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面迎宾的古静言却丝毫没有查觉到,有一双眼睛正在暗处怔怔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接到了久别重逢的两个哥哥后,团聚的一家人高高兴兴地走回了厅里。古夫人带着三个儿子只在大厅敬了一巡酒后,就把古家老爷推出去招呼客人,娘儿几个躲到里屋说体己话儿去了。
「锦儿,过来瞧瞧,上回你说叫娘帮你挑的媳妇儿,这几个姑娘都是本地的旺族,娘也叫人算好了她们的生辰八字。」
古夫人看着许久不见的大儿子二儿子,笑眯了眼睛合不拢嘴,蓦地想起大儿子曾经交待过的事,忙招手叫大儿子过来瞧瞧她精心挑出的画美人,顺便招呼剩下的两个儿子也过来参详参详。
「娘,这些都不错,您看着那个合意就好了。孩儿想尽快娶亲。」
深蹙着眉,古锦文心中有一段难言之隐,为了摆脱某个人的苦苦追求,他只想尽快地找个幌子,搪塞过去。话一说出了口,看到母亲和两个弟弟都有些惊诧地瞧到自己脸上来,微微一窘,忙转口道:「娘,孩儿也大了,找个媳妇服侍您老人家这也是应该的。您挑中的人,一定是禀性温柔,知书达礼,我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呢?不听娘挑的,难不成我还去找个男人回来气您吗?」
古锦文无心的话,只是因为回想起父母托人传书,说是三弟可能会喜欢上了一个男人之事而心有同感。想着那个对自己纠缠不休的男人,古锦文心里也是乱如麻。
堂内的几个人还没讨论出个定论。古锦文这几句话却象是一个焦雷,打在了伏于窗下的路无羁头上。
他适才一直伏在窗下,听着古静言的娘,与她的「静儿」的对话。一颗心只觉得越来越冷。
先前只以为古静言敌不过父母的再三威逼,所以无奈之下只好同意娶亲。如果是这样,大不了他再掳人一次,只要是古静言是被迫做出这样的事,他完全愿意不计较他先前的事,带他走。
可从这几句话听来,他心心念念的小猴子非但不是被迫娶亲,而且还是自己迫不及待,如此急切地要把新妇迎进家门!本来心里还存着万分之一的侥幸,他宁可相信那只小猴子先前是觉得好玩,拿他来练什么『偷心』,但多少也还会念着他们曾经快乐相处的日子。现在看来希望是完全落空了……
这就是他的小猴子亲口说出的话……
他不但是故意地拿他来作为练习的对象,而且打从心底厌恶他们间的关系,急于找个女人来让他彻底死心……
路无羁的手掌箕张再捏紧,此刻,他好想冲进去揪起他的衣领,狠狠地揍他一顿。可是又害怕自己冲进去后,却会变成了抱住他求他不要这么做。
失魂落魄般地站了起来,路无羁死死地盯住堂内古静言灿烂的笑脸。几经咬牙后,终于还是失却了冲进去向他亲口验证的勇气--已经一切明了的事实,难道还要不死心地进去,再被伤一次么?
苦笑着重重一掌拍在身边的桐木上,再也压抑不住地一口鲜血喷出,路无羁踉跄着掠出了古家的高墙,消失在青灰色的天宇下。
「路无羁?」
在堂内一直微笑着倾听母亲与大哥的对话,古静言有一刻忽然象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偏头向窗外看去,好象瞧见了他这十几天来都念念不忘的一个青衣人影,可是眼睛一眨,那个人就又不见了。
以为是自己眼花地一再揉眼,窗外依旧是寂寂无人。可奇怪的是,窗外那株本来还有大半树枝青叶茂的梧桐,才过了一会儿,就已一树枯黄,枝叶纷落。
古静言诧异地赶了过去,只见那株突然间凋零的梧桐树下,摆放着一本黄皮封面的书,正是自己找了许久也没找回来的『盗帅宝录』。面前的低枝上,绑了一块被撕下的青布,并悬挂着一块他曾经在路无羁身上见到过的环形玉玦。
「三弟!」
也发现了这株梧桐树的情况有异,跟着掠出来的古家老二皱起了眉--好好的梧桐竟会在数刻便枯萎至此,必是有高手掌力所至。
掠上墙头迅速地查看了一番,却未见有任何可疑的人影。重返地面时正好一把拉住马上就想冲出去的古静言。
「那个人是我的……朋友。他说过会来见我的,怎么连说也不说一声就不见了呢?」
古静言挣扎着仍想向外跑,他想不明白,路无羁明明说过,他回来后一定会来见他,就算要走也会等他说出来再走。为什么这次他没有实践他的诺言,就这样悄悄的离开了呢?
「那是你认识的人?」
诧异地打量了一眼树上的明显是从衣角撕下的布条,与代表决绝之意的玉玦,古涛武淡淡地说道:「如果是这样不要追了,追也不会追得上的。他这样做的意思,就是说:今后与你恩断义绝,永不相见。」
「不会的……」
古静言只觉得不敢相信,惶急地追出了门去,哪里还见有那个人的身影,茫然地回到了树下,拾起他最后留给自己的东西,一颗心只觉得非常的难受,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三弟,这是怎么了?」
古锦文也终于看到了这边的异状,走至窗前扬声问着,声音听来竟与古静言有八九分相似。
「大概,他是听到了大哥与娘的对话,产生了误会离开的。这人的武功之高,连我也不是他的对手。」
举掌轻抚着瞬间枯萎的桐树,古涛武的眼眸转而深沉,「他一掌之下,已将树心震断,所以这株树才会枯燥断裂。」
「……」
看到了枯木,再见到了地上落叶中的点点血斑,古静言无力地滑坐了下去。那个人!明明说好了就算要走也会见了他再走的,而且照他的脾气,如果真的认为自己要娶亲避开他,恐怕会气得一掌把他立毙身下。可是现在,他宁可自己一个人气到吐血,也没冲进去找他算账,就这样一声不吭的走了?
虽然他到最后还是一个字也没对自己说,可是从这溅落一地的血迹,可以知道他是多么的伤心。
自己的心,为什么在瞬间也痛得难受?
虽然认识他的时间并不久,跟他分开也不过才十几天,可自己却已经觉得了等待的日子是多么的苦。从离别后,自己每一天都掰着指头算他会回来的日子,可是他回来了,却又一声不吭就这样走了?而且走得如此伤心。
树伤了心,所以叶枯枝断。
人伤了心,又会怎样?
第十章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呀!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
朔风吹来了变腔变调的歌声,本就是险峻难行的蜀川山道被雪一拥,更是滑不留脚、寸步难行。
此时在蜀山最为高峭的青泥岭上,却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在雪中跋涉。那听了叫人更打寒颤的歌儿,正是从一个圆脸少女口中发出来的。
她身边一个高大的青衣男子,看上去满脸病容,一脸杂乱的胡渣也不知几天没刮过了。可是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夹衫,还露出了小半个健壮的胸部,闷声不吭地走在山道上。
「师兄,你这样也不冷?」
自说自唱了好一会儿,那圆脸少女终于看向了身边那张死人脸。
唉,她这师兄,自打从海南回来后就更加闷了,把不知从哪里弄回来的珍宝丢给她叫她拿去交差。就连那个美美的刑部待郎大人请他留下也懒得多理,自己一倒下去就病了足足两个多月。好不容易病好了,可是整个人都呆了!
他可怜的师妹--她,照顾完病人又要照顾呆子,着实气闷得紧。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路无羁虽然呆了,可武功还是一等一的好。所以这次她想到蜀地走走,只是顺口向他提了一句,没想到他居然也一口答应下来,只是秉承着回来后的呆劲,一路不言不语。
「不冷。」
呆滞的眼神,仿佛觉得眼前晃动的东西犹如苍蝇般的讨厌。顺手拂开了那在眼前晃动的手,路无羁嘴里吐出的话比蜀山上被雪冻过的石头还要冷硬,随即又继续作他的『路大呆』。
「师兄,你什么时候养过猴子?上回你病了老是在叫着『小猴子』。」
不是她好奇,真的不是她好奇,只是她非常的有研究精神而已。
想她皇甫月号称天山第一八卦女,连自家师兄得的是什么病都打听不出来,那岂不是砸了自己的招牌。
「……」
这回换来路无羁脸色一僵,索性连话也说不出了,施展他们天山一门的轻功『踏雪无痕』就直往前掠去。
「小气!」
她还当自己这万年不开窍的师兄身上发生了什么绮妮的故事呢!可没想到依旧是闷嘴葫芦一个。
不过话说回来,路无羁怎么看也不象是没事的样子。以前虽然话也不多,可还算是能跟她有说有笑的,而且必要的时候言词犀利得很。现在却好象是打从心里冷到了外面。
先前这师兄一向不爱依赖别人,任何事总是可以自己打理得妥妥当当。可是现在,他连自己刚病愈的身子都懒得好好照料了,只是一径发呆。
撇了撇嘴,皇甫月也施展开轻功追了上去,要不是因为四川目前正是吃火锅的好时候,她又担心自己刚刚得的那一大票银子被人打劫,她才不要陪在一个呆子身边呢!
哎,要是能在这险恶的山道里碰上些什么镖局行镖、劫匪劫镖什么的,又可以把她师兄的武功再推销一次,顺便赚回几两银子。
正这样想着,冷风中却真的传来了几声呼救,依稀仿佛在左方的山道中。
「这么神?!」
皇甫月对自己的灵验预感几乎要佩服得有几体都全投下地了。赶紧拖着不知道想什么又在发呆的路无羁冲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英雄,侠女,救命啊!」
一辆翻倒的镖车停在转角处,面对着十几把明晃晃的钢刀,五个护在车前的人明显在瑟缩着。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儿看到有人在这偏僻的地方出现后,象是见了救星般地伸出了颤抖的手。
「救你们没问题,不过……」
摆出了童叟无欺的笑容,皇甫月首要记得的是把价钱与条件谈妥,这年头,侠客也是要靠生意吃饭的。
而且,通常在别人危难时开的价码通常不会有人讨价还价,千载难逢的机会呀!笑得恍如春花般灿烂,皇甫月伸出了五个指头,「五十两银子救一次。」
「这……」
「干嘛这么小气!你想你们一共五个人,救一个人才花十两,这样摊算开来也不算太贵嘛。」
皇甫月笑咪咪地杜绝别人砍价的念头。
「呃……」
看看代表着死亡的钢刀,再看看代表着生存的五根春葱玉指,五个脑袋点得有如捣蒜。
「师兄,上!」
用力地往路无羁肩上一拍,给那个呆得有碍山容的路无羁一个暖和身体的机会,她乐得过一边收钱算账,多为自己的小金库增加些收入。
「……」
路无羁既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可是明晃晃的刀子到了面前时,自身的肌肉却自然地生出抵御的内息。看到有两把刀子分别从两边挥来后,顺手一招移花接木,让他们自相残杀去了。
「是个硬点子,大家一起上!」
这才发现这个人的武功并不如他外表看来那么呆,剩下的强盗们呼拉拉围了上来,实行以多敌寡的策略。
路无羁连看都懒得多看,身子游龙般地在刀丛中游走着,不过每避过一把钢刀时必有一声惨呼响起。却是对他下手的劫匪简直象是自己把命送上门似的伤在他的手下。
「你……你再不住手我就杀了他!」
眼见得情形不对,一旁的强盗头子推出在这轮买卖之前劫到的一个人质,明晃晃的刀子架到他的脖子上,嘴里威胁着。
虽然也不知道有没有效,可是他们既然是想救人的,有无辜的百姓因他而死了,总会让他内疚吧?
「还有人在你手上啊?不过这个可没有给钱……」
皇甫月对这突来的威胁怔了一怔,随即说明这个人超出了他们拯救的范围。威胁无效的感觉让那强盗头子几乎翻起了白眼。
这年头的侠客是怎么啦?一个爱财如命,要救人必先交钱;一个呆滞无比,冷漠得连看都不看一眼这边,仿佛别人的生死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就连打架的动作看起来都象是被牵起的直觉反应。
他记得他混江湖的时候,侠客们个个都是侠骨仁心,为救人质几经艰险,通常还会差点自己没命的。难道现在连侠客这一行都已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唔唔……」
强盗头子是愣住了,可是被他抓在手里的人质却象是发现了什么,迫切地扭动着身子想说话。但苦于嘴巴被堵住了,只能不停地发出吱唔的声音。
「再吵老子一刀剁了你!」
真是的,他老人家还没感慨完呢,这不识趣的人质小子居然敢在这骨节眼上干扰。粗眉一竖,钢刀就要往那纤细的脖子上斩去。
就在这个档头,路无羁仿佛感应到什么似的,抬起了头,却正好对上一双含泪的眸子。
「!」
钢刀离那个人的脖子已不到一寸,皇甫月虽然已经抢着向那边掠去,但也为时已晚。
这个时候,本来在发呆的路无羁却直冲了过去,来不及架开那落下的刀子,就自己整个人扑上去,竟是以自己的身躯为他挡下了那一刀。
「呃……」
这一下突然得手,就连那强盗头子自己都不敢置信。
那几个镖局的人见到最强有力的救援者也倒下后,很不讲义气地一下子跑光。
狞笑地看着那流着黑血的伤口,还想再砍下第二刀的时候皇甫月已经赶到了他的面前,并轻巧地托了他的手就这么一拧,骨骼断裂的声音清脆地在雪地中响起。那险些痛晕过去的强盗头子大叹倒霉,今天真不是打劫的黄道吉日。就连看上去这么娇娇弱弱的小姑娘,手底下的武功也不弱。
「说,解药在哪里?」
看到路无羁马上就陷入了晕迷,知道这刀上的毒颇为烈性,皇甫月拎起那强盗头子大吼。
「没……没有解药!」
真反了天了!这么小一个小姑娘也欺到他头上来了。仗着她一个姑娘家不敢搜他的身,那虎落平阳、心有不甘的强盗头子垂死挣扎。
「没有?哼哼!」
皇甫月也不打话,提起他的刀子就手起刀落地往他身上来那么一下,骇得那强盗头子看着自己的伤口大惊失色,赶紧抖索着从怀里摸出了一小包药末,往自己伤口上倒去。不过只倾出了一小半,就被皇甫月挟手夺了过去。
秀目注视着那上了药的伤口果然血色转红,皇甫月这才放心地往自己师兄身上的伤口倒去,另一只手也没闲着地点了那强盗头子的睡穴,至于他是不是一觉还未醒来就被冻得一命呜呼,那可不是她管的事了。
「唔……」
被路无羁压在身下的人质少年两眼看着她,继续地发出声音,引起她的注意。
「呐呐,不管我们原来有没有提出条件,我师兄总是救了你,如果你给我五十两银子的话呢,我就放你起来。如果你答应的话就点点头。」
她刚刚本来可以有这么多收入的,可是那些人看到师兄一倒,就全跑光了,这笔账当然要算在这个害师兄受伤的人质头上。
「唔……」
那张小脸果然听话地点了点头。可是在皇甫月死拉活拽才把他拖出了路无羁身下,才一解开他的束缚,他又自动自觉地贴到了路无羁身上。
「喂!你放开他!」
这人质怎么也怪怪的,怎么看她都要比那大蛮牛般的师兄要美丽可爱多了。他怎么尽往师兄身上贴。皇甫月柳眉一竖,开始发难了。
「他会不会死?」
人质少年看起来好担心好害怕。
「不会,不过他再不醒可能就会了!」
「啊?」
「笨,这么冷的天,他又没穿几件衣服,现在又不能运功抗寒,不被毒死也要被冻死。」
「那……那……」
「我可搬不动他。」
这种山路耶!她「纤纤弱质」的女孩子怎么能扛这么大一个人下山。
皇甫月也皱起了眉。
「那边有一辆车子可以避避风,你扛他过去,我去找些树枝来升火。」
那一刀倒是砍得蛮深的,天知道师兄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反正等他醒来就好办了。皇甫月一手收了那少年的银两,倒是自动自觉地担任了找柴火的苦差。
「好……」
看着她一溜烟地掠到上面找被雪埋住的枯枝,那人质少年费力地把路无羁拖进了车厢。虽然在里面的情况比外面要好了点,可是仍不时有冷风灌了进来,衣衫单薄的路无羁身上更是触手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