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落这边正咳得天翻地覆,抬眼却见一个身着浅黄衣袍十岁上下的孩童闯了进来,正与他目光相对。凌落因为久病卧床,只着中衣,发式未梳,方才又是咳得辛苦,这会正由婢女搂在怀里帮他顺气,他眼里还有咳出来的水汽尚未散去。小孩儿不由看得呆了。
“原来如此。在下骆丰,唐突佳人。”
“咳,咳,咳。。。”殷红的血从凌落的指缝间溢出。
“啊!”
“不得了了,快去禀告皇上!”
“顾太医!快去请顾太医过来!”
婢女们顾不得请罪,顺气的顺气,漱口的漱口,递毛巾的递毛巾,忙做一团。小太子愣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一时无人顾得上他。过了半晌,他才一步一挪走上前来,挤到床前,伸手拉住凌落的手,“你生病了吗?”
“病得很重?”
“咳,咳。。。”凌落勉力抬眼看了他一眼,便又咳了起来。小太子顿时慌了神,他把手贴在凌落胸口,笨拙地帮他一下一下抚摸着。
“顾太医来了!”
“您这边请。”
“不知怎么就咳起来了,还。。。”小太监欲言又止。
顾申一边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一边疾步走向大床。
“臣顾申参见太子殿下。”
“顾太医不必多礼,快来看看这位姐姐怎么了?”
“姐姐?咳。”
“不是吗?”
“哎哟,太子殿下,您。。。”
顾申让婢女将凌落扶回软垫上躺好,往他胸口扎了几针,不一会儿,便见凌落渐渐平息了呼吸,人也昏昏沉沉地闭目睡去。
“这种情况,显然不是第一次。”
“这,怎么可能?奴婢们都是日夜伺候着。”
“一刻不离吗?”
“这。。。”
“病由心生,这病,本不至于此。”
“唉,谁说不是呢。”
“顾太医,这个姐姐,她真的病得很重吗?”
“太子殿下,您应该叫他舅舅。”
“舅舅?舅舅!”
“恩。”
“是那个舅舅吗?”
“是那个舅舅。”、
“舅舅果真容貌上佳,母妃诚不欺我。”
“殿下日后可不许在你舅舅面前说这种话。”
“丰儿明白,舅舅方才,是被我气的吧?”
“就是被你气的。”
“参见父皇。”
“参见陛下。”
“起来吧。丰儿,你来这里做什么?”
“丰儿想父皇了。”
“哈哈哈。”
“父皇你耍赖!把舅舅藏起来,都不让丰儿见!”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小太子却恍若未觉。
“父皇答应让舅舅做丰儿的老师的,可是舅舅都在这宫里这么久,丰儿竟一点都不知道。父皇骗人!”
“丰儿!你已经九岁了,夫子没教过你君子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吗?朕是君王,自当一言九鼎,只是你也看到了,你舅舅病着,怕是没有这个精力教你。不如等舅舅醒了,你自己问他,愿不愿意教你。”
“父皇的意思是,孩儿可以经常来看舅舅?”
“这是自然。”
“太好了!”
☆、埋葬
凌落这一折腾,自是病得愈加沉重,有时候,他都有种错觉,或许自己真是耄耋老者,躺在床上静默地等待那一天的到来。。。不是没有告知自己开朗些,只是对一个二十几年一直病着的人来说,活着已是辛苦,实在没有精力强颜欢笑。薛则瑞是自己唯一的一缕阳光,现在阳光走了,自己还深陷深渊。。。
“舅舅,舅舅!”
“嗯?”
“舅舅你很累吗?”
“殿下方才读到哪了?”
“‘天子做民父母,以为天下王’。舅舅,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殿下以为,这是什么意思?”
“是说,做天子的,首先要做百姓的父母,让他们衣食无忧,给他们遮风避雨?”
“正是,殿下果然聪明,一点就透。”
“那舅舅,如果天子也没有钱,给不了他们衣物,和遮风避雨的住所,那他们就不拥护了吗?”
“那就给他们德,天子有德,百姓自然同心,海晏河清。”
“那如果天子无德呢?”
“人心惶惶,天下大乱。”
“哈哈哈,说得好!丰儿啊,你这舅舅,真可称得上学富五车,若不是身体不允许,怕是早已天下闻名。只是读书,当真费神。。。丰儿,你一会还有骑射课,怎还在此处流连不去。”
“父皇。。。”
“去。父皇准许你明天再来。现下,莫扰了舅舅歇息。”
“这。。。好吧。父皇,丰儿现行告退。舅舅你好好休息哦,丰儿明天再来看你。”
“殿下慢走。”
“天回暖了,你该出去走走,总窝着,身体怎么能好?”
“。。。。。。”
“还是不跟朕说话?”
“。。。。。。”
“你倒是喜欢那孩子。“
“。。。。。。”
“哪怕,厌恶他的父母?”
“。。。。。。”
“凌落!朕看你这张臭脸够久了!”夏帝一把拽过凌落的手腕,凌落吃痛,只狠皱了一下眉头,便再无反应。
“好!好!好!枉朕一番苦心,看来要付诸东流了。”
“你道你那好情郎做了什么好事吗?他竟敢行刺朕!”凌落抬眼,看了看夏帝,有些疑惑地偏过头。
“怎么?终于肯理朕了?”
“。。。什么?”
“你自己看看!”夏帝从高德手中夺过几本像奏折一样的东西,摔在凌落被褥上。凌落用酸软的手拿起一本。。。
处死!处死!处死!
这几本奏折都在奏请一件事:逆贼无道,罪当处斩。
凌落用颤抖的指尖划过那淹没在诛心字句中的名字,薛则瑞。
“爱卿你说,朕该怎么做?”
“。。。。。。”
“你还要闹脾气到什么时候?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皇上!使不得啊!”看夏帝要动手,高德顾不得逾越,双手抱住他的胳臂。
“大人,您就说句软话吧。”
“。。。。。。”
“呵,果然是你娘的儿子啊。继续跟朕倔,还是要你情郎活命,两日后,朕要答复。”
“考虑得怎样?”
“。。。。。。”
“落儿啊,朕是真心为你好,你看你现在,与其像一片浮萍无所着力,不如依靠朕,朕,保你一世安稳。”
“。。。我要见他。”
“什么?”
“我要见他。”
“你这是。。。不想着出宫了?”
“让他活,否则,我死。”
“。。。好,好,好。都听你的。只是你要快些养好身子,才能做你想做的事。”
接下来几日,凌落不再抗拒汤药,皇帝也能抱着他出院子晒晒太阳,偶尔也叫司礼监的小孩儿捡几本有趣的话本念着听。他的病本不到那个地步,如此一来,身上也就渐渐有了力气,人也精神多了,慢慢地能在婢女们的扶持下走上几圈了。
十日后的丑时,便是夏帝答应让二人相见的日子。
凌落走在阴冷的地道中,他今天穿了一身黑衣,头上戴着一顶黑斗笠,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因为大病初愈,他走得很慢。潮湿的空气中,只有脚步声在有规律地响起,还有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几声惨叫。
他走到一座牢房前,停住脚步,有牢役恭敬地上前掏出钥匙,打开牢门。
凌落进去的瞬间踉跄了一下,立刻就站住身子,他茫然抬眼,便望见有一人影趴伏在草堆上。他觉得眼睛酸涩,用力掐着手心不让自己失态,掐出血来都浑然不觉。
薛则瑞,薛则瑞,薛则瑞。。。
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在人影跟前猛地顿住,他半蹲下身子,薛则瑞身上伤痕太多,令他感到手足无措。。。
他扶住他的头,小心地将它搁在自己腿上,他颤抖着双手细细地抚摸他的眉眼,这个人他爱到了骨子里,爱得心里生疼生疼的,一想起他,连呼吸都不是自己的,看到了他,才会觉得自己正在活着。子圭,我那么爱你,可惜你却恨着我。
薛则瑞觉得自己在大海中沉沉浮浮,四周无边无际,只有混沌。。。这未知的黑暗才是恐惧的来源。会有人来救我吗?我要死了吗?
突然,他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带着清冷的梅花香气。
他听到,耳边有人在轻声呢喃。“再等等。。。出去。。。忘了我。。。”
忘了。。。谁。。。
小落,是你吗?
然后呢?两片温凉的唇就这样轻轻地覆了上来,灵巧的舌头卷着一粒药丸,渡到自己的口中,落入自己的喉间,一阵清凉袭遍全身。
得救了。。。他想。
凌落怔怔地看着面前这张昏睡的面孔,他是海东青,我却是金丝雀,所以我们是不能在一起的。
忘了吧。。。把我们的回忆一起埋葬。。。
☆、回归
三年后,都城。
“听说了吗?颖川城魏军退无可退,已于半月前献城投降。今日朝廷将在昭台举行受降仪式。”
“既然如此,那我等何不去凑凑热闹?”
“请。”
“请。”
“咦,这街上怎么女子颇多?”
“还不是为了一睹我们太尉大人的‘芳容’”啊。”
“太尉大人?凌大人?”
“正是。今日仪式是他主持。”
“哼,什么太尉,他靠的是什么,天下人尽皆知。”
“莫要胡言乱语,小心祸从口出。”
“敢做还怕人言啊?一介娈童男宠,凭什么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简直丢了读书人的脸面!呸!”
“兄台!唉,兄台你。。。”
昭台。天命昭昭,轮回有道。传说昭台有灵,心怀叵测、居心不良之人上之,必天降九天玄雷,是以在这神坛上举行受降仪式,而站在这昭台上主持仪式的人,便是神的使者。
仪式即将开始,百姓已将此围得水泄不通,男女老少无不左顾右盼窃窃私语。
“老兄,我看这次朝廷又要得一员虎将了。”
“谁说不是呢,这位将军的威名可是都传到我们京都来了,怎么,他也降了?”
“要说啊,还是我们大夏军威武啊。”
“这太尉大人看着是个文弱书生,还挺会挑兵点将的。”
“也得那些将士服气才行啊。”
“你们说的这位太尉大人似乎名声不好,小弟初来乍到,兄台可否给小弟说道说道。”
“这可说来话长了。。。魏军来了!”
这魏帝是一名干枯瘦小的老者,长途跋涉使得他有些体力不支,几番踉跄之后勉强登上高台,每次被台阶绊住都有一名青年从后辅助,这名青年剑眉星目,面庞刚毅,端的是不可多得的俊美男子,只是从眉骨到嘴角的一道伤疤,显得有些狰狞,令人望而生畏。二人的身后是两列身着甲胄的将士,步伐一致,队列整齐,只是难掩颓废。
“这位想必就是那个战无不胜的薛将军?”
“正是。听闻他娶了魏国的公主,老泰山都降了,凭他一人再力挽狂澜也是无用。”
“说起来,朝廷的人呢?”
“那头呢。”
“这鼓都敲了三声了,如何还不开始?”
“等太尉大人一人尔。”
“这佞幸忒会摆谱,竟让一干重臣等他一人!”
“就是,受降仪式上也迟到,这传出去,九州四海还不知如何编排呢。”
“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凌——大——人——到!”
六人抬的步辇缓缓前行,轻纱浮动,勉强可以看清辇中人模糊的身形,他似乎依偎在一位女子怀中,另有一名女子在一旁打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