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够了,一盆花而已,哪里用得到这么多银子,不如我再送……”
“够了就好。”聆渊对下一句话,转身不由分说地执起少年的手把人往外带,走到街道上的时候才有些局促地望向他,不安道:“对不起啊澜澈,这花不够珍贵,不比宸玄兄长送你的好……咱们再往后走走,再多看看……”
“怎么会呢?我很喜欢啊。”少年薄唇扬起,语调中带起了非常温柔和煦的笑意:“而且这是阿渊送的花,又是我自己亲自挑选的,和其他人送的都不一样。”
“真、真的吗?”聆渊的语气中混杂着期待和不可置信的复杂意味:“你真的喜欢吗?”
“嗯。”少年一手抱着花,一手挽起聆渊的臂膀,认真道:“阿渊是我最最喜欢的人,所以阿渊送的东西,当然也是我最喜欢的东西啊。
阿渊是我最最喜欢的人……
禁宫偏殿中,澜澈触电般把手从蓝紫色的花瓣上抽回,按着额角被迫接受脑髓深处翻涌而上的陌生记忆。
这是……我过去的记忆吗?为什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阿渊不是说,鲛族生来羸弱,外出很容易被各种各样潜藏的危险轻易杀死吗?可是……
他不禁紧握断梦潇湘的剑柄,一个微小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从心底响起:可是分明不是这样的啊,他也有神魂佩剑、他也曾和聆渊一起在魔域之外的凡世游历。
“君聆渊把你与他过往相关之物,连带着这些老物件上封存着的微弱记忆都深锁在这间偏殿里了。”梅疏影清冷淡漠的声音从侧方不远处传来,澜澈抬首去看,只见那里有一处单独而立的深黑色高台,台上垫着厚厚的绒布,上方置着一串由大小不一、却颗颗饱满璀璨的鲛珠编织而成的珠链,梅疏影浅淡得几乎就要消散在空中的生魂之影留恋似地在那珠串附近徘徊。
“王太后娘娘与你血脉同源,生来就有强大的血脉之力,她仙逝前留下的鲛珠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可是君聆渊把它留在此地,目的仅是借由此珠的力量镇守这间偏殿内所有旧物上微弱的记忆。”
“你的意思是,这里目之所见的每一件东西上都有我的记忆?”澜澈迟疑道:“聆渊把我的一部分记忆从我脑中抽取出来,封存到了这里,然后又编造出虚假的、根本不存在的记忆放回我脑中?他这么做图什么?”
“图什么?当然是图你乖乖听话,不挣扎、不反抗,如他所愿一直留在他身边。”梅疏影冷笑一声,继续道:“他让你记得的只有他对你的好和你对他的喜爱、仰慕、无条件的顺从,我猜你根本不记得自己的父王母后都是被他父母所害,你的家乡故土亦是被他的父母所毁,甚至你的至亲骨肉身体不全、性命难保也是拜他所赐吧。”
“不可能……你在说什么啊,我不要听了!”澜澈满心震惊地望着她,面色惊恐如见恶鬼,“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你要我看的东西我已经看完了,我要走了,你——”
“你在害怕什么?”梅疏影旋身上前,猛地拽住了他的手,把他拉到高台上的那串不规则鲛珠珠链前,拉着他的手残忍决绝地往下按去:“怕看见颠覆自己认知的记忆吗?怕到了今天才知道枕边人是一个别有居心手段酷烈残虐的暴徒吗?你不看,过往所发生的桩桩件件就不存在吗?你给我睁大眼睛好好看着——”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鲛珠,一道耀眼的蓝光从珠身内迸射而出,投映在黑木长桌后空白的墙壁上。
影影绰绰的人影渐次现出身形,澜澈看见不知多少年前的自己忽然出现在画面中,缓慢向内中的床塌前走来。
塌上面容美丽却憔悴的女子看见他的时候,茫然一片的美目中忽然生起夜雾般的恐惧和化不开的愧疚。
“霜靖河。”他听见当年的自己从皮肉中抽出寒芒利刃的声音,听见自己淡漠冷冽犹如杀神的声音,“去向我的母后、瀛洲仙岛所有因你狭隘自私的愿望而无辜殒命鲛人同族们谢罪吧。”
霜靖河……
澜澈重重地按着眉心,缓慢又无助地跪倒在地,潮水般连绵不绝的记忆一波接一波从脑识最深处翻涌上来,几乎瞬间将他所有的理智和记忆覆盖。
是了,他想起来关于这个名字——霜靖河所有的记忆,亦想起来自己的出身、来历、背负数百年而难消的深仇。最不该忘记的人、最不该忘却的记忆,怎么偏偏被他忘记了?除非——他的记忆果然被人人为地、残忍地筛选改造过。
那个人会是谁呢?是聆渊吗……
“这就受不了了吗?那看到无辜的幼子被自以为的一生挚爱所伤的你又该怎么办呢?”梅疏影的声音轻而残忍,“哐当”一声在他面前丢下一柄闪着幽光的骨刃:“看看吧,你自以为对你极好的好夫君过去是怎样对你、怎样对待你的孩子的。”
第152章 长恨
这一次已不需要任何人逼迫, 澜澈只是犹豫了一息,就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缓缓蹲了下去,伸手轻碰地上那把闪着寒芒的骨刃。
就在那一刹那, 记忆像倒灌入脑的海水。
漫长的凡世流亡生涯、面目扭曲的邪修骅婪、魔世不可名状的恐怖魔主……以及百年之前聆渊持刀逼他自取心头血时的狰狞怒吼。
“你不是喜欢我吗?”聆渊刻意压低放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脑中相应的记忆却是一片漆黑。
他怔了许久,才从混乱无序的脑识中找到相关的记忆:那时他刚用自己的双目换了聆渊的双目复明,本就看不见东西,聆渊怒意盈喉、压面而来的声音便已是这段令人恐惧的记忆的全部。
“我只要一点你的心头血而已, 又不会要了你的命。你不是说喜欢我、愿意为我去死吗?怎么连一点点血都不愿意给我?”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他如今的所处之地也非当年的宫殿山, 但是聆渊说这番话时的每一个字、甚至连同他语气中无法忽视的嘲讽和不可悖逆的语意一时之间澜澈都觉记忆犹新。
“不可以的, 现在不能给你……”他听见当年的自己用近乎绝望的声音哀求, 却换来聆渊更加粗暴地捉住他的手, 把冰冷的刀柄往自己手心一递,残忍道:“只要一点点就好, 你又不会死, 怕什么呢?还是说……你根本就是在骗我,你根本不像自己说的那样爱我?”
不是的。脑识里的声音惊惧而痛苦, 仿佛不甘引颈就戮之人临死前最后的挣扎。
不是的,我会死的!胸腔里、属于我们的骨肉也会死在这看似无害的一刀之下!
澜澈彻底弯下了腰, 抵住额角的那只手转而覆在唇上。有那么一瞬间,他能明显感到自己当年的软弱和无助,心中不止一次想要毫无隐瞒地把自己身上所有的秘密告诉聆渊。
可是最后他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澜澈听见记忆中自己的声音由无力的挣扎辩解渐渐变成走投无路的哽咽:“聆渊,我……真的喜欢你, 你不能这样对我……”
我分明没有对不起你啊, 更没有伤害你的母妃。能给你的我已经全都给了你, 再来就真的只剩下这条命了。
即便你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但是刀尖刺进心里的时候,我也会疼的啊……
你怎么狠得下心,让我这么痛苦呢?
久远的回忆犹如一记一记耳光,响亮地打在他脆弱不堪的神经上,剧烈的眩晕感和强烈的呕吐欲望伴随着记忆席卷而来。一丝丝寒意和令人作呕的恐惧从心头窜起。
“阿渊……我喜欢你啊……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带着绝望喘息的哽咽声在脑底回荡,澜澈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跪坐到了地上。
为什么他真实的记忆竟是这样的?
为什么他记忆里的聆渊和他的认知里、一直以来对他极好的聆渊如此不同。
到底他的记忆是真?还是他的认知是真?
澜澈低垂着头跪坐原地,双目紧闭又很快睁开,空茫一片的目光从掉落在地的骨刃一路向前,最终魔怔似地盯着长桌后那片空白的墙面上。
他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似地,摸索着抓起早被自己丢到一边的断梦潇湘,踉跄着上前,对着空无一物的墙面劈去。
饮过应龙之血的利剑挥砍瞬间带出青蓝色的寒芒剑光,闪电般劈开空白的墙面。刺目的剑光下,雪白的墙面一分为二,露出里面巨大宽阔的暗格来。
两具面容相似,年岁、身量略有微妙不同的熟悉人躯并肩默立在墙中暗格之内。它们都拥有着和澜澈几乎别无二致的脸,区别只是其中一具人躯面容精致却稚弱,五官无可挑剔又略带青涩,身量纤弱瘦削,俨然一副澜澈少年时的形貌,而另一具躯壳则更接近澜澈如今的样貌,身形则挺拔纤长许多,犹如芝兰玉树般秀美俊雅,五官亦长开许多,容颜昳丽无双,气质高华耀目。
脑识中真正的记忆已复苏大半,此刻不需肢体上的触碰也足够唤醒脑中相关的记忆。
与人躯相关的记忆仿佛就发生在不久之前,翻涌上心头的时候显得格外清晰。一开始视线之内仍是漆黑一片,到了后来才开始慢慢有了色彩,可是聆渊低沉迫人的声音却始终在耳边徘徊不去:
“……澈儿你看,这里有你、有我、还有咱们的孩子和过往所有的回忆,这样不是已经很好了吗?”
“留在我身边吧,忘记过往那些令人不快的记忆……”
“我知道过去的我做了很多错事让你很痛苦,但是请你信我,我已经找到挽回的办法了……很快你就能忘记所有不好的记忆与我和好了。”
朦胧而混乱的记忆中,他清晰而绝望地看见自己被迫吞下那枚传说中能让人一忘皆空雪释丹药。
……
到底记忆是真,还是认知是真?自己脑中怎么会生出如此愚蠢的问题呢?他想。
一直以来,君聆渊可以说是从未变过,一直都在用他酷烈残暴不讲道理的手段对待自己啊。一开始剥夺自己身体、行动上的自由,到了现在,竟不惜用药物篡改性格和记忆,连一个人意识的自由都要残忍夺去。
阿渊,我忽然有些分不清,你究竟是爱我,还是恨我。多爱一个人,才会不择手段不惜一切代价把他强留在身边?多恨一个人,才会硬下心来、狠下手来彻底摧毁他的身体、抹杀他的记忆和人格,把他彻底变为任由自己玩弄的傀儡?
更可笑的是,你都这样对我了,我的心里竟还留存着对你挥之不去的依恋和爱慕。
偏殿暗格前,澜澈喉头终于翻涌上灼人的血气,下一秒,强烈的晕眩恶心刺激得他胃部翻涌绞痛,澜澈再也忍受不住喉头翻滚的汹涌血气,“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澜澈殿下,你怎么了?”始终紧随其后的墨云骇然上前,揽住他略显单薄的肩头,眼底满是担忧,“殿下请凝神聚气,让我为你——”
“不必。”澜澈摆摆手,握着断梦潇湘撑起自己的身体,踉跄着朝偏殿外走去,“我只是……忽然想起了很多事,脑中有些混乱,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就好,墨云君和疏影公主就不必跟来了。”
梅疏影透明得几不可见的身影一晃,从霜靖河的鲛珠旁飞身上前,犹豫道:“可是……”
“我说了,别跟过来!”澜澈瞬间拔高音量,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顿时压面而来,梅疏影虚无缥缈的生魂之影在半空中陡然怔住。
墨云回首冲她一摇头,劝道:“公主,就依他所言让他安静地待一会儿吧。他既然称呼你我疏影公主和墨云君,说明过往的记忆他已尽数忆起,给他一些时间,他能想明白该怎么做的。”
“是吗?”梅疏影的目光投向步履缓慢向宫殿大门缓缓而去的澜澈的背影上,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可是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啊。”
饮血的断梦潇湘剑很快就像劈开偏殿殿门那样破开了宫殿正门上的重重禁制。
沉重的雕花巨门在澜澈面前应声而开,他犹豫一瞬,虽然雪释的药效已被层层涌上的真实记忆完全覆盖,但是君聆渊施加在他身上的乱心术效力仍在。他每生出一个违逆君聆渊意愿的想法、每做出一个违背君聆渊意图的动作,心底深处就会生出强烈的、混杂着惊恐愧疚和不安的复杂情绪。
他下意识凝起一缕灵力想要强行压下因乱心咒的咒里而生出的、灵魂深处对聆渊本能的顺从和依恋,可是凝聚气息的一刹那,回应他的只有空茫一片的气海,他这才想起自己的灵脉已废,就连神魂中的断梦潇湘也是梅疏影助他拔出的。
身为得天地眷顾的鲛人,他却从此再也施展不了任何术法了。意识到这一点后,针扎般刺骨的剧痛伴随着绵绵无绝的恨意瞬间彻底淹没神魂里对聆渊最后一缕混杂着复杂情愫的爱意,占据了他脑中每一寸空间。
他终于沉沉叹了一口气,紧握着剑柄踏出了宫门。
澜澈在这座不知名的宫殿中生活了数日,此刻才第一次从外看见这座犹如囚笼一般的禁殿全貌。殿外是一片算不上大的空间,除此之外举目望去四周皆是一片茫茫云海。琉璃碧瓦、青金相间的巨大宫殿被流云包裹着若隐若现,华美肃穆,周身自带一种恍若天成的迫人威势,犹如一只沉默的巨兽,虎视眈眈地审视眼前的每一个人。
澜澈自嘲似的笑了笑,抬步上前走到了空地的边缘,隔着层层云海向下望去,连绵不绝的雪色云雾映入他的视线,除此之外视野里再无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