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风仍旧只有维持握拳的双手,在拳心抠著自己断裂的指甲。
他的行为看在大人的眼中,只是既硬又倔的意气之斗,叹了一口气。
「吴济风,请你把案发经过,一五一十的讲出来。」峻刻且严厉,空气被冻结著。
观护人从济风的档案夹里抽出个案纪录,笔尖冷冷峙著。
济风低头坐在桌子前面,声音有点凄惨,他能说的都说了,讲到後来,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讲什麽。
「听起来,你像服过禁药?」
「我没有。」
「也没喝酒?」
摇摇头。
桌面赫然被人猛力一拍:
「胡说八道!你以为我没遇过同样的个案吗?快点老实讲,不然我就认定你毫无悔意!」
「是真的,我讲的是真的,我想休息,我好像发高烧了,我的伤口好痛!」
瞪了济风一眼,竟然学起老油条了!
整理一下桌面的卷宗,观护人终於挥了手,放他休息,突然之间,又凑到济风的耳边:
「根据刑法第二百二十一条妨碍性自主罪,可以处以三年以上刑期,上个月少年法庭也有类似的案例,少年嫌犯一听到判决结果,当场在法庭哭著尿湿裤子,何况现在你已经成年了,我想到时候你的样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济风表情开始软化,心里认错了。
「妨碍性自主已改成公诉罪,女方家长一追诉,日後也无法撤销,要求他们就趁现在,我跟你叔叔电话沟通一下,你认为这样?」
「好!」
过了很久,观护人终於回来,面色十分凝重:
「阿风,我跟吴先生沟通过了,还低声下气的替你求情,可是人家坚持要你接受法律制裁。」
「我不要!拜托你!我不要这个罪名!拜托你!」观护人苦笑,这大概是有史以来,吴济风唯一求他的一次。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也替你说情了很久,尤其你还在缓刑期间,这条罪一旦被判下去,你现在的缓刑肯定会被撤销,当初三年的刑期你就要回去监狱服刑。」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把观护人当成生命救星。
「唉,跟你叔叔求到最後,我连自己的脸皮都拿出来卖,不断跟他们苦苦哀求,不然我请他们过去一趟,你自己求求他们。」
「……嗯。」弄到这个节骨眼,无论观护人说什麽,济风铁定点头答应。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观护人对著电话闷了半天,又是摇头、又是争辩,济风听的出来是在讲他的事情,在祸福不知的情况下,时间十分难挨。
「吴先生应该是他们有点心软了,你再去赔个罪,希望应该更大。」
济风往门口走去,又突然回头:
「叔叔人在哪?」
「他们……,刚刚才从你堂妹家离开,在来这里的路上。」
过了不久,观护人又开始跟电话罗唆了半天,眉头越攒越凝重,济风不了解这之间的任何情况,整个人十分烦躁。
「他们已经到了地院门口,不晓得发生什麽事,又不想见到你了,情况真是不妙。」
济风也被感染了绝望。
「他们要求说,除非你跟吴家断绝一切关系,他们才有可能心平气和跟你谈一谈。」
「断绝关系?」一脸的迷惑。
「要再麻烦我拨电话去替你问问?」
这一回济风没有答好,却也没有拒绝。
收了线,观护人给济风十分明确的答案,吴家要济风同意抛弃继承,如果这一步走不下去,大家只好法庭见。
办公室里突然一片静默。
「你考虑了怎麽样?」观护人问著死沉不语的济风。
「不用考虑,我可以回家了吗?」
「我在问你同不同意被害家属提出的条件?」
「我……进监算了。」
「你在想什麽?人家好不容易肯给你这个机会,你这是什麽态度?」
「你去跟他们讲,我不需要。」
「阿风,我很明白告诉你,你只要照你叔叔的意思做,一切都可以不用追究,这样的暗示还不够明显吗?」
「我想回去了。」
「你要回哪里去?你不好好求取家人的谅解,你这样姓吴,有意义吗?」
「你别管我,晚上睡路边也是我的事。」
「好,你蹲稳了。」观护人突然把济风的椅子往後一抽,稍稍扶住济风的身体,逼他坐太空椅,声音直刺耳膜,形成一股喘人的压力:
「你好好想清楚,就为了赌那一口气,毁掉你大好的人生,值得吗?」
济风皱著眉心,因为椅子被抽离,屁股必须使劲蹲著马步稳著,但那条缝的痛处开始折腾的令他发汗,双脚已经严重颤抖,济风撑不了多久,整个人就仆到地下去了。
观护人亲切的将他扶起来:
「你到底在拗什麽?你没有先对不起你叔叔的女儿,人家会这样要求你吗?你为什麽一定要贪图不属於你的钱财?至於一点小钱,有了自由之身,你未来几年在社会上还赚不回来吗?为什麽不做让你叔叔、爸爸、家人满意的事情,这不是皆大欢喜吗?你也才对得起你堂妹啊。」
见济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话又说回来,如果你选择了伤害自己、伤害家人的这条路,不但没有任何好处,而且你在监狱里也不会好过的,强奸犯很容易被同房的欺负。」
「是......不是会被鸡奸?」济风的表情木然,声音却颤出冰凉。
「这种事情的确听说过。」
「喔……我知道了。」脸上出现那种对未来恐惧的极度恐惧,确实是千真万确的。
「你还有路可以选,你确定你不会後悔?」观护人无法理解眼前的人。
「我……,」摇摇头:
「鸡奸就鸡奸,反正我活该……。」尾音却是失控之前的极度无助。
「我知道你在诚正有很不好的记忆……,」观护人的手一搭过来,却发现让济风的身体严重颤抖了一下。
从脖子一路涨上来的赭红,逼出济风眼底的深沉情绪,济风再也压抑不住了,肩膀抽动,拳头紧握,一股更大的屈辱从胸口逼来,自己把自己反扑回去,最後难免还是逼出了最赤裸的情绪。
观护人想要停嘴,却又觉得是下猛药的最佳时刻:
「很多极不合理的事情,就好比你在诚正中学所遭遇到的,有时在国家人力、法律的局限下,真的很难完全避免,最好的解决之道,就是尽可能不要再回去了,你又不是犯下滔天大错,自己不需要害自己的後半生在铁牢里渡过……。」
「我可以走了吗?」短暂的一瞬间,济风筑了一道大坝,生生抑住表面,把所有失控的起伏情绪硬都压回身体里头去。
「你真的想重回铁牢?」观护人不敢再逼了,他知道再逼著济风重温梦魇,他一定会失控。
点点头,一脸死灰交织著紫红,他抖著手,千辛万苦的开门走出去。
长廊上,养父、叔叔、姑妈等人已经全等在门外,一干人正愠怒的看著他,尖锐的目光,像剥光他所有的衣服。
接触到一行人的视线,济风脚下完全乏力,可是他不想回观护人那边,只得逼著自己继续往前走,穿过他们一个个的勃怒与蔑视。
济风死命低著头,小心翼翼踩著脚下,不禁悲从衷来,眼泪快要滴出来了,他讨厌少监、讨厌失去自由、还恐惧男人盯上他的目光。
他不要被强奸,一想到他即将再度面临的强行鸡奸,济风死命扳紧的双手,又恨又恐惧。
那段不愉快的回忆,就算他报复过那个该死的男人,可是阴影仍记忆在身体的每一部分,他仍撑著,死命撑著,仅靠著血气里的一点点执拗。
他才不想让叔叔称心如意,一想到他们那张丑恶的脸孔,济风那不妥协的倔又燃了起来。
济风一想到天棋他们胁迫病重的奶奶写遗书,他就宁可进监狱里死撑著,死都不愿意让敌人称心得意。
反正是他对不起小桑,被男人强暴也是报应,可是……,湿透的手心里只有恐惧,无边的惧意,一想到男人的手稍稍触碰私处,济风缩瑟一团的五脏六腑,几乎就从喉间颤抖滚出。
穿过吴家人,济风的身後极度难堪的羞骂耻辱,依旧不绝於耳,济风只能装作充耳不闻,继续低著头前行,死命忍著一两滴泪,不能溜下来,死都不能,否则自己将会一发不可收拾。
因为头垂的太低,济风还差点跟路人发生擦撞,好在及时顿了脚步,眼睛半眯著快要撞上的人儿,看不清楚,济风用力一抬头,竟然看到是宁修。
没有表情,没有任何迟疑,济风突然整个人仆蹲在地上。
「小济?小济?」锁著两道好眉,宁修想要小济STOP。
因为实在太难看了。
小济的头颅紧紧靠在他脚边,像是积压过太多的委屈、太多恐惧,全都没有预警的在此刻崩然迸发,小济像小孩子一样,抱著他的脚,号啕大哭。
真的被小济吓了一跳,口头的安慰停不了小济的溃堤,宁修连忙蹲下来,把小济放在肩膀上,不断拍著他的背,非常温柔的抱著他不放。
济风呜呜咽咽的沾湿了宁修的衣服,他真的用尽全力的力气在哭,失去铁汉的坚强,然而霸著宁修的哭劲却十分刚猛。
虽然宁修尽量把小济的哭声闷住,但小济无法克制的剧烈抽搐,证明敏感的情绪,经过了过度积压与被逼失控的两端。
济风死命的把嘴埋进宁修的背後,泪如雨下的红肿湿眼,也深深窝进宁修宽阔的肩膀,他一直哭著、喊著,不顾一切的嘶泣,直到哭累,倒在宁修身上为止。
第廿六章 错火 之五
宁修自作主张把济风带上车,吴家人的车上,顿时杀气腾腾。
济风屈在车窗旁的位置,宁修坐在副驾驶座,离他最遥远的位置。
「真想把这禽兽踢下车。」
「连禽兽都不如!」
「恩将仇报的性变态!无耻!」
「还霸占我们家的财产,不要脸到极点。」
一路上,难听发泄唾骂不绝於耳,济风觉得还好没跟叔叔和爸爸同车,不然连皮肉就会招痛!
漫长的路程,济风宛如坐在死囚车上,烈辣辣的责难鞭斥,加上自我悔痛,没一样不掐著心口,即将窒息。
在求存的意志下,为分散苦不堪言的屈辱,济风死命偷瞄著宁修的後脑杓,玩著期待的游戏,只是後脑杓一次都不曾回头。
终於到了加油站,猎犬般的嘲骂嘴脸也离开几个,刀光剑影的车体回升了人体稍能适应的温度。
只是宁也跟著下车。
济风暗骂自己一声,刚刚又不自觉挖著掌心,刚一注意到,鲜肉的痛楚已经骤然刺入心口。
济风枯等著天荒地老的时程,但愿他能忘记心口仍在期待的人
。
乍然间,一个熟悉的身影打开济风旁的车门,蹲在车轮边,没有交谈,只是递上了面包和牛奶,饥饿的济风立刻把食物塞进嘴里,连屑碎都不剩。
宁修仍旧一言不发,情绪平静的可怕,他取过济风的双手,对於指甲被撕裂开来的中指和食指,终於有了淡淡的皱眉。
这是宁修代写悔过书那晚,曾经亲吻过的手心,不过现在已经成了伤害指肉,也同被指尖伤害的伤口。
替济风擦药,戴上指套,宁修又坐回了遥远的座位。
车子又出发了,只是,接下来更难挨的路程,宁修开始不经意的转头,不著痕迹的瞧了他一眼。
但在宁修不看他的那分那秒,济风只觉得像在锅炉熬煮中渡著。
车子吱了一声,煞了车,台中到了。
祖宅在济风眼前冷眼座落,他仍进不了家门。
除了跟随家人毒怨的目光攻击,济风也不知自己能去哪里,他要回来面对,不想欠太多,开始想还清。
不想欠家人,却只想赖著一个人,不了解,只是下意识要把沉重的自苛找到出口。
济风仍旧厚颜无耻的赖在祖宅篱笆门外,饱受冷讽叱驳的脑子,只想著两件事,赎错、进监。
天发见济风还死赖著不走,像野豹捕兔般,冲脱出来,又一次把济风拖到旁边打烂一顿。
接下来,济风几乎是被天发按三餐重重揍打,最激动的一次,济风还逼著上吊谢罪。
抵死不从後,继续换来毒烈的殴打。
吃过晚饭,宁修被天棋叫过去。
「宁修,你究竟在想什麽?」探照灯似的来回扫动宁修的脸。
「关於哪方面?」
「人一旦错信别人的次数过了头,就会开始有警觉心。」
「您指那小子的事?」
「你的一举一动,我越想越不对,你们从台北一路下来,活像一对情侣。」
「情侣?可惜他是玷污我女友的凶手。」
「我也希望你还记得这一点。」
「我有我的方法。」
「喔?你用这种极不正常的方法,可别怪我怀疑你啊。」
「不正常?」
「我不明白那小子为什麽会对你大哭?除非他认为只有你会解救他。」
「能救他的人应该只有吴爸爸你吧。」
「而你也蹲下来抱住了他。」
「我只是为了把他带回来,吴爸爸,你不希望他直接带著”继承权”远走高飞吧?」
「这是两回事,而且你没必要一路照顾他。」
「我只是想让他”需要我”。」
「我还是不认为你需要这样做,你应该想想怎麽让他吐出继承权,最好还能替我女儿出一口气。」
「直接送他进牢,反正他也没处逃。」
「唉,这种事情竟然落到我吴天棋头上,简直造孽!宁修,我决定封锁消息,我不会在法庭上跟那杂种对簿公堂。」
「不就太便宜那小子吗?」
「所以我要问你有没有想法。」
「有,我们准备一打以上的钢条,找五六个打手连番伺候他。」
「那……倒也不必,把那杂种打的死去活来,到时候还不是得送他进医院,真倒楣到极点!我竟然会沾上这煞星!」
「那麽,我会让他在你面前自我了断!」一点也不像说说而已。
「哎!」宁修的表情认真到连天棋都赶紧阻止:
「不要想那麽极端,当初我也很想看著他被打死,不过打死他也没好处,况且我女儿的伤害已经无法弥补。」
「那我安排几个大汉连夜轮奸他!」
「宁修!有点格调行不行?」
「找其他的罪名按他入狱?」
「这……好是好,不过像他那种人,进牢有同伴,又可以吃免钱饭,万一他觉得也挺快活,那怎麽办?」
「让他残废?让他得爱滋?让他游街?让他到你家跟条狗一样被使唤?在他脸刺字?我看把他活活饿死算了。」
「得了,得了,就算他跪在我女儿面前,我也不会觉得稍微好过,我想真的给他苦头吃吃,让他感到切身的痛苦,这样才能稍稍灭我心头之恨!」
「不能打、也不能骂,我不知道还有什麽好法子。」
「一定有让他痛不欲生的方法。」
「那就让他得不到他爱的人!」表情深沉,眼底复杂。
「那是当然!我会把女儿送出国,这辈子也不会再让他碰我女儿一根汗毛!」
「我不是指小桑。」
天棋把话在脑袋里绕了几圈:
「老实说,我不太相信你上次说的话,那杂种怎麽看都不像是会追求你的人,倒是……更像你在追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