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 下——安迪

有了耶赫华的提醒，珂洛斯其实已经预先知道，被黑魔徒抓去之后居然没死，还非要回凤凰社来，就必须接受这些怀

疑和麻烦。但，他还是觉得心烦意乱。

不想参与纷争的人静静躺着。

珂洛斯看不见赫拉克勒若有所思凝视着自己，却已经感觉到空气之中不友善的气氛。

听见罗慕洛斯的语音，颤抖中隐约带着哭腔；连一贯天不怕地不怕嘻嘻哈哈的丹尼斯，说到伤势的时候都担忧不已，

珂洛斯有理由相信，耶赫华为制造视觉效果而弄出来的伤口看起来多半很吓人，大可假装继续昏迷。

所有的人都会认为，受伤的人失血过多不能及时醒过来，这也算正常。

但珂洛斯并不在乎那些议论纷纭——只要丹尼斯还是朋友，还继续信任自己，谁管这些人说什么？他只希望这些人快

点安静下来。

严肃而刻板的讨论一直进行着，但这类话题，向来不能吸引珂洛斯注意力。

不知不觉，他沉沉睡了。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再次醒来，身边已经没有了杂乱的人声。

刚刚从沉睡中睁开眼，耳边就响起一声狂喜的呜咽：“你醒了……”

看见身边疲惫不堪的苍白面孔，和眼睛里面熬红的血丝，珂洛斯轻轻叹息：“别担心……罗慕洛斯，是的，我挺好。

”

不过是珂洛斯一句话，令那张因彻夜照料病人而仓皇疲惫的面颊上，顿时多了一抹淡淡的红晕：“校长刚才过来探望

你，也是这么说。赫拉克勒认为，这次受伤算是你因祸得福，几年前的内伤居然神奇的好了。现在你确实挺好的——

除了失血造成的虚弱。”

内伤好了？

难道……魔力失而复得？心一动，这不大不小的奇迹，意味着什么？

耶赫华攫取灵魂魔力，导致自己受伤离家出走；他承认无力疗伤时遗憾的眼神；弟弟怒斥“黑魔王救了你，别不知好

歹”的恼怒；神秘人无故失踪又归来；纯血黑魔徒们抓人献礼；受辱之后，魔法力量反而奇迹般恢复……这一连串的

事件，一些破碎片断，拼合在一起，隐约有联系。

镇定下来，珂洛斯试图重想一遍，不由哑然失笑，觉得自己荒唐：耶赫华一直在付出大量宝贵的时间精力，帮一个他

希望招纳为门徒的斯图尔特？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把多余的思绪扔到一边，珂洛斯对着老友松弛地微笑：“大家都好吗？凤凰社忙坏了？”

说起局势，罗慕洛斯倒不像刚才那样无措，辞气流畅了许多，神态也从容淡定：“是呀，他们还忙着开会。这几年黑

魔徒的零星闹事已经不占上风，不论元老院内外，麻痹的人都比较多，大家总希望耶赫华永远不回来，我们可以像从

前一样，太太平平过日子……可是，这次救你的时候，凤凰社好几个人都看见了那个人。大家没法骗自己了。”

珂洛斯点头同意：“说得也是。一旦有黑魔头带领，对元老院的冲击就不会是小打小闹——巫战士们有得忙了。”

罗慕洛斯一边忙碌地检查珂洛斯的伤势恢复程度，一边轻轻感喟：“忙碌不算什么。巫战士们将随时面对死亡……可

怜的茜西，嫁给丹尼斯还不满一个星期，夫妻俩就要双双开始值班什么的……”

战争的阴影已经笼罩着丹尼斯。

同样的，死亡的灰色翅翼已经张开，笼罩着魔法世界中每个人。

又是杀……为什么耶赫华坚持推行恐怖？为什么他就不能放下屠刀，平和一点去争取他喜欢的另一种正义？

珂洛斯疲惫而厌倦地：“你相信为了拯救的杀戮吗？”

罗慕洛斯呆住，认真想一想，然后回答：“如果你这句话是在问，为了救你，我会不会杀人，答案很明显。”

“如果是为了救你，我会杀人；即使作战中被杀的人是我，那也没关系”——这句话没有说出口，但清清楚楚写在罗

慕洛斯的眼睛里。

珂洛斯悠悠叹息：“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究竟哪种理想值得追随，值得为它去死？”

话已说出口，就多少有些后悔——这么没营养的话，说出来有什么意义？

身为古老家族的后裔，珂洛斯曾经有机会选择投入哪个阵营，他有资格考虑“那种伟业是真正的正义”这样的问题；

罗慕洛斯是狼人，这个群体一贯被普通巫师排斥，却属于黑魔王实力群落之一，所以他也可以考虑“究竟哪种理想值

得追随”。但是对于凡人出身的茜西来说，根本别无选择，如果不想被黑魔徒击毙，就只有迎战。像丹尼斯他们家，

以自由和亲近土地为理想，也未必还需要多余选择。

“你身体还虚弱，别胡思乱想。”忧心地看着珂洛斯，罗慕洛斯知道这男人有解不开的心结，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开怀

，只能先安慰着。

“对不起。”看着罗慕洛斯的眼睛，珂洛斯突然哽咽。

其实我知道你需要什么……遗憾的是我给不起。

但，也不能用代用品骗你。

这话他说不出口，罗慕洛斯却已经接收到。

所以，他露出一个清淡而坚决的微笑：“这是我的命运。珂洛斯，你只是不爱我，这是你自己也没办法的事情，不用

抱歉吧？”

罗慕洛斯本性崇尚务实，根本不关心理论，也不太有兴趣长篇大论去探讨所谓理想，或者对错。珂洛斯天生拥有一切

，不用像普通人那样为衣食辛苦奔忙，而且他的灰色眼睛里面，很少有对生命的贪恋，这样的人，才有空为那些高渺

的东西烦恼。

相反的，为了能留住彼此的性命，然后有机会厮守，罗慕洛斯的每一丝力气，都要用来关键时刻挺身作战。他不可能

浪费心力，去考虑那些奢华而劳神的东西。

他没兴趣深刻了解什么是“为了拯救的杀戮”，珂洛斯有为什么要苦苦追求这个说法背后的是与非。罗慕洛斯只知道

，如果是为了救丹尼斯，泽克维尔乐意送命；需要救的对象如果换成珂洛斯，那他愿意付出任何东西，做任何事情—

—尊严，生命，荣誉，杀戮。

当年，踏进奥林匹亚斯城堡大门的那一刻，瑟瑟发抖的小狼人不敢多想什么，最大的理想，无非希望能够微笑承受住

残酷的命运，好好活下去。如果月圆之夜能不伤及无辜，那就更好。当痛苦的月圆之夜，变形为狼之后还有朋友陪伴

，罗慕洛斯的心思就渐渐变了。

此刻，罗慕洛斯唯一的念头，就是祈求珂洛斯能好好活着；再奢望一些，也许是希望他快乐吧？

但愿“彼此能都活着，且能够相守”这点热切希冀，不过是小人物的卑微愿望而已。

尤其在如今这个动荡黑暗的世界，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愿我们一起活着”这种向往，似乎已太过狂妄。

三三 你我与他

这个房间看起来挺简陋，躺在床上，可以看见全靠魔法粘在一起的大石头。本来，这房子就是珂洛斯自己挥魔杖随意

搭建的。

阳光实在太明媚，照在几件普通木器上，一室清朗。

空气里浮动着山谷特有的木叶淡淡清香，这种没有被侵扰过的自然味道，令人惬意。

养了一个多月的伤，珂洛斯早已经不耐烦：这么好的天气，却必须躺在床上，丧气。

前段时间大量失血造成嗜睡、苍白，但珂洛斯暗自内视，总觉得体内流转着无穷无尽的灵魂力量，比最佳状态时更强

。因此可以自信，没有痊愈的伤口只是看起来狰狞，根本早就不碍事了。至于行动间轻微的晕眩，也肯定是因为躺得

太久，没机会活动。

看老友望着窗外艳阳一脸郁闷，守在床边的丹尼斯同情极了，却不敢任他活动，只能试图劝慰：“等圣芒戈魔法医院

的治疗师确定你伤口好了，我们是四个人出去痛痛快快喝一杯，还是找几个纯血黑魔徒打一架，出出闷气？”

掉头看着老纠缠入梦的亲切面孔，珂洛斯心跳突然不规则：“怎么是……你？”

他，怎么会有空守在这里？

时势越来越严峻，在归来的魔王高效领导下，黑势力的战略进攻日益强盛，巫战士们常常忙于救险，疲于奔命。被抢

救回来的珂洛斯总是被迫静卧养伤，床边常常看见的面孔是罗慕洛斯和新娘子茜西，几乎看不见新近巫师元老院和巫

战士组织的大红人丹尼斯·格林。

看见老友眼底的关切和询问，丹尼斯微笑，并不刻意掩饰征战的疲倦：“罗慕洛斯又守了整夜，看他样子实在太累了

，我逼他回去休息的。天亮开始是茜西陪在这里，看见我来了，她抽空回去给你弄点吃的，很快就回来替我。”

“我绝不会让你没人照料，一个人躺在这里”这样的话，说出来太多余——多年默契相知，珂洛斯当然会知道老友的

心意。

即使，并肩笑傲挑战校规的战友，已经成为别人的丈夫。

丹尼斯离得太近，看得出床上躺着的人灰色眼睛似乎有一点慌乱，两只手无意识地紧紧抓住被子，指关节已经发白。

忍不住微微叹息，伸手，握住那只慌乱想逃避的手，帮他镇定。

关切的动作带一点强制，笑容依旧温煦。

珂洛斯突然觉得有点发热。简单的握手而已，为什么浑身的酸软、麻痹突然无影无踪，耳边像是响起菲尼克斯愉悦的

歌声？

想掩饰慌乱，珂洛斯低低叹息：“你这么忙……”

“明夜就月圆了。今天罗慕洛斯会试着喝一杯新发明的狼毒药剂……听说效果还不错——你知道，这段时间他会有些

虚弱，需要休息。”

珂洛斯有点自责：“该是我照顾罗慕洛斯，而不是你们大家辛苦轮流看护我，让他一个人躺着。”

端详晒少了太阳比平时白皙的脸，气色已经好得多，不是失血的消瘦苍白。心一松，丹尼斯才有心情笑出来：“罗慕

洛斯跟他那毛茸茸的小麻烦较劲十年了，你就别操心了，他没问题的。我才该内疚——最近快忙疯了，你受伤一个月

了，一夜都没有照顾过你。咳，我们还住在同一个太阳山谷里呢……”

“忙着对付耶赫华？”感受着掌心传来的热度，珂洛斯心情复杂。

“当然。主要是凤凰社开会。”丹尼斯笑笑，“黑魔头回来了，纯血黑魔徒不像前几年盲目乱杀，开始集中攻击巫师

元老院的一些枢纽，很难对付。校长很担心……”

痴痴望着神采飞扬的丹尼斯，一旦不能并肩作战，见面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

珂洛斯根本没有听他在说什么。

明知道不会受欢迎，还勉强加入凤凰社，无非是为了守护丹尼斯。可这次意外受攻击，外加无谓受伤，令珂洛斯感觉

事情麻烦了很多：自己本身就会成为耶赫华关注的对象，和纯血黑魔徒的攻击目标。放任心情执着地追随丹尼斯，会

不会给他添额外麻烦？

灰色瞳仁的光辉顿时黯淡下来。

感受到老友情绪低落，丹尼斯习惯性地挠挠头，把黑发揉得更乱，叹口气：“从前在奥林匹亚斯，一起打架闹事关禁

闭，我们都爽极了。好像很久没听见你笑了。”

再也不能那样放肆地痛快大笑，或者是因为你娶了茜西：身边最亲密的那个人，不再是昔日形影不离的斯图尔特。

躺在这里的这个身体，曾经被黑魔王高明的爱抚引导出无法抗拒的性欲，还被Ares那个阴沉沉一心算计你的鼻涕精肮

脏的手抚摸过，被一群黑魔徒恶意的视线亵渎过……连最卑贱的奴隶清洁动作，都能引起性快感。

还怎么笑得出来？

杀了那些侮辱过的人之后，我还有活下去的必要吗？

面对阳光一样的丹尼斯，这种话，珂洛斯当然说不出口。他只能悄悄抽出手，试图躲开太丰厚的关切。

丹尼斯的信任和情谊，烫得一颗心生疼。

眼睁睁看着珂洛斯的身体语言，是蜷缩起来躲开自己，丹尼斯突然觉得惶恐。

并肩驰骋了这些年，这个黑发飘飘的高大躯体，似乎已经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珂洛斯恶作剧的笑容，他烈火纷飞

的率性，他的优雅仪容和矜持谈吐，甚至总有一群女生追随在他后面窃窃私语或傻笑……

如果献出生命就能让珂洛斯无恙，丹尼斯当然毫不犹豫。

他坚信，反之也一样。

婚礼的当夜珂洛斯就被掳走，回来又受了重伤，弄得丹尼斯必须独自进进出出，却总觉得不自在，就像缺胳膊少腿。

看着珂洛斯竭力显得若无其事的表情，他忍不住担心，这种令人气馁的疏远，并不是因为那些曾经血淋淋的伤口，而

是因为丹尼斯娶了茜西。

胸口一阵刺痛。

我们是兄弟。

我们曾经以为，在动荡的世界，彼此间的情谊，以及我们互相紧握的手，是最稳定的东西。

没经过大脑的话脱口而出：“突然觉得很怕……怕你会消失。”

读懂了粗黑镜框后面，丹尼斯琥珀色眼睛里的担忧和眷恋——这男人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眷恋，珂洛斯心一暖，微微笑

起来：“不用担心，丹尼斯，永远不需要害怕我离开你。除了死，没什么能让我背弃你。”

只要珂洛斯·斯图尔特还有最后一口气。

只要你还需要我的忠诚。

被语义里面的坚决和凄凉吓着了，丹尼斯惊跳，紧张地捂住还在开阖的唇：“你不会死……赫拉克勒教授说了，你没

事，很快就会好的。”

指掌轻轻碰到唇，是两位Apollo骄子从前很习惯很自然的细微身体接触。

可能是久违的缘故，珂洛斯心神居然因此剧烈震荡：想顺势狠狠贴上去，想深深进入他的灵魂身体……

讨厌这种惊弓之鸟般的敏感反应，珂洛斯甚至有点气苦。

——就算轻易死不了，可老这么紧绷，怎么跟丹尼斯以朋友身份相处？

丹尼斯已经结婚。

某个瞬间，他当然看懂了灰色瞳仁深处，闪电般掠过凶暴的欲望。

年轻的巫战士觉得有点怪怪的——以往笑笑闹闹惯了，彼此亲近早就习惯。但为什么，刚才有种不小心会成为猎物的

错觉？

恍惚也就一刹那。

回过神来，发现病床上俊美傲然的那张脸，居然荡漾着一抹凄凉自嘲的微笑。同时，也看见珂洛斯为了压制本能的浪

涛，怎样在咬牙苦苦自控。

突然，凉浸浸的惶恐开始蔓延：珂洛斯的灵魂正在远离……

他会从此退缩，前往某个丹尼斯接触不到的角落吗？

* * * * * * * * * * * * *

“丹尼斯，阿拉斯托的脑袋来过家里的炉火，传赫拉克勒教授的口信——曼琳·麦金农死了。”打破室内古怪气氛的

，是匆忙进来的茜西。她的声音低柔却急促：“很多人听见校长召唤，正在赶去奥林匹亚斯……你是不是这就动身？

”

丹尼斯重重喘一口气。

刚才那个瞬间的心神震撼，好像比激战一夜还疲惫。

一如既往，紧紧握住珂洛斯的手：“你好好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