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镇国长公主锒铛入狱。
永嘉三年四月,镇国长公主宋卿凰以谋逆等数罪论处,褫爵赐死,死后挫骨扬灰,其面首或死或流,昭曰镇国长公主暴薨身亡,隐其罪,不公于世。
三年,竹青炽再一次踏足翥凤,什么都没变,什么都变了。
在天下人眼中,镇国长公主不过是暴毙身亡了,树倒猢狲散,曾经俊才如云的镇国长公主府什么都没有剩下。
沈缙云是最后一个离开翥凤的,他被流放蜀地,还是托了竹沈两家的福,平心而论,宋卿凰这三年待他极好,并不亚于竹青炽对他的好,或许是将她觉得亏欠竹青炽的,都还在他身上。
沈缙云自觉也许是狼心狗肺,听闻她死了,竟没有半分伤心。
竹青炽是来送他的,又为他破例欠了刑部人情:“青哥,我走了。”沈缙云临行前,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竹青炽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仿佛看见汴公与父亲同他并行而去,看见年少的宋卿凰打马扬尘,消逝眼前。
永嘉四年二月初,帝迁国子祭酒竹青炽为礼部侍郎,择日赴梁约谈休战互市一事。
文武四列,唯殿阁大学士及总督随侍梁帝左右,竹青炽依礼而拜:“见过梁王陛下。”梁帝赐来使上坐,笑对:“两国今已休战,竹亲使远赴郢都,不知所为何事?”
竹青炽依言入座,缓缓说道:“汴梁之争由来已久,兵连祸结,而今两国休战,四方百姓暂安,是为君之贤。某今日来,欲为梁王陛下讨个贤名。”
梁帝出言反问:“哦?难道朕在大梁的名声,尚还不够?”
竹青炽兜手展笑:“梁王陛下是感贤名过赘?”
梁帝观殿下之臣皆屏气凝神,显得此人气度不凡,看着倒顺眼许多,笑叹:“朕听闻汴帝初登,资质尚浅,今见亲使,才晓何谓大政商道。”
竹青炽仍是端坐,袖中暗揉指骨,于汴国而言,这可不是夸赞:“君上天资聪慧,来日方长,不愁这一时。”敛神徐言:“此次远赴郢都,想为汴梁边境子民谋得数年修生养息之时,共享治世。外臣知陛下素忧屯粮,而我汴国五谷颇丰,其功在耕犁。陛下之大梁,养蚕缫丝则更胜我汴国。地域有别,可互通有无,以利万民。”
“汴粮与梁帛,虽皆出五土,然终有别,行商之道,贵帛贱粮,若单以名录相对,不抽几分利润,于国有亏,届时战火重烧,朕岂不是…”梁帝言及此戏谑挑笑:“赔本还赘了天下恶名,朕担不得,介时你来担待?”
竹青炽思而后言:“梁王陛下所言不无道理,却还需审时度势。试问陛下,若于战时、灾时,粮帛孰贵孰贱,孰轻孰重?窃所言之互通有无,指耕犁之造,缫丝之技等根本要术而非寻常走商,梁王陛下心存国本,体恤百姓,当自有圣断。”
梁帝未曾置否,叩指沉思,收笑:“思虑见地,亲使压朕一筹,朕该惜才了,朕欲为太子择配坤仪,有姻亲之意,亲使以为如何?”
永嘉帝无女,若两国结姻,唯有长公主宋翊菁适龄,非为惧战,汴国征伐多年,累及子民,新帝在朝中根基尚浅,亦不全然信他,朝中无陛下之心腹大将,此时不宜再战:“梁王陛下的美意,外臣回朝定奏禀君上,力谏姻亲之好,方不辱此行。”
梁帝遥遥以茶代酒敬他,看向殿中礼部尚书:“待礼部明日议定姻亲条陈,送至亲使下榻之府邸。”
永嘉五年九月,竹青炽自梁归京。
帝于内朝召见竹青炽:“爱卿此行功不可没,欲求何封赏?”
竹青炽俯身一礼:“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臣不敢讨赏。”
竹氏于朝中根基深厚,职侍五朝君王,远先汴公立国,宋翊宸不愿与之为敌,可若不能收为己用,也断不可放虎归山,总要有些权柄捏在他的手中,才好叫他乖乖听话:“哪里,该赏,但凡朕能应允的,爱卿直言便是。”
君心叵测,先是贬谪改用,再是提拔加恩,要他弃武从文,为他所用,不如就将软肋指给他看,也好叫他安心,竹青炽俯身大拜:“那便恳请陛下,赦免梅君。”
宋卿凰伏诛后,沈缙云便被流放蜀地,宋卿凰犯的是谋逆之罪,沈缙云身在公主府,他是不能救,也救不得。
宋翊宸遥想昔日,他不过是庶子,见了竹青炽亦要敬称一声将军。
公父之婿,王姬之夫,汴国上将,诸公子首,那是何等风姿,便是在阿姊心中,也有一席之地。
造化弄人,今日也跪伏在他膝下,求他赦免沈缙云,果真是君子,竟这般不计前嫌:“爱卿有如此度量,朕亦有成人之美。”沈缙云是竹青炽一手带大,到底有别于旁人,能得他如此用心眷顾。
竹青炽一颗心尘埃落定:“谢陛下。”
第30章 武曲(五)
竹青炽回府修了一封家书叫人送往巴郡,过几日得了回音,沈缙云不愿归京。
书房中点着檀香,袅袅娜娜氤氲一室,将军眉眼间的锋芒,仍是一把未入鞘的宝剑,不肯在书香中失了利刃,竹青炽提笔写下:“治国齐家平天下。”
君父皆辞世,竹青炽本该为父守孝三年,奈何世事缠身,连最后的孝道,都没能尽全:“启平,收拾一下,我们明日启程去巴郡。”
启平听了,满心欢喜的说:“公子是要去接小公子吧,我这就去备一些小公子喜欢的吃食。”
巴郡山高地险,难为公子,如此磨难,不知沈缙云铸就几分。
此地湿寒,邪风入骨,竹青炽翻身下马,只觉寒风裹雨直沁人肺腑,跨入府门,推门入室,见沈缙云歪倒在案,长发未束,眉目积郁,案上酒壶倾倒,洇湿书册。
沈缙云后知后觉的撮嘴呼去水泽,痴痴笑起,公主远嫁,与他何干?吊眼看顶上蛛网,搜搅胸腹,掏出一封书信来,似并未注意到门前来客,几近呢喃:“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
竹青炽见他如此,怒由心生,忿恨道:“枉我奔走劳命,竟全为你这小子下酒。”
沈缙云侧首看去,还以为是在梦中,撑身起榻,一路磕磕绊绊的向着他走过去,虚抚人心口,探得是真,磕人怀中,闷声笑道:“朝中余孽未除,公主远嫁梁国,如此多事之秋,你堂堂礼部侍郎不在京中,来我这边寒之地,可谓渎职。”
出指虚点人心口:“该当何罪啊?”
竹青炽钳制住他的手腕,沉声斥问:“满朝风雨飘摇,你倒高枕无忧。好啊,需为兄唤歌引舞,解你酲困?”来时明明是满腹怜惜,真见到了,竹青炽却说不出一句心疼他的话来。
沈缙云听了反倒笑起,他的兄长向来如此:“朝局与我有何干系,哥哥莫不是糊涂了。”
竹青炽深锁眉眼,字字铿锵:“沈缙云,大丈夫志在纵横捭阖,经世治国,若汴国不容你施展,我便送你入梁去朝,唯独不该在这巴郡险壑中醉生梦死。”
竹青炽怒极甩手将他撂到在榻,跨步倾身钳拿其颔:“我容你数载取宠邀欢,是教你看清声色犬马害人心智。我舍武从文,巧舌如簧游说君王,而今玩忽职守,远赴巴郡请你回京,依你看,该当何罪?”说到最后,敛容收声,若有所失一般。
沈缙云屈指攥人衣襟,与之相对只差毫厘,恨咬牙根,咄咄逼人:“是你教我经纶诗书,公子德馨,却将我当成棋子布偶,摆弄来去!而今有何颜面跟我说什么害人心智,我这半生,便是为你所误!”
沈缙云怆悢勾笑:“请我回京,此棋未废?”
竹青炽不知沈缙云竟这般恨他恼他,不敢言富贵如云烟,功名如糟粕,却道殚精竭虑,机关算尽,不过为竹氏丰碑长立,为竹府阖家安乐,痛惜:“我舍本逐末,为你这颗棋子?”
竹青炽于榻上怅然起身:“你为我兄弟手足,我待你亲如同母。”
沈缙云徐徐支肘起身,顾他后言:“半生事王庭,各自起蹉跎,我肖我父,不堪教化。”
二十九年倾心相待,循循善诱,换来他一句我肖我父,不堪教化,沈缙云如此看他?竹青炽倏而抬脚踹翻榻上案几,压抑了许久了悲愤怨怒倾巢而出:“不敬兄长,罔顾礼法,你以为我当真不恨!当真不恼!你肖你父?你是我教!”
沈缙云从未见他如此失态,顿时收声不敢再出言顶撞,悻然就范。
竹青炽居高临视,傲然挺立,眼中心中已支离破碎,颤声:“你以为,当世之主还是汴公?我竹氏,如日中天?你是要啖我血肉,看我失意潦倒,方能解恨?”
沈缙云跣足下地扶起案几,跪拾纸笔,蹲身垂颈:“你是我哥,怎敢啖食你血肉,我本姓沈,不入竹氏宗谱,莫因小事坏了你的大业。”离京与他道别之时,沈缙云便在心中做了如此打算。
竹青炽恨得抬手掌掴其面,垂手指间颤意不止:“混账!我父亲若泉下有知…”
气急攻心,竹青炽扶案急咳,公父新丧既奔劳四方,已是心焦力促,又车马劳顿到这巴郡,适逢隆冬,湿寒伤病,再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勉声:“无论如何,你都要随我回京。若觉我处事偏颇,为何到今日才说?”
竹青炽躬身捂住口鼻,再抑不住气郁难平,咳声阵阵。
面颊触之则痛,可见竹青炽用了多大力气,除去今日,他从未没动手打过沈缙云。
沈缙云少慕英姿,而后爱屋及乌,以为那便是情爱。
沈缙云再是混账,也见不得他这般,上前替竹青炽抚背顺气,难免担心:“还从未见过你病,为何要千里迢迢到这巴蜀凄凉地来,于我这闲云野鹤之人而言,京畿太小,容不下我。你不缺弟弟,你只缺竹氏枝脉才俊,府中凋零,你怕无以为继,是吗。”
沈缙云到底在试探什么,竹青炽缓息止咳,跪坐榻上,这几日他夜不能寐,食之无味,加之途中寒风涩目,又动气伤神,此刻得以阖眼稍作休憩,越发懒的说他。
拢过衣裘,竹青炽疲态尽展:“气死我就没人管得了你,是不是?我尚未而立,你嫂嫂不能生养,我自会另纳,用不着你来担心我后继无人。”
竹青炽怒其不争,哀其不幸:“你今年,二十有三,家业何在?你愿闲云野鹤,可世道不许。你身在这巴郡,我如坐针毡,唯恐鞭长莫及,伤你分毫。京畿虽小,却能护你周全,由不得你不回。”
沈缙云只叹山不得樵,水不能渔,志愿幽云,都湮没了:“世事功名皆非我所愿,你一心顾我周全,又可曾问我心之所向?”
是为他好,也是私心,竹青炽闭目仰靠在榻上,低声道:“缙云,我累了,想有个人陪我。”
到底是为你所误,是我心甘情愿:“明日就归。”
永嘉五年冬腊月,帝之从兄宋楚桓通联五胡起兵谋反,帝启用竹青炽为大将军出征平叛,宋卿凰诈死通梁,暗中招兵买马,联络朝中重臣,趁汴京中虚,与梁帝借兵攻入汴京,逼杀其弟,据京以候。
竹青炽平定公子之乱,率兵回京,宋卿凰言帝心梗暴毙,遗命传位于她,令竹青炽交出虎符,归还兵权。
竹青炽一身戎装未卸,凶戾之气阴郁眉间,胡人也不是凭空把他称做杀将的:“陛下何在。”
她又一次重蹈覆辙,杀母弑父背夫逼弟,究竟到什么时候,她才能收手。
宋卿凰许久未曾见到竹青炽甲胄加身的模样,都快忘了他们也曾并肩作战,他不止是一位公子,更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你当真想见他?”
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分别。
竹青炽卸盔夹在臂弯,已不知手中的剑该何去何从,对宋翊宸,他谈不上效忠,他所效忠的君王,是汴公,是已逝的宋羌,可宋翊宸是这汴国的帝王,他从汴公手中,接来这江山,纵然还未成器,却也不是昏聩的君主:“你不后悔?”
宋卿凰毅然决然的说:“无悔。”她绝不能有一丝后悔。
既如此:“这虎符,你拿去。”只要你拿的心安理得,给你又何妨。
她得了天下,可她知道,将与竹青炽失之交臂。
永嘉五年,帝暴毙,传位其姊,次年改元大夏。
大夏元年,夏皇重农兴兵,肃清五国遗族,整顿朝野。
大夏三年,夏凰挥师攻梁,梁太子妃宋翊菁被逼殉国,梁破,夏凰荡平天下,携宋翊菁之子回国。
孤这半生,冒天下之不韪,平定八荒,使天下黎民百姓自此免受战乱之苦,是对,无错。
有客商渡海而来,始知汴梁大陆之北海外有北溟,北溟亦有诸国。
何谓天下,我所看到的,不过是一方土地,竹青炽进宫面见夏凰,并未行君臣之礼:“臣请出使北溟。”
你想逃,我亦不留你,竹青炽就像是风筝,他的根在汴国,线攥在宋卿凰手中,宋卿凰倒要看看,竹青炽能逃到哪去。
宋卿凰高坐于龙椅之上,张口只吐出一字:“准。”
你想出使,便许你丝帛器皿,北海凶险,便为你造坚船风帆,孤就不信这天下,有什么不能为我所有。
“谢公主。”竹青炽永远只将她当是王姬,而不是王。
“青哥,你当真要去北溟?”你让我回京陪你,我回了,你如今却说要走。
竹青炽站在廊下,蹉跎半生,他为的是什么:“京中我会安排妥当。”
“哥,你从来没有原谅我,对不对。”是不是只要看到我与公主一同出现在你面前,就会想起我不止是你弟弟,还曾是她的梅君,想起你曾孤身一人的那段日子。
竹青炽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与他纠缠,往事已矣,无需回望,作茧自缚:“缙云,替我照顾好你嫂嫂。”
嫂嫂,那也叫嫂嫂吗,竹青炽甚至一个月都不会去顾迟归房中一次,顾迟归竟也毫无怨言,为了各自家族的利益,都甘愿赔上一生:“她自己过的挺好的,用不着我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