京,便见李维摩腰上居然多佩了个络子,还以为他身边多了个心灵手巧的宫女,”他笑着看向卿云,“没想到是你这么个小太监。”
卿云道:“中郎将大人似乎很希望我回到东宫?”
秦少英面带微笑,“李维摩那孤寡性子,我也是瞧他可怜,自你走后,我看他越发难以接近了。”
卿云道:“是吗?可大人您昨日不还说太子转眼就把我抛到脑后了吗?让我在这儿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吗?”
秦少英道:“我那么说,不过是想激将你一二,免得你失去斗志。”
卿云淡淡一笑,“那我可要多谢中郎将大人了。”
秦少英抬起手:“一日谢一回便够,我消受不起。”
“对了,这两日我便要去丹州一趟,你若有什么想要的,或……”秦少英微微一顿,“有什么想让我转交的,便再等两个月吧。”
卿云心中略微惊讶,“丹州?”
秦少英挑眉,“怎么,你也知道……哦,也对,你说过,李维摩连议政都不避着你。”
卿云道:“当年丹州之事,不是早已结束了吗?”
秦少英笑了笑,“看来李维摩也不是事事都说与你听。”
卿云眼眸轻动,一番思索后,便道:“太子殿下不是未说给我听,而是未透露给任何人,”他眼睛微微一亮,“皇上最终还是听了他的!”
秦少英略微收敛了笑容,道:“你倒没吹牛,看来真对政事略知一二。”
卿云看向秦少英,他先前一直揣测秦少英是太子一党,这下秦少英去丹州更是坐实了他的揣测,他于是便缓了语气,道:“杨大人折在了丹州,中郎将大人可要小心。”
秦少英见他架势俨然一个东宫谋臣,不由扬起嘴角,“这你放心,我可没那么容易就被人暗算。”
秦少英离开后,卿云不由坐在泉边又思索了许久。
原来当年丹州一事,表面是齐王占了上风,实际皇帝却是依了太子的意思,还是没放过丹州那些人。
秦少英身份特殊,武艺超群,又经常在外游历,前两年就不在京中,这样的人,便是忽然在京中消失一段时日,也不会引起谁的警觉。
这样看来,太子对齐王,齐王才是那个真正的输家,可叹齐王或许自己都还不知道吧。
卿云背上一阵阵发冷,他在这时才猛然意识到,权术之争并非他想得那样简单。
太子暴怒,是不是因他险些坏了他的事?
太子与齐王,这么些年来在表面都维持着一种奇异的平衡,似乎是齐王实事办得更多,太子只是担了个虚名罢了,可虚名也是名,便始终压制着齐王。
当年丹州之事,齐王表面大获全胜,实则皇帝却是倒向了太子,若是此时这节骨眼他再攀咬齐王淑妃,便显得多余了,也显得太子过分急切,一看便是有心要陷害齐王淑妃。
卿云越想越多,越想越觉着后怕,然而他脑海中又骤然冒出他与李照的一次夜谈。
李照让他不许记着那些。
那些到底是哪些?
李照在这件事上到底抱有何种心思?
李照驱逐他,是因为他的计策会坏了他的事,还只是因为他心里对他失望……
一阵山风吹过,掌中丝线轻轻飘动,卿云低头凝视了那些细线,手掌猛收,牢牢地将那些细线攥紧了。
第44章
日子又恢复了如流水般的平静,若不是秦少英留下的那几缕线,卿云每日偷偷地打上一些,他都快真要完全接受如今的日子了。
从春到夏,又从夏入秋,山上下了几场大雨,田全淹了,二人只能一切重来,其中多少艰难辛苦,无法一一细说。
每日劳作之后,卿云便净手躲在床上摸黑打络子,在秦少英所说的二月之期来到之前,他终于算是打好了一个络子,这是他打过最精美、最用心的络子。
之后卿云便每隔一日去山泉边等候秦少英,只可惜秦少英迟迟不来,卿云心想秦少英既已将丹州之事都告知于他,应当不会是戏耍他,估摸着是丹州又出了什么事,便耐心等待着,这一等,竟等到了立冬。
立冬当日,宫中设宴,寺中也有恩典,卿云和长龄得了些热食,在天气变冷之前,两人提前修缮了房屋,好歹是没有漏风的地方了,只还是冷,且未曾想到寺中僧人并不提供炭火兑换,因僧人在寺中都是苦修的,他们来此修行,自然也都一一比照僧人。
吃了热食之后,好不容易暖和起来的身子又渐渐冷了下去,换到的棉被也不够厚,卿云蜷在床上一阵阵地发抖,只觉寒气便是从被子里冒出来的,紧紧裹住他的仿佛不是被子,而是一块冰。
“长龄。”
卿云哑声道:“你冷不冷?”
“还好,你冷吗?”
卿云不说话。
过了片刻后,卿云被上落下几件棉僧衣,“多盖几件衣裳,兴许好些。”长龄一面说,一面将卿云身上的被子压实了。
卿云从被子里伸出手,碰了下长龄的手,长龄触到卿云冷得像冰的手,立即反手抓住,心疼地搓了两下,“怎么那么冰。”
卿云默默不言,他的身子一向算不上强健,只是能熬罢了,长龄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再烧些水,给你灌个汤婆子吧。”
“别忙了,”卿云道,“有多少柴供你烧,还没到真正冷的时候。”
长龄的手比他暖,真的很暖,卿云手被他抓着,一时都舍不得放开,他在黑暗中看向立在他床边只着了单衣的长龄,迟疑了许久,终还是轻声道:“咱们一块儿睡吧。”
两张木板床并在了一处,被子互相开了个口子罩住,两人紧紧地挨着,人体的温暖让一直在发抖的卿云浑身打了个激灵,他不由抬手抱住了长龄,长龄也立时抱住了他。
卿云靠在长龄怀里,发抖的身子渐渐平静了下来,被子里终于不再只有寒意,而是渐渐也有了热度,舒服绵软的困意袭来,卿云闭上眼,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长龄早早先醒了,他睁开眼便见抱着他的手臂睡得正香甜的卿云,一张小脸睡得泛起了淡淡红晕,长龄心头便十分柔软,他心疼地轻抚了下卿云的头发,想起往日在东宫里的日子,卿云何曾睡得这般安心过?
他还是保住了一个的。
长龄轻轻搂住卿云,心中多少爱怜,一时难以言说,若说是为了补偿他多年心中愧疚,有,可若说单单只是为那个,便也不会这般全心全意。
卿云的坏,卿云的怨,卿云的恨……在长龄眼中,原都是好的。
因这些,都是他没有,也不敢有的。
长龄难得没有早起,一直陪着到卿云睁眼,卿云睁开眼,望见素白内衫,先是有些糊涂,再抬眼,瞧见长龄望着他的笑眼,想也不想地便用力一推,长龄在卿云面前一向不设防,便就这么被险些推下了床。
卿云推了人后,被子散开,一股寒意立即袭来,这才想起昨夜前因后果,又立即把狼狈的长龄给拽了回来。
冬日里温暖的被窝简直比什么都难得,卿云仍是靠在长龄身上,道:“冷得很,再躺会儿。”
长龄面上扬起微笑,“嗯”了一声。
卿云抱着长龄,不服气,“为何你比一般太监要健壮许多?”
长龄想了想,道:“兴许是天生的吧。”
卿云道:“你弟弟呢?到底还活着吗?”
长龄顿了片刻,道:“我不知道。”
卿云从他怀里抬起脸,目光怀疑地看向长龄,“你时常出宫,家中又在京城,怎会不知道?”
“我救驾有功,皇上恩赏了百两黄金,我将赏赐给了家中,我家人便搬离了京城。”
卿云听了眼睛都瞪大了,又见长龄面色平静,没有半分怨怼,便冷笑了一声,“还真是一家子怪人,偏得是那般没良心的才能养得出你这般爱犯贱的。”
长龄笑了笑,“他们搬走,一是我们本家原就不在京中,二是我那时得了天大的赏赐,心中十分惶恐,生怕登高跌重,害了家人,便求着他们离开了,当时皇上正疑心东宫内侍,我怎么敢让家人待在京中冒险?”
卿云听罢,道:“事情都过去这么些年了,你就没想过再联系他们?”
长龄道:“联系他们做什么呢,我们本家原也是书香门第,出了我这么个人,家中本就无光,如此断了干净才好,兴许他们还有别的出路。”
卿云又是冷笑一声,“我最讨厌的便是你这般自轻自贱的说辞,太监怎么了?前朝的太监可风光了,都能骑在皇帝头上。”
长龄无奈道:“你这说的全是大逆不道的话。”
“这里又没旁人,你总是恪守着那些规矩做什么,上回不是说了吗?你实在有奴才的瘾,就把我当主子吧,主子许你说,赦你无罪。”
长龄知晓自己说不过卿云,便只笑笑。
二人默默地在温暖的被窝里躺了一会儿,卿云缓缓道:“黄金百两,买断亲缘,也只有你这种人才做得出来。”
长龄道:“像我这么犯贱的人吗?”
卿云不语,脸往长龄脖子上靠了靠,“你知道便好。”
长龄笑了笑,手搂着卿云,他从不觉着自己犯贱,如今的日子,他也觉着很好,只苦了卿云,他垂下脸,见卿云仍是怕冷地蜷着,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磨磨蹭蹭地终于还是下了床,二人吃了些冷蒸饼,长龄便提了刀上山砍柴去了,他想多砍些柴火,自烧些炭,好熬过这个冬日。
卿云目送了他上山,回去先摸了枕头底下那个他费尽心思打好的络子,看了这络子许久,仍旧把它放回枕头底下,搓了搓手,摊开纸抄经,天实在冷,手都被冻僵了,只能抄两行停一停,再抄两行,如此刚抄了两张,桌上“咚”的一声,一颗小石子从天而降,卿云立即起身向屋外望去。
“秦少英”
尽管正是冬日,秦少英仍身穿轻便劲装,腰间佩刀,神采奕奕地含笑望着卿云。
卿云立在屋内,面色抑制不住地激动,“你回来了。”
“嗯,”秦少英大步流星地朝卿云走去,先又打量了卿云,“不错,倒是越长越标致了。”
卿云懒得理会他的言语调戏,“事情办完了吗?”
“办完了,”秦少英笑道,“我出马,还能办不成吗?”
卿云长出了一口气,“那太子是得了皇上褒奖了?”
秦少英不由失笑,“他都已是太子了,还要怎么褒奖?”
卿云面上激动之色稍褪,“太子殿下一定很高兴吧。”
秦少英不住地笑,神情戏谑道:“要不趁着他高兴,我给你美言两句,让他把你接回东宫?”
卿云知道秦少英对他有戏耍之意,只不愿意放过这难得的机会,当下也不言语,去到自己床边,从枕头下面拿出他精心打的那个络子。
“秦大人。”
卿云将络子递上前。
秦少英眼瞥了,只见卿云那一双手冻得红红白白的,手上捧着那靛青络子,他倒觉着比起那络子,那双手更能动人心肠。
“让我转交给太子?”秦少英挑着眉笑道。
卿云道:“是给秦大人您的。”
秦少英面上神色一顿,目光这才正经打量了那络子,他与李照是一路的,从来腰间佩饰不多,寻常只佩刀和玉罢了。
“还望大人别嫌弃。”
秦少英视线慢慢从络子转移到卿云手上又再转到卿云面上,他一抬手,却是连卿云的手带着络子全攥住了。
秦少英不愧是习武之人,如此冬日,穿着单薄,手掌却像着火了似的发烫,烫得卿云手掌一颤,却未从秦少英掌心逃脱。
二人四目相对,秦少英发觉卿云的眼睛极有迷惑性,因他生了一双哀怨多情、纯稚动人的明眸,叫人误以为他是个水晶玲珑剔透的单纯性子,实则里头却暗藏丘壑艰险,一个不小心,可是要摔死在里头的。
秦少英手上微一用力,将人拉至近前,卿云些微踉跄,他闻到秦少英身上淡淡的香气,那香气和李照有几分相似,在这些主子的身上,都有着这般类似的香气,是长年累月用极名贵的熏香熏衣裳,久而久之,那香气便也自然留在了他们身上。
“你今年十五了吧?”
“是。”
“十五可就及笄了,”秦少英低头望着卿云的手,抬眼冲卿云淡笑道,“可以嫁人了。”
卿云淡淡道:“可惜我不是女子。”
秦少英道:“你若是女子,东宫兴许便要添位妃妾了。”
卿云虽伴在李照身边两年,与李照形影不离、亲密无间,李照待他也从不避嫌,但也的确未曾有过狎昵之举,他听得秦少英这般说,心中却是十分恶心,他也不辩驳,只道:“若如此,大人也不能像今日这般抓着我的手不放了。”
秦少英笑了笑,松开了手,从他掌中捞走了那络子,“你的手怎么那么冰,”他一面说一面又提了卿云的手,手指搭在卿云腕上,“你这是气血不足之症,想必在此处也没什么好药吃,”他放下卿云的手,扬了下手里的络子,“既拿了你的东西,明日我便带些补气益血的丹药来,别叫你在这山野间埋没了。”
从丹州回京,秦少英向宫中述职之后,便先来了真华寺,再去了东宫,他大步走进殿内,扬声道:“殿下,你的功臣回来了。”
李照正在殿内处理公务,听了秦少英的声音,先摇了摇头,这才抬眼。
秦少英手正挎在腰间刀上,李照目光一扫而过,便瞧见了秦少英腰上的靛蓝络子,秦少英从来不爱这些环佩叮当,偶尔佩一个,自然惹眼,秦少英顺着李照的视线也望了下去,淡笑道:“遇上个美人,非要示好,百般哀求我收下,我见他楚楚可怜,便戴上了。”
李照道:“你来做什么?”
秦少英道:“向殿下您报告丹州之事啊。”
“你不是已经入宫禀告过了,”李照继续低头披折,“没事便回你的将军府吧,别在我这儿晃来晃去的。”
秦少英手摸着那络子,轻轻一笑,“李维摩,我瞧你的性子是越来越孤高了,都说齐王冷傲,我怎么觉着,真正立于云端的人是你啊。”
李照头也不抬道:“滚。”
秦少英大笑:“好吧,微臣告退。”
出了东宫,寒风阵阵袭来,秦少英立在风中,眉头微蹙,手掌摩挲了下腰间的络子,眉头又略微舒展,回眸望向‘东宫’二字,勾唇一笑,转身离去。
殿内烛火昏暗,小太监们方才点了熏香,便听太子道:“今夜不必点香。”
小太监忙应下了,将香炉熄灭。
李照上了榻,拿起案上的一卷书,读了几页,目光便不自觉地转移到了案上那碟柑橘上。
昨日立冬夜宴,皇帝特意赏了他两筐柑橘,因记得前两年他很爱这个。
李照谢了恩,将两筐柑橘带了回来,既是特意赏给他的,就不能再赏人,为表对皇帝赏赐的感激,便将这些柑橘都分摆在了殿中。
“殿下,以后每年进贡的柑橘都赏我,好不好?”
一双笑眼在烛火中恍然闪现,却是眨眼之间又消失不见。
李照轻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如今他想到卿云,心情便难以言喻,如同心上扎了一根尖刺,一想,便觉着胸膛发紧,心尖疼痛。
原是个纯稚天然的小内侍,怎会变得那般恶毒,工于心计,随口便是为了争权夺利,牺牲几条人命?是他教错了他吗?他又何时是那般教他的?!
书卷垂于膝间,李照额头靠在手腕上,想到那日卿云跪在殿内,对他说出的种种言语,便感到荒谬,那日发生的事仿佛都只是他做的一场怪梦。
如今梦醒了,东宫如旧,那么他自己呢?是否亦然?
那日他仓促间将卿云逐出东宫,已来不及和卿云逐一对质细说,只不假思索地先做了选择,保住卿云的命再说。
对自己这般抉择,李照事后也觉着不可思议。
那样心术不正,胆大包天的奴才,合该直接处死才是。
他为何在盛怒之下还要百般筹谋,留下他一条性命?甚至不惜舍了长龄这个曾救他性命的忠奴去护他?
李照盯着膝上的书卷,恍然间却仿佛又见卿云趴在他的膝头,一面剥柑橘一面同他言笑晏晏,闲话家常,他从来胆大,不仅不爱自称奴才,还什么都敢说,无论是朝政,还是李照日常的一食一饮,他总毫无顾忌,一派天然之色。
如今的东宫变得很寂静,比从前更寂静,这种寂静,李照原已惯了的。
他既入主东宫,做了太子,有些东西便该舍了,经过当年的刺杀之后,东宫更如铁桶一般,无论是人与事,皆滴水不漏。若非他那日一时兴起去了听凤池,便也不会有个卿云入东宫,也便不会有如今这夜下思忆。
放下书卷,李照下榻去了正殿书房,从书桌屉内找出个紫檀盒子,打开盒子,从里头拿出了个淡色络子于掌心轻轻摩挲。
两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卿云和长龄被他逐出东宫也快要一年,两年对一年,再过一年,再过一年……兴许他也便放下了。
他能放下吗?
李照叹了口气,将那络子轻轻放了回去,合上盒子。
络子送了出去,人却是不见了,除了留下一瓶丹药外,秦少英便不再来真华寺。
卿云心中不免失望,但他毕竟在寺里已熬了一年,终究不是当初那个处事急躁的他,故而还算镇定。
长龄既说李照每年都要来寺中祈福,他又何愁没有能再见到李照的机会呢?
当日被李照逐出东宫,他几乎是没有辩解的机会,他猜测李照之所以会那般,一是的确气急攻心,二则是没时间了。
这样一来也好,两厢中间留下了未解的结,兴许李照会因此一直念着他呢?
待到日子久了,当日的怒气便会渐渐衰退,等到李照想起了他的好,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他是不会就这么消沉下去的。
这是卿云和长龄一起过的第三个年。
既是过年,再怎么艰难,也得张罗庆祝一番。两人硬挤出了钱,买了些糖果子和素肉,长龄从山上打柴回来烧了些炭勉强能用,二人裹着被子烤火,依偎在一块儿吃糖果子。
卿云嘴里许久没尝到甜味,放在嘴里不断咂摸着不肯就那么轻易咽下去。
秦少英的丹药确实管用,他如今身子比先前好上了许多,烤着火,又靠着长龄,浑身懒洋洋的,竟觉着有几分安宁,这种安宁却是从前在东宫过年时没有过的。
那时他心中总藏着事,一心一意想要取代他如今靠着的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