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澄一身磨了边的破衣烂衫,身后负剑, 腰间挂着一个褪了色的酒葫芦,头发随意地扎成一束,还戴着一顶破草帽。
和晏长东比起来,确实和要饭的差不离。
叶澄端起酒壶一饮而尽,稍解喉中,才翻了个白眼:“在灵寂山混了半年,我连怎么说人话都快忘了,你要还能打扮地像个少爷一样,我就服你。”
灵寂山并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片连绵广阔的山脉,据说因为曾有神灵在此陨落,所以不允许任何法力施展。总之,叶澄靠一双脚,在里面足足走了半年,才走了个遍。他刚出林子,气都没来得及喘就御剑赴约,能像现在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好吗?
“呦,在深山老林里当了半年野人,刨出来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没?”
叶澄很没形象地往后一躺,叹了口气没说话。
晏长东就知道结果了,哼笑道:“打人一时爽啊。”
“你就别扎我心了行不行?”叶澄抬手捂脸,“我后悔得恨不得那一巴掌扇在我自己脸上。当时真的再生气也不该打他。”
距离季芳泽离开青崖山,已经足足三年了。
刚开始叶澄知道季芳泽离家出走,简直气疯了,心想这次找到人了绝不能姑息,非得抽他一顿狠的不可;找了一个月,叶澄就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的粗暴,想着找到人了不能发火,要好好说;现在三年过去,人却了无音讯,叶澄终于开始往最坏的方面想,是不是以后真的找不到了?
叶澄梦里都辗转反侧:也不知道在外面过得好不好,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要我说你也不用太担心,能悄无声息离开青崖山,手里绝对有几把刷子,没你想的那么弱鸡。”晏长东轻轻踢了叶澄一下,“而且我也很好奇,就你这个脾气,他是干了什么大逆不道,人神共愤的事啊?让你气到扇他巴掌?”
叶澄有气无力:“求你闭嘴吧。”
“行啊,不说这个就说点别的。我不小心说漏嘴,我妹妹知道你从灵寂山出来了,想约你出去走走,吃点东西什么的,你去不去?”
叶澄坐直了身体,低声道:“我很抱歉。”
当初他救下的,正是晏家的小女儿。叶家和晏家是世交,叶澄五岁离家求道,所以不认识晏家比他小六岁的千金,却和同龄的晏长东一起长大。后面他们各自进入不同的门派,这种交情也没有中断。他们始终是挚友。这也是叶澄当初决定试试看的原因之一。
但季芳泽不见了之后,他实在是提不起那个心思了,也就委婉地对晏家表明了自己的意思。
行吧,小王八蛋最终还是顺利达成目标了。他现在对合籍,道侣之类的词,简直都有心理阴影了。
现在叶澄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一众长辈喜欢用“小王八蛋”亲切地称呼自己了。养孩子确实是个活一天像一年的催命活儿。
“其实我妹妹说,如果你只是为了找人,她不介意你这几年忙得像狗,活不见人。”晏长东看了眼叶澄的表情,“行吧,真的不成了?”
“嗯。”
其实叶澄也不仅仅是因为季芳泽。他当初没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不对,甚至认为是顺理成章的。两家世代交好,所有人都很乐见其成。而他也怜惜那个为了保护无辜村民,差点被魔修杀掉的温柔姑娘,愿意保护和照顾她。
但季芳泽离开后,叶澄想了很久,后知后觉地发现,或许自己当初的决定确实是不负责任的。
他怀抱着担负责任和顺其自然的态度,其实对晏家姑娘也不公平。
晏长东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其实我也不愿意让你做我妹夫。要我说你这人做朋友做兄弟都无可挑剔,谁跟你做道侣,心稍微细那么一点,日后下场就是被你活活气死。无奈我爹娘妹妹都被你的人模狗样给迷惑了,不听我这个忠臣劝告。”
叶澄满心都是内疚,非常沮丧:“对不起。”
“对不起个屁,你是三媒六聘了还是始乱终弃了?”晏长东用折扇敲敲桌子,“以我妹妹的容貌和嫁妆,外面排着队要娶好不好。也不怕告诉你,我早已给我妹妹看好了三宫六院,你自己识相拒绝再好不过。”
叶澄知道晏长东是不愿意让他有心理负担,也配合地转了话题:“你传信给我,总不至于就是要看看我从深山老林里出来的模样,好挖苦讽刺我吧?”
晏长东冷笑:“你真是狗咬吕洞宾。我一得到消息就赶紧传信给你,为了等你,还花了这么多钱包画舫,你到底听不听?”
叶澄狗腿地给晏长东倒了杯酒:“听听听,晏大爷您请讲。”
晏长东满意地端起酒杯:“我前两天听说了一件事,有几个散修疯疯癫癫,说深渊的结界被人偷偷打开了,有深渊之人在外肆意杀戮。”
叶澄无语:“这种事谁会信?”
当年十六位真人以神魂为引,画了个惊天大阵,封闭深渊,从此河清海晏。这事谁不知道?十六位真人如今都还活着呢,破个缝能没人知道?
“我也不信。”晏长东深色凝重,“但那是晏家守护的领地,所以晏家根据那几个散修的说辞,派人去探查,发现确实有一个村落被血洗了,而且用的是深渊的法决。我们都知道,深渊的功法,外面的人是学不会的。”
叶澄皱眉:“我不信结界破了,难道是当时深渊有族人逃窜在外?不该啊,如果是这样,怎么会隔这么久才突然作案?”
之前有作案的话,根本不可能这么久都不被发现。
“这件事晏家不敢久瞒,也瞒不住。幸亏你刚好这时候出来,最迟后天,各门派就该来人了。”
叶澄惊讶,一时摸不着头脑:“为什么要瞒?”
晏长东顿了一下:“你没想过,季芳泽也有一半深渊血统吗?”
季芳泽的身世知道的人并不多,但晏家是做生意的,五花八门也顺带买卖一点消息,自然清楚一些别人不知道的秘密。
其实晏长东也不觉得叶澄会包庇季芳泽,但是毕竟他的好友一直在找季芳泽,这件事总要叶澄先知道才是。
叶澄这才明白晏长东的意思,失笑摇头:“你想多了,不可能是芳泽。”
“阿澄,你和他三年未见,也别把话说太满。”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不是小芳。
晚安。
第156章
两人就在画舫上过了一夜。第二天, 晏长东早早起身,倒没去喊隔壁的叶澄,反正他给的钱,足够叶澄在这里睡到天荒地老。
他在这里停留, 原本就是为了找个地儿等叶澄,现在把该告诉的事都告诉了,他也该回晏家了。
结果到了岸上, 晏长东一掀车帘。叶澄正躺在他的马车里, 旁边摆着他珍藏的酒, 嘴里吃着他的茶点,还一脸嫌弃:“太甜了。”
“……能拜托你从我的马车上滚下去吗?”
“我倒想自己走, 关键是不认识路啊。”
晏长东嘴角抽搐,发现叶澄当了半年野人, 吃没吃苦不知道,反正脸皮是没磨薄。他恨恨地拉上车帘, 外面那四匹神俊非凡的马,就慢悠悠地自己走了起来:“你之前不是还斩钉截铁,说绝对不是你家小芳吗?”
那你现在在我车上干啥?
“邪魔外道,滥杀无辜, 人人得而诛之。我也要去为世界和平贡献力量。况且我不去, 我怕你们把脏水往他头上泼。”
他信季芳泽,可别人未必信。在名门正派里,总有那么几个人是知道季芳泽身世的。
马蹄的嘀嗒声不知从何时消失了,马车平稳地滑向天际, 周围的纱幔飞扬,远远看去像是一只高飞的鸟儿。晏长东叹了口气:“你就这么肯定不是他?”
“废话,我自己养大的我不知道?”叶澄突然发觉到有点不对劲,坐起身,“你好像很肯定那个人是芳泽一样。”
晏长东迟疑了一下,坦白道:“其实也不是很肯定,只是有一点怀疑。好吧,我还有件事没告诉你。”
叶澄挑眉。
“那几个散修是闻着血腥味儿过去的,正好迎面看见了一个人从村庄里走出来,那个人和他们对视了一眼,等他们回过神,只剩下村庄里遍地的尸体。他们中了‘梦南柯’,忘记了之前看到的人的模样。晏家的供奉花了大功夫追溯他们的记忆,只得到了两个消息。一,那人非常漂亮;二,他是个男人。”
叶澄反驳:“天底下好看的男人多了。”
晏长东摇了摇头:“在那种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他们看到那人,留下最深刻的印象,竟然是漂亮。你想想看,那得是什么程度的漂亮?”
“我自认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反正漂亮到这种程度的男人,我这辈子也没见过几个,你家小芳算一个。他还有半边的深渊血统。我能不怀疑他吗?”
……
因为叶澄插了一手,晏长东的马车拐了弯,没有直接回晏家,而是去了当初遇难的村落。
为了不破坏线索和痕迹,晏家没有掩埋尸体,而是用一个封闭类的法器将村落围了起来,尽量保持了刚发现时的模样。
有晏家少主的脸做凭证,他们自然顺利地越过了晏家的封锁。
距离事发已经过去三天,尸臭与血腥味混杂着扑面而来,叶澄面色未变,只是在路过一个幼童的尸体时,弯下腰,轻轻地在那孩子惊惧的双眼上拂过:“没有活口吗?”
那位领路的晏家长老摇了摇头:“没有。”
叶澄在村落里走了片刻,观察了几具尸体,都有部分残缺,灵台里也已经没了半点魂魄的痕迹,神色沉重道:“确实是深渊的功法。”
深渊封闭,是叶澄八岁那年的事。他对深渊的存在留有非常深刻的印象。况且青崖这些年也从来没有对深渊放松警惕。叶澄对深渊的了解,未必逊于曾经入过深渊战场的修士们。
这时,突然有一个原本守在结界外的晏家弟子,快步追上了他们,对着晏长东欲言又止。叶澄对晏长东点点头,示意他自去处理,然后独自向前走去,试图找寻线索。
叶澄路过一处,突然放缓了脚步。他蹲下身,挪开一块碎石,发现下面压着一张小小的,宛如纸片般的东西。
他盯着上面的线皱起眉。
这是皮影?
但是民间皮影多是颜色各异的小人,这样才能演故事,为什么他手里的却是一只胖猫?
怎么有点眼熟?
“阿澄。”
晏长东的声音远远地喊他。
叶澄不知为何,下意识将那只皮影收进了袖中,才转过头:“怎么了?”
晏长东的脸色非常难看:“那些门派暂时不会过来了,因为玄一门长老来的过程中,发现又有一个村落遇害了。”
叶澄等人赶过去,发现那里已经有不少人了。各个门派的弟子分散开来,长老们在一旁说话。禅宗的人环绕着整个村落,正在念《往生经》。
时桑最先注意到叶澄的到来,也没叫喊,只是带着几个青崖弟子走到叶澄身边,苦笑道:“魂都没了,念这个有什么用?徒慰生者罢了。”
叶澄问道:“这次有幸存者吗?”
“有。是一对新婚小夫妻,前几天去邻村走亲戚。但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这次来的都是各门派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刻也顾不上什么场面地位,就站在村口的老枯树下商议事情。
看尸体的情况,确实是深渊一族的手笔无疑了。但现况还远远没有到松口气的地步。最直观的问题就是,这个深渊的人,是哪儿来的。
莫非深渊真的开了口?大家谁也不敢信这件事。难免就有人将视线转到了青崖众人的身上。
当初青崖的莫凡,赶在结界封闭的前一刻,背着自己的妹妹从深渊里冲出来的事,可有不少人都看到了。
他妹妹莫盈被深渊的异族,抢去了近一年,却还完完整整地活着,这意味着什么,大家都清楚。而不久后莫盈离世,青崖山多了个叫“季芳泽”的弟子,就养在破云峰。
而季芳泽早已在三年前离开青崖,不知所踪。
玄一门的长老轻咳了一声:“玄一门座下的弟子已经将消息散出去了,会留意一个美貌的年轻男子。不过那人也可能会换相貌。”
一个年轻的声音却突然插进来:“至少是两个人。”
众人扭头,看到一顶草帽下年轻的脸。
“我刚刚从第一个遇害的村落过来。那座村庄的屋舍和周围环境,都没有遭到大规模破坏。遇害的人表情恐惧,身体却没什么挣扎的痕迹。”
这件事很奇怪,就算有人用结界罩住了村子,大家逃不出去,可在生死关头也还是会反抗逃跑,怎么会让村子看上去完整有序呢?
除非他把所有人的身体都控制住了,安安静静地等他杀。
但这可不是一件小工程。深渊的人吞魂是为了增加修为,那个村子里都是普通的,未修行的人,神魂不可能多强大。这件事单从结果来看,根本划不来。
除非是两个人,一个人修为高超,控制了众人,另一个弱小的人,只负责吞魂。
众人认出了叶澄。他是青崖这一代首徒,地位在青崖很高,要参与这种商议,也没什么不对。
有人提出了异议:“但这个村落里,众人明显是有挣扎痕迹的。”
叶澄叹了口气:“这可能说明那个真正吞魂的深渊族人,在越变越强,从’被哺乳’,渐渐学会了’自己捕食’。我们必须得快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