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酩终于不再面向一棵香樟树沉思,他转过脸来,那张精致面容上没有愤慨,没有尴尬,没有谴责,他平静柔光透过镜片,折射出一份足以令宋立眠心软的认真。
宋立眠又恍神了。
心头那团堵塞多时名为“好像有点喜欢佟酩”的棉花又浸水膨胀,激发出一阵胸闷,保存着记忆的海马体不断警示着宋立眠,提醒他动心有罪,远离鱼饵。
他应当烦躁避开视线,再用冰冷言论警告佟酩——如果不喜欢同性,就该礼貌地注意言行。
可他不久前鼓起勇气作出的坦白、掷下的冷言冷语,已经超过了宋立眠的心硬负荷,短时间内他再做不到对佟酩说重话。
于是宋立眠选择了噤声,抬抬下巴示意佟酩继续。
“有些事我暂时不方便解释,原因很复杂。如果你想听,未来有机会我肯定告诉你。”
佟酩犹豫少时,又用超乎平时人设的成熟,正色道:“我承认是瞒了你一些事,可我绝不接受你的控诉。”
“宋立眠,我不可能害你。”
距离通讯挂断过去半小时,黄翌穿戴整齐坐在沙发上,他纠结凝视铁门,刚准备再玩一局消消乐,宋立眠电话就拨了过来。
黄翌轻咳两声,紧张接起,电话里的宋立眠语气如常,没有喘息,似乎有些餍足后的小愉悦,轻快地问黄翌怎么还没下来。
黄翌暗自腹诽“你不打电话我哪敢来,看眼科多遭罪”,嘴上却说“马上马上”。
少时,他戴着那顶被清洗过无处次、隐隐泛白的浅黄鸭舌帽,顺着停车位踌躇前行,最终站定在群消息里出现的车牌号不远处。
风很轻柔地抚摸衣摆,黄翌在街头设施的遮掩下调换角度,眺望到那辆轿车前排两扇车窗都降下大半,方才松了口气。
他很迟疑绕至驾驶座,冲胳膊搭方向盘上的宋立眠打招呼,宋立眠一如往昔的打扮精致,棕发服帖,没有任何纵欲过度的糜烂神态,他很自然地冲黄翌笑了笑,说了声“好久不见”。
黄翌取下巨大旅行包抱进怀里,拉开车门钻入后座,方才敢抬眼望向副驾上的男子。
这位陌生男子外表斯文,模样像博物馆陈列的艺术品一般精致,若非黄翌亲耳所闻,绝对猜不到那张薄唇会用何等语气很热切吐出“车震”两字。
想到这儿,黄翌有些尴尬地烫了烫脸,控制语速和佟酩交换姓名,他尽量不过多地窥视对方神情,又觉得移开眼睛似乎不太礼貌,所以很纠结。
这位名叫佟酩的青年似乎和宋立眠一样热衷于保持精致,即使这对情侣不久前应该烈火干柴腰酸背痛地拥抱过翻滚过,此刻却都毫无异样地坐在座椅上,唇角没有破口衣领也没散开,每根头发丝都很妥帖地待在该待的位置。
黄翌乱七八糟想了一通,汽车突突行驶,佟酩转回去平视前方,很少话地不再出声。
黄翌在后座坐立不安,想八卦又觉得时机不妥,只好竖起耳朵听前面两位模样般配的情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等宋立眠自然将话题抛给黄翌,黄翌才顺着说了几句。
前方畅通无阻,所以车速较快,原本和煦的气流翻滚出凉丝丝的触感,黄翌瞅了眼前方大敞开的两扇车窗,随口问他们,不冷吗?
宋立眠不知是在看后视镜,还是刻意在看副驾上的人,他幅度较大偏偏脑袋,身着短袖的佟酩还没开口,宋立眠就主动升起车窗,解释道:“刚才主要是为了散味。”
黄翌不免想到许多不正经的东西,就表情奇怪地自觉闭嘴。
第十九章
驶入城郊,车轮轧过凹凸不平的路段,前车窗靠近雨刮器的位置残留着香樟树果子的紫黑色汁液,宋立眠抽离视线,思索起下次洗车的时机。
过两天回家后还得观望一下,毕竟雨季快到了。
——不知掌管天气的神仙是如何安排晴雨的,想必与人类的洗车频率息息相关。
后座塞满身高腿长的成年男性,每一双眼都迸发出求知欲,他们明目张胆凝视副驾男子的后脑勺。
只可惜佟酩暂时并不能满足他们旺盛的好奇心。
八卦主角之一正搂着柔软乖顺的星星抱枕,眼镜折过镜腿挂上车内门把手,陷在静谧且富有安全感的睡眠中。
老同学久未见面,原本该气氛热络,然而在宋立眠意味明显的眼神下,后排三人识趣地只压低嗓音打过招呼,此后便用眼神交流。
临时组建的八卦小分队在深情对望少顷后,意识到对没默契的人来说,眼神交流不过是美好的传说,于是他们果断选择了面对面扫码建群。
黄翌率先创建群聊。
由于强迫症,他第一件事就是将群昵称改为“小黄帽”。
没多时,余下两位成员分别将群昵称改为“小红帽”和“小绿帽”。
黄翌:“……”
他一言难尽转向左右两人,惊奇地发现左边扎了小辫子的艺术家正巧穿了件红色薄毛衣,而右边理过平头的运动狂热者恰好套着墨绿色运动裤。
再埋头一瞧,群里三人,唯有自己的头像是简单粗暴直男自拍,其他两位却是模样乖巧的猫狗卡通图案。
……恩,两张图还挺像一对的。
黄翌的八卦欲瞬间被浇熄大半,原本他还想故意吊吊两人胃口,再找准时机将关于“车震”的重磅新闻扔出来,如今他却是没多大兴致了。
生怕自己瞎说话会勾起这一左一右的兴致,把坐在中间弱小无助可怜的自己往下一压,就地开始拥吻。
黄翌木然平视前方。
轿车驶离停止线,路口的交通信号灯开始不断闪烁黄灯,黄翌叹了口气,垂下脑袋将群名改为“红绿灯”。
小红,小绿,和电灯泡。
沉浸在童话世界里的“小红帽”:赌五毛钱,他们在一起了。
丝毫不觉得群昵称不吉利的“小绿帽”:赌一块钱,宋立眠是故意带对象来气白越的。
黄翌心神一动,立马忘记方才的惆怅,果断加入群聊。
小黄帽:卧槽!我居然忘记这茬了!
小黄帽:白越这次要来吗?据说上回同学会他家门都没敢出,怂得跟条狗一样。
小绿帽:肯定要来。班长叫我联系的他,他问过我有哪些人。
小红帽:你怎么回?
小绿帽:我说,放心,来的都是性取向正常的人。
小红帽:哦。那个傻/逼,世界上就没哪个性取向是不正常的。[呵呵]
小绿帽:还是你懂我![亲亲]
小红帽:[亲亲]
小黄帽:“……”
我好像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黄灯,在十字路口孤单地闪烁。
在黄翌纠结是否该将群名更换为“红配绿和狗”时,模样姣好的八卦主角终于在周遭汽车肆无忌惮的鸣笛下悠悠转醒。
佟酩捋了捋被压扁的星星角,将里面的填充物揉蓬松,而后他很缓地眨眼,嗓音沙哑问:“还要多久?”
“快了。”宋立眠偏头见佟酩闭眸假寐的乖巧样,很轻微地笑笑,“怎么这么困?”
“怪你,昨晚我翻来覆去睡不好。”佟酩含混道,“跟你打完电话才舒服了些。”
后排三人同频率打了个寒颤,赶紧竖起耳朵。
“之后如何,”宋立眠平静问,“睡着了吗?”
“舒坦多了。可惜状态兴奋起来了,消不下去,”佟酩烦闷回答,“还是翻了一整夜。”
小红帽和小绿帽意味不明地相视一笑。
“年轻真好。”宋立眠变完道后感叹说,“我现在不容易为这种事兴奋,倒头就睡。”
“……今晚你得多撑点时间。”佟酩打了个黏糊糊的哈欠,下巴继续压皱星星角,“毕竟难得住次帐篷,总不该浪费了。”
“好。”宋立眠柔声说,“我尽量。”
黄翌面露惊恐,埋头在群里发了三个感叹号。
小绿帽:哎。
小绿帽:我本来觉得电话play挺刺激的,还想提醒宋立眠注意身体。
小红帽:结果他身体已经不行了。
小绿帽:岁月不饶人,咱们都要不行了。
“小绿帽”撤回了一条消息。
小绿帽:岁月不饶人,想必宋立眠这几年疏于锻炼。不像我们这种长期运动的人,永远能保持活力。
小红帽:噢,我比宋立眠还不爱动。
“小绿帽”撤回了一条消息。
小绿帽:岁月不饶人……其实转念一想,他要重新接受一个人多不容易。
小绿帽:能相爱就行,其它事情都不重要。
小红帽:恩。
小黄帽:+1
汽车颠簸,佟酩没能继续入睡,就揉了揉脖子,认真眺望起前方风景。
贫瘠景色被树间跃动的鸟勾勒得鲜活,道路越来越窄,连续急转弯迫使佟酩歪来倒去,柔光自前车窗折射而来,落在他半眯起的眼皮上,转瞬间就黯淡了。
临近目的地,空气渐佳,佟酩戴回眼镜,将车窗摇得更靠下,蓬松黑发霎时被风分撩出缝隙,显出一份不太精致却又格外好看的凌乱。
他微眯着眸子,任凭令人心旷神怡的气流拍向皮肤,黏糊糊的困倦总算消弭。
露营地点是一位有经验的老同学推荐的,商业化相比其它地方而言不太严重,可惜道路两旁支起的摊位、高价贩卖的劣质露营必备品,却证明这块原本属于大自然的区域,已逐步走向被人类完全侵占的结局。
宋立眠感慨万千,转瞬又想起车厢后的双人帐篷,就觉得自己忧虑得没必要,很虚伪。
毕竟他也是侵略大自然的其中一员。
佟酩没再打盹,窸窸窣窣眺望风景,宋立眠很轻地同他搭话,后排三人也找准时机加入话题。
话题从“怕蚊子”一路聊到“帐篷分配”,佟酩话依旧不多,可是很讲礼貌,收到的每个问题都尽量回答,即便实在回答不上,他也会捎上无辜眼神,转头向宋立眠求助。
宋立眠拒绝不了他这种表情,只好把所有难题都接了过去。
这种场外求助、“暗送秋波”的戏码上演太多次,后排的红绿灯组合兴奋得愈发放肆。
好几次,小黄帽差点脱口而出非常不正经的提问,还好宋立眠听觉始终敏锐,就及时打断他:“这种问题直接问我就成。”
“他住的房子是我租给他的。”宋立眠顿了少时,平静说,“我有洁癖,合约上刻意提过不能带伴侣回家过夜。如果房客需要找人同居,得提前告知我。”
小红帽和小绿帽无声对望,交换了个眼神,紧接着又同幅度埋头看手机。
小绿帽:原来还没成啊?
小红帽:恩。估计还不是没追到,是连窗户纸都不敢捅破,话全说得藏藏掖掖的。
小红帽:可怜。
平头运动男不知怎的,突然被刺激到了。
他盯着最后两个字发了长达半分钟的呆,下颔线绷直,目光炙热如火,紧接着,他眸子黯淡下来,指尖在键盘上绕了几圈。
最终,他什么也没回复,熄灭屏幕目视前方。
佟酩表情迷茫瞥向宋立眠,显然是怀疑自己记忆出了差错。
不过他并未对这项突然钻出的霸王条款表示异议,很坦然地接受下来。
“那可不一定。”黄翌“啧”了一声。
他还没意识到实际状况,总觉得宋立眠是不够意思,想搞地下恋情,就准备故意气他,吊儿郎当说:“也就换个床单,开窗户散味的事……一环到三环不塞车也得开一阵子,你总不能天天去检查。”
“是吗?”宋立眠却没愤怒,反而用柔和语气问,“佟酩,你会带其他人回家吗?”
“当然不会。”佟酩并未察觉到被冒犯,只下意识答,“我又没其他朋友。”
“听见没?别造谣了。”见前方路段畅通无阻,宋立眠微偏头斜睨向后排,“他都听我的。”
黄翌:“……”
他原本看佟酩长相斯文又高冷,还以为对方性格强势,应当不愿搭这种无聊的腔,万万没想到在宋立眠面前那么听话。
单身狗之怒无处发泄的黄翌又被强塞一嘴狗粮,整个人郁结不已地噤声了。
没多时,他紧握的手机开始连续震动。
小红帽:活该。
小绿帽:活该+1
小红帽:你想想,你说的那叫人话吗。
黄翌:“……”
这些人整天夫唱夫随,打死不承认有一腿,夹在中间的直男黄翌有苦说不出。
小黄帽:哎,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让宋立眠回顾一下开窗散味的事,试图唤起他的廉耻心,别再瞎丁日秀了。
小红帽:……开窗散味怎么了?
黄翌想起这茬,面色诡异地偏向左侧,他与满目迷惘的艺术家对视三秒,而后默默挪至前方狭窄座椅。
虽说万年单身直男并没什么实战经验,可他通过网上冲浪,还是累积了许多可能并不会派上用场的小知识。
比如,汽车前座部件太多,空间逼仄,稍有不慎估计喇叭就会“嘟嘟嘟”惹来交警,故而所谓的汽车play都是在宽敞后座进行的。
虽说姿势不舒服,能力施展不到位,可胜在刺激,肯定会有处于热恋期……处于类似热恋期的暧昧人士愿意尝试。
黄翌拼命驱散脑海中的马赛克,浑身还是抑制不住地不自在,他叹了口气,抻直脊背,用手在右颊边扇风。
或许是他的错觉,一路被他竭力忽略的奇怪味道,这时又开始钻入鼻息。
而且,这味和他平日里DIY的所闻见的腥膻味不同,有点像……芽菜包的香味。
黄翌满面愁容,感觉再不到达目的地,他估计会被这一车蚊香蛙逼疯,下回DIY恐怕会闻见烧烤孜然味。
想想就恐怖。
他面色惨淡地向输入框里打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