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度原本被沈溪年拉过来的时候就眼中含着笑,此时见到沈溪年摆出一副咱们得严肃谈谈的模样,唇角眼角的弧度温柔又专注。
沈溪年被裴度看得脸颊热热的,手指小小勾着裴度的手指:“认真点!说事呢。”
“泰安县主这样的人,以前有很多,以后也会不少。”
裴度深色的眸子里倒映着仰头看过来的沈溪年。
“区别只在于,泰安县主和长公主、亦或者许多背后的人与势力,已经在这片看似只是微起波澜的湖面下汲汲营营,算计许久。”
“若是比较,泰安县主的确也算是有几分才能手段,行事磊落。”
泰安县主的才能手段沈溪年不予置评,毕竟郑闵的确是在她的手里栽了一个大跟头,当今陛下捂着的秘密也被她捅到了裴度面前,成功离间,现在的裴度显然已经对龙椅上那位蠢到至极的皇帝耐心逐渐降到了冰点。
“你管这叫行事磊落?”沈溪年撇嘴。
泰安县主的说话与行事在沈溪年看来,的确是有些过于自负直接了。
裴度见沈溪年是真的很在意,便反手握住沈溪年的手腕,将他按坐在书桌后的宽大座椅里,和之前一样不紧不慢地温声答疑。
“溪年,在你看来,什么样的君主才是真正的贤明帝王,是能比当今陛下更适合坐上那个位置,对世家对百姓都有益的君主?”
沈溪年之前从没想过这样的问题。
坦白说,大周是一个皇权被机制弱化的朝代,可以说,再乱一步,便是礼乐崩坏分崩离析的乱世,沈溪年前十几年在商贾盘踞势力颇大的江南宅院深处长大,之后又在裴度这个大周第一权臣的身边生活,他其实并没有太对封建皇权有太深的感知。
因为他要么有钱,要么有权,本身处于不被皇权威胁压制的特权地位。
沈溪年来自没有封建皇权的现代,身边人又对如今在位的皇帝大多抱有不屑轻视、随口议论的轻慢,所以沈溪年是真的没有皇权朝代的概念。
一个适合这个世道的,贤明的皇帝应该是什么样?
沈溪年想了好一阵,脑袋里是诸多的思想碰撞,他照着历史上的那些千古一帝取其精华,边想边说道:
“他应该要有手段、有能力……重视民生,减轻赋税,为百姓谋福祉,深受百姓爱戴……不骄奢不轻信……嗯,礼贤下士,善于纳谏,选贤任能……”
他想到裴度与隋家如今的处境,又认真加了句:“还要亲贤臣,远小人,心胸宽广……不会因为一些莫须有的忌惮便心生猜忌……克制私欲,不贪图享受,不徇私枉法……”
裴度坐在书桌旁侧的太师椅里,抬手撑着侧脸,笑吟吟地注视着沈溪年。
说着说着,沈溪年没声了。
皇帝也是人,还是高高在上大权在握的人,哪里会有皇帝是这样完美无缺的圣人呢?
那些处于最强悍的盛世朝代中的千古一帝们,都尚且有着自己的私欲瑕疵,大周这样一个摇摇欲坠的朝代,开出这样一个皇帝的可能有多大?
都说乱世会出枭雄,但也不是每一个枭雄都能成为一位优秀的帝王,缔造一个能够走向盛世的朝代。
沈溪年安静了一阵,回想泰安县主的话,抿起唇瓣,轻声反问裴度:“那你觉得,她会是一个适合大周的君王吗?”
裴度想了想,面对沈溪年的问题,他很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吴王年老,但吴王一脉到底握有军权,甚至囤积了不少私兵,吴王世子郑闵心有城府,运势不凡,或许在为人子为人友时有所弊病,但这样的人往往有着敏锐的大局观,知道什么时候能舍什么东西该舍,无情果断放在帝王身上,从来不是一个贬义词。”
“泰安县主身后势力不显山不漏水,却对后宫隐私与前朝纠葛知之甚详,与吴王世子相比,她的手段更为柔和,言语间对民生百姓有不少想法,对大周而言,或许这样一位手段强中带柔的君主,也更有利于休养生息。”
“但是这两人,一个血脉有瑕,一个身为女子,不论是谁想要坐上这个皇位,都势必会掀起一波腥风血雨,在朝中杀的血流成河才会尘埃落定。”
“谁又能真正跳出所有的情感利益偏向,来断定这两人谁更适合成为大周的君主,谁又能成为最后的赢家?”
“亦或许谁都赢不了。”
“大周得以存续,或许是剔骨去腐,焕发生机,或许是苟延残喘,终有尽时,不见得便是好事。”
“就像你之前说的那句话,天下大势,合久必分,都是定势。”
“乱世过后,自会有盛世来临,苦的不过是一代又一代的百姓。”
沈溪年安静等裴度接下来会说的话。
“溪年,我也不是什么都能预料,什么都能尽在掌握的。”
裴度的面上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我不知道大周的未来会怎样,不知道天下的百姓何去何从,不知道我坐在这个位置上,做的桩桩件件,断的奏折文书是对还是错,更不知道千百年后,历史后人评价我时,会用的字眼是贤臣、权臣,还是奸臣。”
听到这,沈溪年皱眉:“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是奸臣啊!”
如果不是因为有裴度在,皇帝那么平庸轻信却手握大权,朝政还不知道会被祸害成什么样子,吴王那边更是可能早就谋权篡位——怎么看,裴度都和历史上的各种奸臣佞相毫不搭边。
裴度眸中的笑意更浓,他看着沈溪年,温声道:“溪年,我是世家勋贵出身,我享受了世家勋贵所给予的一切地位便利,与寒门学子不同,我自出生起,便站在寒门学子努力一生都走不到的高位之上。”
“可我却以寒门清流之首的姿态,在朝堂之上站在了勋贵世家的对立面。”
“勋贵世家不会信我,因为我选择了用清流势力来平衡世家勋贵,削弱他们的权柄;寒门学子亦不会真正追随于我,因为我归根结底不懂寒门,也不是清流,他们只是需要我这个站在清流之臣前挡住风雨的权臣。”
“外戚出身,位列三公,把持朝政,大权在握。”
“这样的权臣,不论在何朝代,都只有两条路。”
“要么,死得大义凛然,轰轰烈烈,成就一番贤名,为他人权柄做嫁衣;要么,站在悬崖峭壁边缘,抛下从前的坚持,去为一己私欲掀起更大的风浪,废帝立幼,自此成为真正的奸佞权臣。”
清流贤臣只会努力帮助皇帝平稳朝政,教导君王,怎会因为皇帝平庸而出面废帝?
真正做出这种事的,只能是势高盖主,藐视皇权的奸佞权臣。
沈溪年很想反驳裴度,但事实却是,在原文中先后失去身边重视之人,且得知真相后,裴度选择的不是愚忠,而是废帝。
“从进入内阁的那一天起我便明白,裴度此生,注定不得善终。”
这是裴度自己选的路。
是一条能送郑氏嫡系与裴氏嫡系一同覆灭的绝路。
“我也从不觉得我是真正心怀天下爱怜百姓的圣人君子,我只是没那么坏,没自私卑劣到彻底罢了。”
“幼时被皇权所压,我为着自己想要复仇、不愿被人鱼肉的私心一步步算计谋划走到首辅的位置,掌控权势,摆弄人心。”
“我从未想过给大周一个真正的,可以撑起天下的皇帝,而是维持着如今这样脆弱的平衡,等待着这个天下因为皇帝或我的死亡而分崩离析。”
“这样的权臣,但凡是有野心有能力的君主,都不会信他是一心为民,不信他不会被私心所惑,被仇恨所迷。”
“不信他坐在这个位置上,感觉到手中的权柄被重新拿走回到皇帝的手中时,会心平气和地接受,重新回到被人宰割的境遇。”
“我也不信。”
“所以我护着平庸懦弱的当今天子,从不曾有过支持任何宗亲血脉登基,重振大周的念头,甚至,因为我握有吴王一脉最致命的把柄,所以才会容忍吴王在朝廷之上与我与皇权分庭抗礼,以此转移仇恨与矛盾,保全自己。”
“权势能滋养人,也能吞噬人。”
“我时常站在镜前自视,看我的卑劣,看我的贪婪,看我的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从前的日与夜匆匆而过,我的眼睛看着不曾解开死结的过往,不管将来的生死荣辱,不在乎暗处有什么势力在酝酿何种风浪。”
“无法入睡也罢,一睡不起也罢,都无甚差别。”
生前不管身后事,如若一日裴度真的走累了,身后再无人需要他,也不过一死而已。
哪管身后惊涛骇浪。
在许多人的眼中,裴度从官拜首辅大权在握的那一天起,便已经注定早逝。
沈溪年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身,走到裴度身前,一言不发地握住了裴度的手,垂着眼帘不说话。
裴度的手指指腹摩挲过沈溪年的手背,缓缓揉捏心上人的指骨,以一种毫不掩饰的坦然将自己全然敞开在少年的面前。
“但我有了你。”
“溪年,你亲近我,爱重我,怜惜我,所以你知我,私我,信我。”
“我在你心中,永远是光风霁月,端方正直的裴扶光,是被旁人苛待辜负却还出淤泥而不染,在为百姓为天下做好事的裴度,是永远温和事事妥帖的属于小鸟的恩公。”
“但事实却是,我其实并没有那么完美无瑕,无坚不摧。”
“这些难免令我心生忧怖惶恐,却也让我不受控制地心喜。”
裴度仰起头,握住沈溪年的手臂,拉着沈溪年弯下腰,同他额头相抵。
两人的距离很近,难得以这样俯视角度看向裴度的沈溪年,甚至能感觉到两人间交缠难分的鼻息。
温柔的,湿润的,带着缱绻与满足。
裴度的嗓音轻而缓,含着笑:“你看,溪年,这是你在偏爱我。”
沈溪年:“……”
他回握裴度的手,慢慢收紧。
裴度看进沈溪年明亮的双眸中,看到了那一抹从深处涌现而出的明悟,以及随之而来的从不曾淡下的怜惜与偏爱。
“我的学识,我的阅历,我的容貌,我的权势……这些造就了我,我愉悦它们能够吸引你,并且努力对你更好,最好,以求你再也遇不到另一个能与我相媲美的人。”
“我不要你记得我,我要你只有我。”
他长长喟叹:“你这样好,是我等了二十多年,才等来的偏爱与私心。”
“我开始牵挂府中人,留意身边人,感受到云卷云舒的可爱,包容麻雀叽叽喳喳的喧闹,日复一日越发贪恋你的存在。”
“溪年,我不想死了。”
“我变得越发不敢放下权柄,因为我不知道后退这一步,接踵而至的是否会是指向我、亦或是指向你们的利刃。”
“你会觉得泰安县主太过直白自信,态度不够委婉,一是因为她尚且年轻,没有她母亲那样沉淀多年的城府心胸,但平心而论,她也胜在有年轻人的锋芒,敢于争取,言语真诚。”
“二是因为,泰安县主不是来说服我帮她夺位的,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不会帮她,也不会帮郑闵,亦或是任何一个来推翻当今陛下的人。”
“她、亦或是她身后的势力,看到了我的变化,我的动摇,她们想要确定的是,我之心知否还一如从前。”
“她们已经谋划了这么多年,或许有不少的底牌,或许先帝从前对勋贵下手也有她们在其中的推波助澜,她们不差我这一处助力。”
泰安县主提出的立书写传,真正想要问的,是裴度即使不在乎自己日后被钉在权臣奸佞的耻辱柱上,也该想想是否在意作为他身边人的沈溪年,将来会背负的诸如商贾乱政的骂名。
“当然,外祖也看到了。”
裴度抬起沈溪年的手,垂眸轻吻沈溪年的手背。
“他之前已经押错了人,他的身后亦站着许多家庭与性命,所以他谨慎观望,小心试探,不想第二次支持的人,在这场权势倾轧中死在我的手上。”
“泰安县主和外祖真正想知道的,是如今的我,究竟是贤臣权臣之心,还是谋逆上位之心。”
“他们要的不是我的相助,而是想要我的退出。”
所以裴度表现出对立传的意动,特意软了态度请林老为沈溪年加冠,都是在毫不遮掩地表达自己的私心,承认自己的变化,袒露自己的诉求。
他在等两方的态度。
“溪年,我这样的人,一旦有了软肋与私心……”
裴度的双手手心贴在沈溪年脸侧,第一次主动而温柔地吻上少年的唇瓣。
掌心温热,灵魂滚烫。
“当真是极可怕危险的。”
“一步步走到现在,如今我站在这里,身后是你,是子明,是北疆将士,是诸多信赖投奔于我的性命。”
沈溪年面露迟疑。
裴度一如从前千百次读懂啾啾语那样,看懂了沈溪年的心事。
他捧起沈溪年的脸颊,嗓音温柔有力,话语笃定而从容。
“不是因为你,是为我自己的私心。”
“溪年,我很想做你心中永远受人敬仰的无暇君子,我耐着性子,握着你的手,等了许久。”
“我等来了外祖的试探,等来了泰安县主的忌惮,他们只说着天下,只说着百姓,只说着大义。”
如今的裴度,不再是书中身后死绝空无一人无牵无挂的反派首辅。
他胸有私心,身有牵挂。
“我如何能退?”
若当真想要他退,便给出一个能两全其美的法子。
否则,谁都不能从他身前越过。
他手中有权,以首辅之位匡扶正室,名声占优,而后隋子明放归北疆便是如龙入海,沈溪年的到来更是补齐了他最后在钱财商路上的短板。
即便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大周,他裴度若是不让,只要一息尚存,便镇得住。
谁都不知道,裴度选择镇守这样的大周,对天下,对百姓而言,究竟是对还是错。
他不是迂腐,更不存在愚忠,只是不能退,也退不得。
“溪年,你会对我失望吗?对一个这样满心卑劣,私心越过大义的……”
沈溪年低头重重吻上了裴度,咬碎了对方未能说尽的话。
“说什么小鸟话!我不爱听。”
沈溪年重重咬了一口裴度的唇瓣,在上面留了半圈十分清晰的牙印,不满地命令。
“以后不许说了。”
“什么私心不私心,君子不君子的,小鸟喜欢恩公,沈溪年喜欢美人,你裴度就是脸蛋最漂亮身段最出挑的美人恩公,什么样都是我最最喜欢的。”
“就像你永远眷恋我一样,我当然无条件偏爱你。”
“现在是泰安县主和龙傲天男主想要这个天下,我们急什么呢?”
“他们争他们的,我们过我们的,我知道你下棋总想着下一步算几百步,但这次听我的。”
沈溪年看着美人恩公唇上的牙印,越看越爱怜,凑上去又安抚般的给了一个亲亲。
“这次,咱们不下棋,就当棋盘旁边的茶碗和茶盖,见招拆招走一步看一步,等那阵风真的到来,再做决定也不迟。”
“……有一个问题,”一道声音幽幽自书房外的窗户边冒出来,一只手慢慢举起,“你们一个茶碗一个茶盖的,那我呢?”
沈溪年:“……你啥时候来的?”
像是蘑菇一样冒出来,趴在窗边的隋子明:“我一直在啊,我寻思着表哥没让我走,就是能听呗,就听了听。”
沈溪年没好气:“你当茶碗边上那个最没眼色的木头摆件!”
隋子明把刚才两人啵啵的声响听了个真切,吹了个口哨,背着手,脚下一转,溜溜达达着走了。
“我要扣他零花钱!全扣光!”沈溪年红着一张俊脸咬牙切齿,进行了一番迁怒,“你要是敢偷偷救济他,你的私房钱我也全部找出来扣光!”
私房钱。
裴大人琢磨了一下,陷入沉思。
他当真有这样东西吗?
第96章
文津书院的秋日总能浸染出十二分的古雅,沈溪年加冠那天更是金桂飘香,红枫浸染,吉时吉地,天公也作美。
青砖地面的庭院里,建院前便已然扎根在这里的两棵桂树缀满了一串串的金铃,微风掠过,细碎的花瓣被风扑簌簌地拂落漫天,抚过池面,飘进廊中,也落在沈溪年的肩头。
裴度作为书院的先生,在书院里自然有暂时休憩的屋子,沈溪年早上被叫起来的时候,眼神都是朦胧迷茫的。
他此时身穿素白色的绸衫,发丝不曾束起,却被裴度早上仔仔细细梳了好几遍,直到顺滑如丝绸,才垂着眼帘放开手。
这场加冠礼并没有太多的世家勋贵在场,宾客也只有学院中文气斐然的先生们。
年过古稀的林老鬓发如雪,腰杆挺直,身上复杂繁琐的礼服让老爷子看上去没有之前的和蔼亲近,反而多了几分肃穆。
但也因为这件礼服的颜色太沉,太繁琐,压的林老更显清瘦嶙峋,瞧着当真应了外界传言的大病初愈之说。
仪式虽简单,却步步讲究。
林老握着沈溪年的手为他净手,岁月雕过的粗糙与细腻平滑的手指在水中交握,沈溪年低头看着铜盆中截然不同的两双手,忽然的,真正开始理解二十成人时的这场加冠礼,为什么会被身边人如此重视。
这不仅仅只是为头发梳起发髻,戴上发冠,取一个表字那么简单。
林老持冠轻覆在发间,动作缓慢而郑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它意味着被加冠者将成为一个能够承担家庭的成年人,代表了加冠者对晚辈的所有期许,也昭告着家族、名声、思想的传承。
沈溪年垂眸听着,神情是难得不带笑意的肃穆紧绷。
——它意味着,有一位少年至此走到众人眼中,他会代表家族、代表师长、代表自己身后拥有的、支撑的一切,朝着更广阔更复杂的天地前进。
二加皮弁冠时,沈溪年的目光不自觉地往廊柱后瞥了一眼。
那里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是身穿青色常服的裴度。
这样温柔又低调的颜色,让这个总是在各种场合都存在感十足的权臣全然融入了这场冠礼,他只是静静的站在那,手中拿着一方素色的帕子,眸光温和地注视着沈溪年。
——它意味着,被加冠者从此为自己的言行举止负责,能为所追求的,所挚爱的,所牵挂的一切努力,直到寿命尽头,灵魂沉寂。
第三项爵弁冠,林老将束发的玉簪轻轻插入沈溪年发间,看着身前的青年,林老的眼神有一瞬间不受控制的恍惚。
他的视线掠过沈溪年看向不远处的外孙裴度,却并没有从裴度的面上眼中看到半分对他这个外祖的遗憾向往。
当年那个记忆中追着他,一副小大人模样却惦记着红烧肉的少年早已经长大,被雕刻成如今冷硬却完美的模样。
和从前一样,小少年的温柔包容只会给他在意的人,而他那因为自私抛弃他忽视他的外祖父,也早已失去了靠近他的资格。
往事不可追。
林老收回目光,心中叹息,定了定心神,注视向沈溪年,温声道:“溪年,我今日为你取字‘晞宁’,愿你如晨光初绽,安宁顺遂。”
——它意味着,加冠之后,沈溪年不再只是一个被保护呵护的晚辈、少年,而是可以反过来保护、支撑、呵护心上人的沈晞宁。
他与裴度,不再隔着教导者的关系,而是一对真正的,平等的,对彼此抱有爱意的恋人。
加冠礼后,沈溪年同林老及席间其他先生说了些寒暄话,而后便找了个缘由离开,找到了另一处院子里负手站在桂花树下的裴度。
“扶光?”
裴度转过身。
加冠后的沈溪年换了一套深色的礼服,乌发被冠冕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眉眼间褪去了往日的青涩,多了几分成人的沉稳。
他没有像是从前一样少年气十足地跳下台阶朝着裴度跑过来,而是耐着性子一步步走下台阶,缓步走向裴度。
桂花的香气似乎更浓了,落在沈溪年的发冠上,像是撒了一层碎金。
裴度看着沈溪年走近,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些微的酸涩到底还是寻到了缝隙,逸出来包裹住他的理智。
他朝着沈溪年伸出手。
沈溪年握住裴度的手,手指熟稔地交错贴相着裴度的手指,在裴度的手心找到自己的位置。
绷了好一阵子,沈溪年此时面对裴度,还是忍不住勾起唇角,用颇有些戏谑地口吻地唤了句:“先生?”
裴度一顿:“莫要促狭。”
沈溪年却分明感觉到裴度握着他的手指收紧了一瞬,十分贴心地包容了某人的闷骚。
“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外祖为我起的表字?”
裴度唇角扬起,手指指腹在沈溪年的指骨处摩挲,一下又一下:“嗯。”
顿了顿,裴度侧首看向沈溪年,轻声开口:“晞宁。”
原本其实没什么的,不过就是另一个名字,但被裴度这样叫出来,沈溪年却莫名生出一种极其亲密的不自在。
他叫恩公表字的时候,恩公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吗?
沈溪年避开裴度的目光,软了声音,顺着话题往下说:“外祖说是取晨光初绽,顺遂安宁的意思,听上去寓意也很好。”
两人的衣袖垂下,堆在牵着的双手间,素雅浅淡的青与庄重肃穆的深色逐渐贴近,纠缠交融。
“对外如晨光明朗磊落,对内如静水般安宁笃定。”
裴度看着身前的沈溪年,抬手抚过沈溪年发髻间的发冠,指节轻蜷。
“你已经拥有晨光般的、可以驱散一切阴霾的生命力,所以,他更期望你也能拥有安宁般的沉稳力。”
沈溪年抬眸,看到裴度弯起的唇角,看到裴度从眼底漫出的笑意,那种满含着一点点溢出来的柔软,让裴度的眼角眉梢俱是温柔。
“不过刚,不过柔。”
裴度的目光从沈溪年的耳尖到心上人泛红的眼尾,慢慢向下,掠过挺直的脊背,与他紧紧交握的手指,最终又落回到那张不论何时何地不论看过多久,仍旧会让他心生缱绻的脸上。
“外晞内宁,君子不器。”
沈溪年瞬间明白过来。
沈溪年,是曾经的谢惊棠拜遍神佛求来的遇水化溪,健康长寿;
而晞宁二字,则是裴度一次次在纸上书写,又一遍遍觉得不够完美的妥帖,是他放下对外祖父的心有芥蒂,与这位长辈反复讨论,慎重斟酌过后落定的爱意与期望。
林老其实算是一个很倔很固执己见的小老头,文人总有几分傲气比的,更别提是林老这样在江南逃离遍地的学院创始人。
他既然提出想要给沈溪年加冠取字,定然会尽心尽力,但若是裴度想要建议或是干预沈溪年的表字,必然会引的这位小老头发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