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可信吗?”延徽帝将小竹筒与纸条递给容九淋,“一场暴风雪与天堑之险,令我大岳损失数万精骑。若是属实,实在令朕痛心!”
容九淋思来想去,说:“仅是驿兵的传讯,未必可信。皇上不妨传令仍在辽北的总兵师种旋,令他前往北壁打探情况。但凡有分毫不实,这伏王必有反意。”
程重山插话道:“北壁腹地的那处赤马古道,臣十几年前曾命斥候绘制过地形图,的确鬼斧神工般的险峻。行军在其间,突遇暴风雪,迷失方向的话十有八九要摔死、冻死。若天气无差,这条情报很可能是真的。不过容相说得对,还是要多方印证。”
延徽帝眉头微皱,不置可否。
容九淋见延徽帝面色阴晴不定,揣摩圣意后又道:“皇上,这伏王殿下若真忠君,几万精骑的确可惜。可臣瞧着他的举动,嘴上说得好听,始终阳奉阴违,说明其麾下兵马只奉军令而不奉皇命,那么殒于天灾也算他们应有的归宿。否则万一闹出什么兵变,朝廷还要花费不少力气去收拾难堪局面。”
他这话再一次说进延徽帝心坎里去了。
新组建的渊岳军,就不该叫渊岳军,更不该升黑龙旗!秦深此举无论有意无意,都是往他陈年的、血痂覆盖的痈疽处,深深扎入一根钢针,流出的脓不仅带着噬人的毒,也将他自己陷于坐立不安的境地。
如今这个情报若是坐实,卷土重来的阴影终于可以彻底散去,是好事啊。
容九淋体察上意——但会不会太体察了些?简直是朕肚子里的蛔虫。
延徽帝仔细打量了容九淋几眼,看得他有些紧张,还以为自己官仪不整,低头检查发现自己破烂麻布裹身,也无所谓官不官仪了。
“就依容相所言,多派些人探清情况,消息确凿再来报朕。”延徽帝最后说。
容九淋与程重山一同告退。
出了永安殿,容九淋斜眼看程重山:“程尚书,方才你是真确信伏王已全军覆没,还是故意要与本相抬杠?”
程重山哈哈一笑:“容相说笑了,下官抬什么杠?”
容九淋警告他:“我知道令尊当年与御史薛图南同去辽北监军,与先鲁王有过交往。秦大帅已仙逝,父是父、子是子,如今的渊岳军,也不再是当年的渊岳军。你是陛下的重臣,可别犯糊涂。”
程重山说:“几十年前父辈的一点香火情,哪里还值得一提?正如容相所言,我爹是我爹,我是我,不必担心。”他朝容九淋拱手,“下官还要去安排打探的斥候,就此告辞。”
容九淋目视程重山粗壮的背影,摇摇头:“应该不至于……”
身后脚步声传来,他吓一跳,转身见是一队奉宸卫,松口气。领头的正是萧珩,同样穿着衰服,向他问了个安。
容九淋与他并无交情,矜持地点过头就算还礼了,径自离开。
两人擦肩而过后,萧珩的腰带内多了个小竹筒,内中是一卷印着飞鸽钤记的纸条。容九淋今日进出宫禁,遇见的人多了,未必就会记着他一个。
萧珩胆大、好弄险,不仅从中寻得了悬崖上走绳索的乐趣,更需要这份传讯,来验证他方才在窗外听见的只言片语。
继续带队巡视一圈,他回到自己的廨舍,打开传讯一看,险些笑出了声。
他用手掌捂住下半张脸,双眼在帽檐与掌缘之间,如岩缝间透上来的地火,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幽光。
出宫之后,萧珩连车也不坐,策马疾驰,直奔自家府邸。
推开厢房的门时,他见叶阳辞正斜倚在罗汉榻上看书,一身粗糙、带毛边的骨白色麻布丧服,腰间绑着草绳。头戴同样麻布制成的一梁冠,在耳际垂落两个毛茸茸的木棉球,正随着翻书页的动作而轻微起伏。
叶阳辞未绾发髻,披发以示悲痛之意,但神色平静得很。萧珩仔细端详他,第一次觉得竟有人能把如此简陋的斩衰,穿成仙气飘飘的模样。
“早上去西角门外哭临过了吧,怎么不见眼肿鼻红,假哭的?”萧珩不怀好意地问。
叶阳辞眼皮也不抬,又翻过一页:“别造谣。给国母服丧,文武百官谁敢假哭,不怕被奉宸卫逮住,按律治罪吗?”
萧珩爱信不信地轻“呵”了声,从腰带间掏出一个小竹筒递过去,说:“刚从驿兵那里收到的加急情报,就是‘马上飞递’去送金牌的那些人。”
叶阳辞这下终于抬眼看他:“这种情报该直送御前,怎么会被你拿回府来……你偷的?玩火者必自焚,适可而止吧萧楚白。”
“你关心我啊?”萧珩再次提醒他,“就是从御前得到的真情报,打开看看。回头我还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还回去。”
叶阳辞合上书,坐起身,接过小竹筒,展开了那卷纸条。
萧珩再次仔细端详叶阳辞的神色,见他沉默地盯着纸上文字,如冰雪雕砌一般面无表情。就在萧珩以为对方毫无反应,悻悻然地伸手拿回纸条时候,一滴水珠落在他的手背,将他狠狠灼伤。
于是萧珩怀着疼痛与快慰,追问:“叶阳大人,你这是哭国母,还是哭老公?”
叶阳辞不搭理他,只是将那张纸条捏得紧。
萧珩一下没能取回,手背上又多了几颗水渍。每一点滚烫的热度落下,都仿佛穿过肌理,将他的心砸得颤动,那些幸灾乐祸的嫉恨便如沙筑之塔,随着地基的颤动而逐渐崩解。
他五味杂陈地注视叶阳辞的脸——那张脸依然冰冷如霜雪,除了不断滚落的泪珠外,并无丝毫动容之色。
越是这样,越让萧珩瞧着心悸,宁可对方痛不欲生地大哭一场,或是迁怒于他、拔剑相向,而不是宛如一面渊冰覆盖的深湖,将所有情绪全都封冻在湖底。
这会让他生出用尽一切手段,也要将冰层敲碎的执着。
“你再怎么伤心,与他也已是生死两隔。这丧服穿个把月,也算给他守过灵了,今后还得多为自己打算。”萧珩继续出言刺激,“胸怀大志的叶阳大人,该不会就此变成个哀怨小寡妇了吧?”
叶阳辞松开手指,冷冷吐出:“滚。”
别说只一个字,就算他现在寒剑出鞘,萧珩也不会滚,反而半蹲在榻前,自下而上地看他:“叶阳,别怪我方才说话难听,我是真怕你沉湎伤心不可自拔。眼下你我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只能同进退。进一步,大权在握;退一步,悬崖万丈。”
叶阳辞仍是一个字:“滚!”
他的手伸进软垫下,似乎要去取藏剑。
萧珩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他的腕子,正色道:“我曾问过你,‘高唐王是叶阳大人的明主吗’,你回答‘是,也不是’。当时我还没琢磨透彻,如今完全明白了。他是你实现抱负的载具,故而是‘明’,而他又是你选择的伴侣,所以并非‘主’。但是叶阳,一个合格的伴侣,首要是能长相厮守,秦深做不到这点,那么他就没有资格做你的伴侣。”
叶阳辞挣开手腕,目光漠然地看他:“秦深没有资格,谁有?你吗?”
就不能是他吗?为何不能?他争不过一个活的亲王,难道如今连个死人也争不过?
萧珩心头一阵酸楚的疼痛,挫败感令他难以忍受。
他总觉得相识两年,叶阳辞不至于对他视若陌路人,在某个时刻,在某个地点,他对他甚至是有那么点另眼相待的。
但那时那处的他,错过了那一丝唯一的机会。
——唐时镜……真的不在了吗?
——不只是一张假面。倘若连性情、喜好都能构拟,所思所想也能自洽,那与一个真人有何区别?
——萧大人,你若真把唐时镜为人在世的存证,连同那张脸一并丢弃了,烦请如实告知,我好为他祭酒三杯,以送故人。
萧珩再次回忆起叶阳辞昔日话语,忽然间悲欣交集。
“萧珩没有资格,那么……唐时镜呢?”他剖割出半个自己,几乎血淋淋地低进尘埃里。
叶阳辞撇开眼,不再看他:“出去!你是此间主人,我给你留面子,以免打起来,叫全府下人看你的笑话。”
萧珩一时心如死灰,道:“下人只是看我们的笑话,延徽帝却会起疑,再三调查,最后要我们的命。”
话音未落,他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厢房。
叶阳辞在原地发了许久呆,走过去正要关门,唐时镜却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一身巡检皂衣,腰佩横刀,身形挺拔精悍。
他摘下被雨打湿的斗笠,一双桀骜孤峻的眼睛,审视般打量着叶阳辞,一如他们初见的那日。就连容貌,也与那日所见分毫不差——鼻梁上有道浅疤痕,眉宇间压抑着锐意,嘴唇抿成一把凉薄的小刀。
叶阳辞微怔,须臾叹道:“大可不必。唐时镜与萧珩,我分得清。你既然说不必当他存在过,连三杯酒都不值得祭,不如一笑置之,又何苦白费周折,来我面前还魂呢?”
唐时镜道:“叶阳大人,我想和你说说我的故事。我的出身,我的经历,我的生父唐璩,我的生母……秦折阅。”
叶阳辞终于露出了诧异之色。
窗外的春雨渐密,将新开的海棠花打得瓣蕊凋零,直至暮色沉纱,雨势又如怜香惜玉般渐渐小了,最终凝成屋檐角一线“叮咚、叮咚”的余韵。
屋内光线随着灯焰逐渐亮起,叶阳辞与唐时镜隔桌而坐。他的面色依然苍白,却被灯光映照成澄玉色,与腕间的血珀珠串交相辉映。
唐时镜的声音因为长时间的讲述,结束时微微沙哑。
叶阳辞沉吟道:“难怪长公主对你的关注与维护非比寻常,流言说的什么面首,我一直觉得无稽。你在御前搏出头,若是她为你谋划的前程,想来关键并非延徽帝的圣眷,而是落在储君身上。你与长公主……是要扶持十一皇子登基!”
唐时镜颔首:“这下我对你已是坦坦荡荡,毫无隐瞒了。叶阳,你要信我。”
叶阳辞不以为然:“皇子刺驾案,难道就与你毫无干系?你至今还瞒着我细节,是想让我到了公堂陪审之时,再亲自向九皇子盘问?”
唐时镜听他话语中埋怨之意,犹自品味出了当作自己人般的亲切,一时忘情,说道:“秦温酒怀恨已久,只差个契机,否则凭我几句挑唆,未必挑得动他。至于任皇后之死,完全是他与秦泓越的设局,我不知情,顶多当日有所察觉,但并未出言提醒任何人罢了。”
叶阳辞又问:“他二人刺驾之际,本有很大可能得手,你为何要出刀阻拦,难道仅仅是为了救驾之功?”
这个问题若是抛给萧珩,凭他那千回百转的性情、似是而非的态度,并不会轻易吐真。但唐时镜既然不是萧珩,就该有当初对待叶阳知县那样的干脆利落。
唐时镜说:“当然不是。我最好他们双方两败俱伤,八、九皇子死罪难逃,延徽帝元气大伤,如此一来,有资格继承大统的只剩下十、十一皇子。十皇子生母出身卑微,到时只需一封册立谈丽妃为继后的诏书,十一皇子就是名正言顺的唯一嫡皇子。”
叶阳辞追问:“十一皇子年幼体弱,你能确保他活得长久,登基后始终受你所制?还是能确保谈家不生出擅权之心,甚至以太后辅佐幼主的名义垂帘听政?”
唐时镜冷笑一声:“我自然有办法拿捏秦泽墨。而我母亲还在世,谈家绝不敢有异动。”
叶阳辞道:“恕我直言,长公主殿下已经六十五岁了,还能继续震慑谈家多少年?”
“我母亲身体仍康健,只是有些精力不济。再说,在她百年之前,难道我就不会暗中积蓄力量?她若不在了,谈家应该担心大祸临头,而非庆幸。因为不会再有人看在她的面子上,容忍那一群穷奢极侈的勋贵——当然,也包括她生的那三个姓谈的子女。”唐时镜话中杀意隐露。
叶阳辞沉默片刻,长叹了口气:“我真是小瞧你了,唐时镜……不,萧珩。你还是换回萧珩的模样吧,我看了这么久,已然看习惯。”
“你想看什么模样,我就做什么模样。若你想睹貌思人,要我偶尔化成秦深,也未尝不可。”唐时镜目光深峻地看他,“我胳膊疼,叶阳,我胳膊一直在疼。那道伤从未真正愈合过,除非你抚摸它,亲手为它上药——”
叶阳辞站起身,打断了他如饥似渴的话语:“天色不早,你该告辞了,萧楚白。”
顶着唐时镜模样的萧珩,暗怀不满地说:“怎么,急着把我赶走,然后继续哭悼亡夫?”
叶阳辞不为所动:“对,我这个痛不欲生的遗孀,还要向丈夫的亡魂倾诉衷肠。你要留下来听?我怕你自己给自己找硌硬。”
萧珩磨了磨后槽牙:“秦深死了,你再多的期待与展望,在他身上终成空。叶阳,我知道你不是个沉溺私情、意气用事之人,你看看我,我同样能助你实现一切抱负。”
叶阳辞像重新认识般打量一下他,说:“抱不抱负的,以后再说。今夜我就是你口中的‘哀怨小寡妇’,怎么,你想踹寡妇门?”
萧珩就算脸皮再厚,也在他最后这句话下败退,悻悻然留下一句“我叫下人送饭进来,你用完有力气继续哭老公”,起身离开了厢房。
他走后,叶阳辞关门闭窗,把身上鹑结的麻布丧服脱了,换上素白寝衣,倚回榻上,继续慢慢琢磨那卷纸条上的讯息。
“金牌已送达渊岳军中,伏王殿下面南而拜,泣曰‘北狄已除,不负圣恩’,当即奉旨班师。”
——能屈能伸,如伪如真,是涧川的风格。他这时定然已经想好了,如何应对延徽帝的班师令,不可能就这么奉旨回京,束手就擒。
“回程途中于赤马古道遭遇百年一遇暴风雪,人马四散,不知所踪。”
——赤马古道?这地名听着有点耳熟……是了,在我上次回京的途中,赵夜庭醉酒时曾说,道士给他批算过“赤马劫”。今年正是丙午年,丙属火对应赤色,地支午对应马,正合了“赤马”二字。而那处古道又名叫赤马,老赵说醉话时,涧川也在场,如此两下一联想,不可能毫无警觉。
“彼处天堑险峻、断崖无数,当地人皆言坠、冻死者无数,恐难生还。”
——当地人?是指靺羯人?我离开刀牙之后,涧川就率渊岳军奇袭北壁腹地,至今几个月过去,依他的作战风格与渊岳军的战力,北壁没鸡犬不留就算好了,还能剩下什么当地人?还有闲情向驿兵说三道四?怕不是他有意留下的喉舌呢。
叶阳辞越想,越觉得这是个见招拆招的局。
秦深与渊岳军一定安然无恙,正等待着全面反攻的最佳时机——理智上,叶阳辞这么坚信着。
但总有些念头不受理智控制,尤其是自己曾经对秦深的劝告,此刻折返而来,回荡在耳畔:纵观历史,多少英雄豪杰的性命戛然而止,仅是因为一丝无人在意的疏忽、意外,甚至荒谬的巧合。然后你会觉得,世上并无英雄,只有一个个挣扎求生的寻常人,迎击着永远不知下一刻走向的命运。
只要没有见到秦深本人,他的担忧依旧在。
这一缕挥之不去的担忧被他深埋心底,除了夜半辗转反侧的自己,他不肯叫任何人窥见。
阿深,他的阿深!
何时能重逢,何时能再紧紧拥抱,低唤一声阿辞,将他淹没在雪河草野般的气息里。
第140章 黑白之外别有道
翌日,西角门外哭临完毕,叶阳辞在宫道与叶阳归迎面遇上。他拉着同样一身丧服的妹妹,转到无人偏僻处,问:“这两日不见你在太医院,也没回住所,住宫里了?没遇上麻烦事吧。”
叶阳归小声答:“麻烦的是十一皇子。他本就体质虚弱,目睹皇后遇难受了惊吓,这两日不时发热惊厥,把谈丽妃吓得够呛,昼夜不合眼地守着,也不让我走。”
叶阳辞也听说这孩子是惊厥体质,一旦发热就容易抽搐,只要护理得当,热度降下来便能自行恢复。只是谈丽妃极宝贝自己这根独苗,长公主也再三交代过,所以载雪就会格外辛苦些。
他确认周围无人,对叶阳归附耳道:“留意韶景宫的动静,尤其是萧珩出入时。此人心思诡谲,有扶持幼君上位、自己摄政之意,上次挑唆秦温酒刺驾,后面还不知要搅出什么风雨。若有蹊跷之处,及时告知我。”
叶阳归了然点头。
叶阳辞又问:“延徽帝伤势如何了?”
叶阳归答:“止血及时,观察两日后不见红肿、溃烂等痈症,算他运气好。但那箭头带毒,虽然他当机立断,剜去右臂伤口处的一块肉,仍有些余毒未清,太医正在用药排毒,应是性命无碍,只是需要好好调理一阵子。”
叶阳辞思忖:难怪延徽帝还有余力召见容九淋与程重山。依他多疑的性情,想来不会轻信飞鸽传讯,必会再派人前去北壁打探。所以涧川麾下数万人马,该如何躲过之后的探查,又会利用什么样的契机与方式回来……
“截云?”叶阳归唤回了他短暂的出神。她略带担忧地说,“我听说皇上命奉宸卫审理刺驾案,指挥使宁却尘主审,由你担任副审,司礼监袁松袁太监督审。这摆明是要把文武百官都撇出去,将最后的审理结果与党羽名单都牢牢抓在自己手里。如此一来,朝臣们怕奉宸卫与内宦擅权专断,又插不进手来,就会将所有劲儿都往你身上使。截云,你会承受来自皇上与百官的两头压力。”
叶阳辞深吸一口气:“我明白。载雪,你放心,我会走好这条悬索,不会掉下去的。眼下形势复杂,这阵子你就先别出宫了,看顾好十一皇子,稚子无辜。”
叶阳归掩去忧虑,离去前叮嘱:“随时保持联系。”
三日哭临与奉慰礼完毕,苜蓿园刺驾案终于提上日程,在奉宸卫管辖的天牢中进行审理。
果然,文武百官感到大为不安。刑部、大理寺与御史台的官员联名上奏,恳请延徽帝依照《大岳律》,将刺驾案交予三法司审理,但被直接驳回。
为此他们不断上谏,说这不仅是天子家事,更是涉及鼎祚的国事。尤其是身负监督之权的御史台,不仅谏书如雪片,御史大夫东方凌还屡次跪求面圣,都被禁军拒之宫门外。
延徽帝占着国丧的天时,更是懒得与百官们掰扯,干脆宣布:天子悲伤过度,圣躬伤势亦需静养,罢朝之期延长,六部百官各司其职,有需裁决之事报于阁相容九淋。养伤期间,他只允许容相入宫议事。
这一招捶得朝臣们四仰八叉,求告无门。
不少官员灰心丧气,私下发起了怨言:“刺驾案疑点甚多,却不准三法司依律查案,倒让御前的鹰犬们一手遮天。陛下如此刚愎自用,不仅对朝臣毫无信任,就连对皇子们也如此潦草,大岳国本还能安稳吗?”
“那是陛下的儿子,为父的不爱惜,我们为臣的还能多说什么?诸位大人要小心的是自己,别一觉醒来莫名其妙成了‘附逆’,陛下说了,八、九皇子在宫内外与朝堂上必有党羽。你是党羽不是?”
“别拿这种全家掉脑袋的事开玩笑!对了,不是还有一个出身清流的副审官,翰林院学士叶阳辞。”
率先抱怨的官员嗤道:“出身没问题,眼光有问题。没听说吗,与奉宸卫都虞候萧珩是御赐的夫妻。那萧珩是什么货色,乐伶之子、市井出身,石榴裙下卖肉的邪皮子货。叶阳辞与他相好,那叫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类人,还不得同流合污吗?”
另一人讪笑:“这话你拿去叶阳辞面前说,或是去萧珩面前说,我赞你一声勇士。”
那人哑火了,悻悻然嘀咕了声:“我区区一个吏部郎中,有什么资格出头,还得是三法司主官、六部尚书发声,才够分量。”
“你是怕得罪了他们,被扣个附逆罪,一并押入天牢吧?”
“哼,圣主昏昏,必有奸臣在侧。诸位就擦亮眼睛,看看这逆人伦的刺驾案怎么审吧!”
“这个刺驾案,大人准备怎么审?”竹林小筑内,韩鹿鸣问叶阳辞。他近来用药膳调养得宜,不再是风吹即倒的虚弱样,面色也逐渐红润起来。
叶阳辞哂笑:“你该问我,这案子结果如何。”
这下连韩鹿鸣都感到意外:“审完了?这才一日!”
叶阳辞道:“其实都要不了一日。九皇子秦泓越才十五岁,性子鲁莽冲动,没太多心眼,在这件事上全是听从秦温酒的谋划。他哪里吃过天牢的苦,又对任皇后的惨死心怀愧悔,往公堂上一押就崩溃了,交代得一干二净。不过,也没什么太多内情。”
“愿闻其详。”韩鹿鸣颇感兴趣地求问。他感兴趣的并不止这个案子,而是从中能发掘出什么线索,好为他所用。
叶阳辞说:“花朝节的场地,是秦温酒早就从任皇后那儿打听到,命人提前布置的。刺客也是秦温酒用重金收买的,毕竟天天‘忠君’挂嘴上也没有俸禄可领,而秦温酒给的,足够他们一家老小几辈子不愁吃喝,所以这些死士即便被俘,也是寻个机会就自戕。其中有不少柔仪殿的侍卫,秦温酒恩威并施,先是吓唬他们,自己若不得活,死前必让全殿陪葬;反之若能继位登基,在场皆是从龙功臣,将来贵不可言。那些侍卫能成为他心腹的,多少也沾了点疯劲,赌徒心态一起,就跟着他干了。
“这场刺驾计划得仓促,执行得粗暴,反倒因为牵涉面窄,少了风声走漏的隐患。真就是人多不谋事,事密则成。
“你瞧,有时天意就是如此弄人,精心谋划比不上灵机一动。智计频出、环环相扣都是假的,‘八百就八百,今夜玄武门集合’才是真。”
韩鹿鸣大笑,说:“叶阳大人真会调侃。但要说到玄之又玄的气运,显然不在八皇子身上,则否这事就成了。”
叶阳辞将松皮折扇遮着口鼻,掩笑道:“当时秦温酒、秦泓越与延徽帝近在咫尺,除了贴身的御前侍卫,谁能看清他们袖中动静?
“我若是秦温酒,一旦得手,便趁御前侍卫慌神将之全数斩杀,再示意刺客们趁乱逃走。待到大队人马赶来,便做救驾不及、悲痛欲绝状,一面下令搜捕刺客,一面以皇子身份主持后事。
“就算群臣有疑虑也不敢当下发作,毕竟帝后皆亡、泰山将崩,外有群夷虎视眈眈,内有亲王拥兵自重,如此局势下,一个能主持政事的成年皇子可太重要了。
“九弟是同党,十弟不足为虑,唯独要担心的就是十一弟与其背后母族。但那时十一弟就在溪边,体弱、水寒,他又不会凫水——釜底抽薪,没了龙嗣,谈家能翻出什么花来。”
韩鹿鸣仿佛这才看到他隐在光风霁月之后的另一面,叹为观止:“原来叶阳大人……非不能耳,实不为也。”
叶阳辞道:“我早说过,‘黑白之外别有道’。我能走白,也能走黑,但有时还是宁可走灰,如此既不违背我强国富民的初衷,又能不受过多的伦理纲常束缚。我所行之道,千秋之后任由世人评说,但此时此刻,谁挡我的道,我就铲除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