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昇一时语塞,眼神直往楼梯口飘移。
叶阳辞拍案:“调兵者先行粮草,用毒者先备解药。孔通判,你说对吗?”
席间众人陆续醒的醒,症状消失的消失,揉着腹部惊喜道:“不痛了!”
“嘿,好像真没事儿,所以方才只是马会长的误判?”
“是食材相冲导致的一过性肠绞痛吗?”
“我看是被这个信口雌黄的药材商吓到,以至于集体发癔症了,幻痛。”
在这嘈杂的背景声中,孔令昇醍醐灌顶似的,向着帘门外的楼梯猛冲下去。叶阳辞扬声道:“萧珩,拿下他。”
萧珩闻声而动,撞破窗户纵深跃下二楼,正好能赶在前院门口逮住逃窜的孔令昇。
然而他飞掠至万樽楼的巨大牌匾下时,看到的是孔令昇七窍流血,扑倒在台阶上的尸体。
尸体手足屈曲,还保持着死前的狂奔姿势。萧珩皱眉摸了摸孔令昇的颈侧,皮肤温热,脉搏刚停跳。
他命手下兵丁看好尸体,暂不移动,自身缘着孔令昇逃跑的路线返回,穿过厅堂,上楼梯,在雅间门内见到地板上的空碗。
碗底残余的羊血已半干涸,猩红颜色浓得恶心,血迹间隐隐有细小颗粒。
萧珩抽刀一拨,挑碗在刀脊,走上前呈给叶阳辞。
叶阳辞端详片刻后,从怀中掏出针袋,抽出一根银针,拨弄碗底血红色晶体微粒。
针头肉眼可见地变黑了。
“鹤顶红。”秦深峻声道,“炖盅里是真的五指毛桃,并非钩吻。但真的毒药却被人下在了钩吻的解药里。”
今早他暗中召见酒楼老板贺不醉,又通过贺不醉联系上药材商会的会长马截。
两人以民见官,还是一州主官,本就紧张激动,再听得叶阳辞一番吩咐下来,只顾恂恂称是,无不从命。
炖盅里的当然是五指毛桃,并非钩吻。
除了叶阳辞、秦深与萧珩之外,其他人的炖盅里另下了一点芒硝,会导致短时、轻微的腹痛。而马截的言语对众人心理造成巨大压力,无形中放大了这种痛感。
如此“生死之际”,诈出了暗怀钩吻解药秘方的孔令昇。
可对方却转眼就被离奇毒死,那碗下了鹤顶红的羊血,从取血到送至二楼雅间,也不过数两百个数的时间。
是谁下的毒?为了毁证灭口,冒险出手毒死孔令昇,在众目睽睽下又是如何做到的?
叶阳辞看向取血送碗的马截与贺不醉,两人均是一脸惊惧不解,直欲自辩似的哀望着他。
“楼下好像有动静,又出什么事了……”
“哎呀,孔通判所犯何事,怎么知州大人突然下令抓捕?”
“嘘,衙门的事别多嘴。吃酒,吃酒。”
“这还能吃得下?”
一干商贾与世家子强颜欢笑,知州大人不发话,他们不敢离席。
魏同知、齐同知和王通判有些坐立不安,不时焦灼望一眼窗外,夜院里灯影晃动,但看不分明。
而太监丁冠一似乎受不住这接二连三的刺激,正在两个年轻力壮的干儿子的服侍下,吸着鼻烟壶,一股提神醒脑的樟脑冰片味儿飘过来。
叶阳辞侧了脸,低声问秦深:“丁主事的这两个侍从,方才并未随之入席,对吧?”
秦深凑在他耳边回答:“是,丁太监进来时,他的八个侍从都在帘门外候着。这两人是在他难受呼救时冲进来的,还有四个仍守在帘外,另两个刚刚离开,也许是去找大夫了。”
叶阳辞微微点头。
“丁主事,感觉好些了吗?”他问。
丁冠一放下鼻烟壶,软塌塌地歪在干儿子肩上,吐气道:“应是无碍了。真是无妄之灾!叶阳大人的这场接风宴是下马威吧?”
“丁主事言重了,这平地起风波,也非本官所乐见。”叶阳辞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起身,掸了掸衣袖,“对了,诸位不是在问楼下发生了什么事?孔通判死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席间哗然。
“本官怀疑孔令昇借着接风宴,对在座所有人下毒,便叫萧千户先拿下他。谁知他突然逃跑,跑到楼下就毒发身亡了。萧千户怀疑,毒就下在他所喝的生羊血里,故而取血的马截与贺不醉嫌疑最重。来人,将马、贺二人带去衙门公堂,本官亲自审问。
“至于在座诸位,未必全无嫌疑。在此案查清之前,谁也不准离开临清城半步,随时等候本官召见,否则以畏罪潜逃论处。
“丁主事初来乍到,便受此惊吓,本官于心不忍。萧千户,劳你亲自将丁主事送回钞关署衙,再请名医来把个平安脉。”
叶阳辞说完,与身后的秦深一同离开了雅间。
经过楼梯口时,他转头瞥了眼靠墙而站的丁冠一的干儿子们,只见个个孔武有力,顾盼间盛气凌人。其中有个最高的甚是英武,可惜眉头生了个显眼的蓝黑色痦子。
二楼走廊本就狭窄,李檀挤在他们中间,都快被夹成鼓眼尖嘴的皮影了。
看见叶阳辞,李檀眼底一亮,赶紧钻出来,抖开小心护着的大氅,给他披上。
李檀才十五岁,个儿矮,给叶阳辞系领口带子还要踮脚。秦深自然而然接过手,对李檀说:“去叫马车在门外候着。”
“好嘞!”李檀放下举酸的胳膊,噔噔噔跑下楼。
叶阳辞感受着身后半个怀抱传来的热意,嘴角微翘:“院门口台阶上有具尸体,好可怕哦。”
秦深配合他,把声音压得更低沉:“大人莫怕,草民护送您过去。”
干儿子们在他二人身后撇嘴。
于是知州大人搭着草民的手下了楼梯,穿过庭院,绕开台阶上孔令昇的尸体,走到马车旁。
他吩咐衙役:“收殓孔通判的尸身,存在衙门停尸房里,壮班按当值牌子轮流看管。哪个时间段出了岔子,本官就照着牌子问责,撤职用刑,绝不轻饶。”
衙役们凛然生怵,抱拳道:“谨遵大人命令。”
一上马车,秦深就把叶阳辞压着狠狠亲吻。良久后,他喘着气问:“还怕不怕?”
叶阳辞快被亲断气:“怕死了……就需要个能开五石弓的勇士,坐镇在旁,不然我害怕得要晕过去。”
秦深摘下他腕上血珀珠串,缠在手掌揉摩他的心口,说能凝神聚气。
叶阳辞不想出声,便一口咬在秦深肩头。
缓过了那股被死亡与惊变激发出的剑意,他搂着秦深的脖颈,低喃:“我有阵子没‘照身’了。老祖宗的话果然不能不听。”
“照身?”
“嗯,‘能持剑向人,不解持照身’的‘照身’。凡修炼决云剑谱者,每日晨起当对剑照身半个时辰,自省自诫,收敛过于凌厉的剑意,以防不出剑也伤人。”
“那你这阵子晨起时怎么不照身了?”
在夏津时忙着县务,修城开河的工程,一个接一个没停过。
来临清,他想着此地繁华,城郭与漕运线完备,无需再缠身于基建了,结果踏入地界的第一个早晨就被缠得出不了船舱。
美色未必误国,但误剑修大业啊!叶阳大人深刻自省。
秦深还在逗他,把血珀一颗一颗塞进他指间:“今日晨起时,你在忙什么?唔,好像在读契约,侧着读,趴着读,被我端在身前读……”
叶阳辞抓住了血珀珠串,戴回手腕。轻红从耳根蔓延到颊边,他冷声道:“闭嘴。贪得无厌的东西。”
秦深挨了骂,面上无动于衷,内心得意扬扬。
叶阳辞推开他,坐起身,把衣领扣紧。他说:“漕兵与押银太监如果是孔令昇毒死的,那他背后必有同谋或指使者,否则光是他一个州通判,从身份、权限到能力都不足以支撑这九死之举,哪怕是为了五十万两白银豁出命去。”
秦深在床事上又狠又野,还贪得无厌,但收了那股心思后,便是一尊正经而严峻的神像。
他手按双膝,正襟危坐:“按你所说,孔令昇不学医不识毒,钩吻与解毒秘方估计也是别人给的。那人既精通此道,自然也能在众目睽睽下毒杀孔令昇。那么你觉得那个人会是谁?在今夜的酒席上吗?”
叶阳辞垂目思索后道:“那人若也在席上,应是能分辨出炖盅内并无钩吻,但不动声色,陪着我们作了这场戏。他将贪生怕死的孔令昇当作棋子丢弃,事后自己全身而退。”
秦深轻哂:“如此狠辣又沉得住气,我看席间有个人很吻合。”
“谁?”
“萧珩。”
叶阳辞微怔:“这我倒是还没往他身上想。”
秦深:“因为他擅长花言巧语,并以此取信于你?”
叶阳辞:“什么意思?”
秦深:“字面意思。怀疑他,但目前尚无确凿证据,故而拿他的浪荡子做派来说事,好让你对他心存警惕。”
还真是……原本多么口是心非的一个人,如今连吃醋也吃得理直气壮,这是把自己摆在正宫皇后的位置上了?
叶阳辞笑了:“要说花言巧语,他可不独对我说。也说你是他‘一心效忠、望之便似人主的三王爷’呢。怎么都投诚半年了,期间也从未兴风作浪,这萧楚白还没得到王爷的信任?”
秦深反问:“你信他几分?”
叶阳辞想了想,说:“保守点估计,五分。”
秦深颔首:“在我这儿放开了估计,也就五分。既然都是五五开,为何今日之事你不首先怀疑他?”
叶阳辞:“因为我有更值得怀疑的对象。”
“谁?”
“暂时不告诉你。”马车停下来,叶阳辞推开车窗,看见州署衙门。他起身道,“迟了,我要先休息,案子明日再理。”
秦深在他从自己膝前经过时,圈住了他的腰:“明日晨起要‘照身’吗?”
“要。”叶阳辞神情坚决,目光却含着促狭般的诱惑,“所以你今夜随便找个客栈投宿,休想缠我。明早辰时初,在仪门外碰面。”
秦深面无表情地用大拇指揉他的腰窝,以示不满。
叶阳辞腰眼一酥,拍掉他的手,径自下了车。
叶阳辞一进大堂,惴惴等待的马截与贺不醉“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知州大人,草民冤枉啊!羊血碗里的毒真不是草民下的!”
“也不是小人干的!大人吩咐之事,小人无不小心谨慎地完成,该做的尽心竭力做,不该做的半点儿没沾手啊……”
叶阳辞亲手扶起他们,安抚道:“本官相信你们是无辜的。临清酒楼无数,药材商人也多得很,本官会挑选你二人,便是事先做过调查,看中了你们的口碑与品行。”
当然,他初来临清,这两人的背景调查更多是委托给了萧珩去做。萧珩在沉船一案上若是可靠,这二人便可靠。
如果这二人心怀鬼胎,那么也就意味着萧珩别有图谋。但反过来却未必成立。即使这二人无辜,也不能完全证明萧珩的忠诚。
他越是重用萧珩,让对方随自己涉足各种要务与大案,就越是在一关一卡地考验着对方。
叶阳辞没有和秦深细说他的这些考量,都在那句“五分”里了。
马截和贺不醉闻言,松了半口气,起身行礼。
“多谢大人信任。愿将所知的一切细节上呈大人。”贺不醉说道,“小人与马会长前去后院羊圈取血,帮忙按住羊的伙计是小人捡回来养大的半傻子,做不了手脚。端着血碗走回楼上雅间,一路上也无人打扰。那碗血一直都在小人与马会长的眼皮底下,实在不知是怎么被下了鹤顶红的。”
马截也点头:“贺老板没有胡说。血碗太满,我们一路上盯着,就怕洒了。”
叶阳辞问:“有穿过大堂吗?”
贺不醉:“没有,旁边楼梯就能直上二楼。”
叶阳辞:“上二楼后呢?”
贺不醉:“过走廊,打帘子进雅间。”
叶阳辞:“走廊上有人吗?”
贺不醉:“有好几个,都是雅间内贵宾们的随从,大概不敢全去吃仆人席,在门外轮流守着听召唤。”
叶阳辞:“你们进雅间时,谁打的帘子?”
马截回忆了一下:“好像是我们自己打的。”
叶阳辞:“也就是说,你们打帘进门之时,就没法做到视线一直盯在血碗上了,对吧?”
马截与贺不醉面面相觑,点头承认:“对。”
叶阳辞:“进门后呢?”
马截:“进门后,守在门框边的孔通判就直接把血碗夺走,一口气喝光了。”
叶阳辞若有所思。须臾后对二人道:“你们可以先回去了。贺老板,接下来几日闭门歇业,除了查案的州署衙役,谁也不让进万樽楼。若是临清所兵差说奉千户之命来调查,你也放他们进来,但要立时禀报我。
“马会长,你也先不要去商会,以免商人们找你打探案情。记住,局势纷乱时,避人才能避祸。”
二人受教了,连连点头称是,在衙役的护送下离开署衙。
叶阳辞轻舒口气,从大堂后门穿过二堂院子,来到第三进的州官内宅。
内宅里另有小厨房,他叫李檀吩咐厨子煮碗黄花菜牛肉面端过来,趁热吃完,方才填饱了因酒席上几未动筷而空荡荡的肠胃。
第72章 世上英雄本无主
沐浴完毕,叶阳辞擦着湿发,身穿藕白色交领直裰,腰间系带松松地扎着,走出浴室。
这一身似衫似袍的寝衣,云雪般堆着他,却掩不住高挑隽秀的身躯,寒地梅枝似的挺立出来。
他不怎么畏寒,冬日在室内趿着没有后跟的靸鞋,夏日在室内外的私人场合也常穿木屐,干净木地板上便赤足行走。
后来发现秦深竟与他习惯相类,也是不爱在室内穿履套靴,于是两人在迭席上、坐榻上,甚至浴池里,会不经意地互相踩来踩去地玩儿。
有次秦深让他裸着双足,整个儿踩在自己的脚背,揽着他从廊下木地板走到庭院的雪地里,再把他放在高大的白梅树上。
叶阳辞便探身从枝杈间捡到了炎开被风吹跑的红凤凰花灯。
他提着灯要跳下树时,却见秦深回望来时路,说“我们两人,只一串脚印,就像永远走在同一条路上”。他怔了怔,随后向树下的秦深伸手。
秦深展开双臂。他从树上跳下来,飘进了秦深怀里。
回去的雪地上依然只有一串脚印。
这是上个月,他受邀去鲁王府看望大小安姐和孩子时发生的事,恍惚觉得就在今日。
今日也下起了雪。
夜雪如白梅花瓣,零星地飘落在天地间,清寂无声。
叶阳辞打开窗户看雪,结果看到墙头坐着一个人。
那人左手肘搁在屈膝的左腿上,右腿垂下墙头,右手拄着一把带鞘的鸣鸿刀,正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的窗户。窗户打开之前,灯光照出的人影投在了窗纸上。
是萧珩。
叶阳辞的语气中也沾染了夜雪的寒意:“萧千户半夜不回府睡觉,在我墙头偷看什么呢?”
萧珩笑了笑,足尖蹬墙飞掠而下,走到他窗外:“办完了叶阳大人吩咐的差事,特来回禀。大人难道就站在这大开的窗边,餐风饮雪地听?”
叶阳辞审视他,末了颔首道:“进屋说话。”
萧珩在门外抖落衣上雪,进了屋。
以捣碎的橘肉、炒盐、甘草、生姜晒干制成的橘粉,叶阳辞用瓷匙舀出两勺在杯中,热水冲泡,便成了时兴的冬日热饮——橘汤。
他把其中一杯放在圆桌对面,自己捧杯而坐。
萧珩告声谢坐下,喝了几口橘汤暖身,随后道:“我护送丁太监从万樽楼回钞关衙门,其实也不过一箭之地。他被那群干儿子簇拥着出酒楼大门时,孔令昇的尸体还在台阶上。他很小心地绕开尸体,看着不像多害怕,更像嫌弃。”
叶阳辞说:“我在席上也观察到了,丁冠一受惊是因为怕自己死,而非怕别人死。”
萧珩接着道:“丁太监进了钞关衙门,直奔后堂私宅歇息。我出门前顺道拐去看了公堂与书办房,税吏、衙皂们都在各忙各的。前任主事林疏风虽然苛税敛财,但大多输送去了京城,部分给到秦湍,自己倒是没怎么贪污,手下也调教得力。所以丁太监没来之前,钞关依然能平稳运行。”
叶阳辞点了点头:“林疏风是户部的人。皇上如今决意要让银官局太监把守钞关,便是放出了要以内帑取代国库,掌控各省税收的信号。”
萧珩吹了吹橘汤,氤氲的白雾半遮了他的眉目:“听叶阳大人语气,似乎并不赞同皇上的做法。”
“天子虽为一国之君,却不能以万民为奴,欲集全国财富于一己之身,此乃亡国的征兆!六部重臣中的有识之士,当预见到此昏聩之举的危险后果,团结百官齐力抗争,迫使皇上收回成命。”叶阳辞忧心忡忡地拍案,言辞激烈,“我不在朝堂!我若在朝堂,必以微薄之躯发金石之声,极谏君王!”
萧珩半晌没吭声。
橘汤渐凉,他回神般一气喝完,意态疏慵:“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叶阳大人,卑职好心提醒一句,您当前的职责是在安定临清州的同时,收税,能收到的税越多越好。至于那些税银最终进了国库,还是内帑,都不是我们这些地方官员所能考虑的。”
叶阳辞摇头:“税是什么?取之于民,当用之于民。即使不是直接用在百姓身上,用以建设道路、兴修水利、强固边防等等,亦是造福百姓。若是从君到臣,谁都眼馋这笔巨款,谁都想伸手捞一把,这个国家就完了。”
萧珩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亡便亡了呗,自有新的王朝取而代之。盛衰兴亡,轮回交替,自古如此。”
叶阳辞道:“可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中原在大岳之前乱了六十多年,还不够吗?如今才刚刚稳定二十八年,夏津田地上新苗初长,天底下还有那么多个百端待举的夏津,你怎么忍心看禾田之上战火重燃!”
萧珩道:“再不忍心又能如何?能改变圣意吗?”
他忽地尖锐笑一声,往前凑了凑:“叶阳大人,你剑术无双,去刺杀那个昏君吧,如何?卑职不才,愿祝大人一臂之力。事成釜底抽薪,换个什么皇子继位,再观望好赖。事败我与你一同被千刀万剐,黄泉路上作个伴。好不好?”
叶阳辞闭了闭眼,旋又睁开,目光冷漠:“萧珩,你究竟是奉宸卫,还是凤宸卫,还是别的什么?”
萧珩仍在笑:“卑职托大人与王爷的福,如今是临清千户所的正五品千户。大人与王爷一声令下,卑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叶阳辞有一瞬间的冲动,想拔剑戳他个对穿。
吸气,呼气……果然还是要“照身”。
他带着弹牛琴、雕朽木的疲倦,挥了挥手指:“你走吧,我与你无话可说。”
萧珩并不想走,换了个有话说的主题:“税不税的另说,得先把丢失的五十万两矿银找回来。你觉得,孔令昇是谁杀的?”
叶阳辞:“你杀的。”
萧珩的笑容逐渐消失:“——叶阳大人。”
叶阳辞:“一船人也是你毒死的。”
萧珩:“叶阳大人!”
叶阳辞:“五十万两银被你藏起来了,快交出来。”
萧珩:“……”
萧珩大笑。不是平日里云山雾罩的轻佻浮笑,而是真真切切、欢欣畅快的笑。
“我明白叶阳大人的意思。”他把鸣鸿刀拍在桌面,“好,萧楚白便当着祖先与族人之灵在此立誓了,沉船一案,我必毫无隐瞒、实心诚意地协助大人查明真相,若违此誓,魂魄永世不得返乡。”
叶阳辞注视片刻,为对方又冲了一杯橘汤。
他提杯,与对方杯壁轻磕一下,说:“一言为定。明早辰时初,署衙仪门见。”
萧珩喝完第二杯橘汤,起身告辞。
细雪仍在下,他翻墙出去时,随手折走了斜出墙头的一根腊梅花枝。
叶阳辞关上屋门,发现披散的长发已经干了八九分,可以就寝了。
他坐在榻沿,一边用木篦梳理发梢,一边低声自语:“‘极谏君王’?呵。‘皇子继位’?呵呵。‘我不在朝堂’,是我离开了朝堂,而非朝堂放逐了我。”
筝人劝我金屈卮,神血未凝身问谁?不须浪饮丁都护,世上英雄本无主。
夏日风软蝉噪,萧珩在荷池边问他:高唐王是叶阳大人的明主吗?
当时他眨了眨眼,答:是,也不是。
萧珩没有再追问,也许以为他有意搪塞,也许本就是随口一问,并不在意他的回答。
但他自己知道,这个回答字字都是真。
叶阳辞吹熄油灯,在黑暗中安静地睡去。
翌日辰时初,叶阳辞准点来到仪门外,见两人两马已经在门前广场,彼此隔了不远不近的五丈距离,一个欣赏柱子上的楹联,一个观察台阶旁的石狮子。
叶阳辞暗笑,驱马向秦深而去。
萧珩见状,只好自行靠近他们。
叶阳辞说:“会通河沿岸可有漕船厂?我们今日去寻个经验丰富的造船工匠。”
秦深答:“聊城通济桥闸附近有一家大的漕船厂。”
叶阳辞道:“此去聊城水路百里,需要船行一整天,还有更近的吗?”
萧珩想了想:“临清土城内就有两三户曾在漕船厂当过差的老工匠,应该还活着。”
“不愧是临清地头蛇,走吧。”
他们带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工匠来到出事河段时,见沉船已经被兵差拖到岸边平地,设营看管了。
四人下了马,走到沉船边上。叶阳辞示意那工匠关注底板上刮擦的痕迹,还有那几横奇怪的细长白线。
工匠自称“老关头”,年近七旬,身体还算硬朗。他绕着船身走了一圈,仔细辨识后,朝叶阳辞抱拳道:“老朽怕看走眼、说错话,误了大人的事。”
叶阳辞宽慰他:“不必担心,老丈只管有一说一,本官心中有数。”
老关头这才放下顾虑,粗糙手掌摸着船周擦痕与钉痕,说:“这是拆除的痕迹。”
“拆除?船底需要拆除什么?”萧珩问,“我瞧这船底似乎挺完整,除了那个撞击后的裂痕。”
老关头又仔细看了看细节,笃定地说:“的确是拆除。大人们请看这几条白线,是采用‘水泥密封法’留下的痕迹。我们造船时,船板接缝处会用白灰、桐油和麻丝制成捻料,进行灌封防水,外表再刷桐油后便看不出来了。如果拆除外表船板,就会看出白线痕迹。
“所以老朽怀疑,我们眼前所见的船底,并非真正的船底,原本在这下方,应该还有一层。”
秦深顿时意识到:“这层船底太干净了,没有水藻常年覆盖的痕迹,也没有河中的甲壳附着。”
老关头说:“贵人眼睛尖,是这样。所以老朽推测,原本那层真正的船底,与这一层之间,”他拍了拍眼前的木板,“大约还有四尺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