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缨看我一眼,然后点点头,“如此也好。”
就这样,我们一行人驻进位于涿鹿和西关交界处的镇子,那些士兵将整个客栈都包了下来,为保护剪缨的安全,甚至
命令掌柜提早关了门。
到傍晚的时候,天忽然阴了下来,雨滴淅淅沥沥,一阵紧似一阵。
屋里闷得很,我推开门打算到天井那里透透气,却见到碧风正坐在一张石桌旁边,手里握着一杯酒,望着不断从屋檐
垂落的水帘出神。
我走到他跟前,坐在他对面。
“我说什么来着?今天晚上肯定要下雨。”他没看我,饮尽杯中酒水。
我从托盘里取了一只杯子,给自己也倒上一杯,“你就不怕被康王认出来你的身份?”
“除非他被我英俊的容貌吸引跑来偷窥我洗澡,否则谁能知道啊?”
“朕可以告诉他。”
他转过脸来看着我,啧了一声,“你就不能别用‘朕’?”
我瞟他一眼,“为什么不用。”
“我只想跟小灵灵说话,不想跟海王说话。”
“这么大岁数了,还玩这些过家家的东西。”
“人生在世,本来就是一出过家家,玩玩儿又怎么了?”
我笑了,“你也看破红尘了?怎么不去出家?”
他用手支着脸,桃花眼水汪汪的,看了我半晌,忽然说,“你应该多笑笑的。你笑起来比绷着脸好看多了。”
抿了一口杯中的酒,醇香的气息缭绕在齿间。
“你当初怎么会去偷我的钱?”
他吭哧一笑,有些熏熏然,“还不是因为盘缠用完了,又不想沦为乞丐,只有出此下策了。”
我摇摇头,叹息着说,“我还是不明白,你干什么一定要冒那么大危险弄清楚涿鹿之野的事。那跟你们羽民有什么关
系。”
听到我的自称时,他眼睛亮了一下,然后又因为我的问题微微皱了一下眉。
碧风皱眉,还是很少见的。
“我有跟你说过,羽民擅观天象吧?”
“不久之前就说过。”
“我在几个月前,看到天煞星出世。”
“所以?”
他放下手中的酒杯,看着我,“上一次天煞星出世,是蚩尤降生之时。”
此时雨声骤大,狂风呼啸,哀嚎一般掠过耳际。
“你是说,有魔神降世了?”
“我不知道。”他有些苦恼地撑着脑袋,“可是我跟他们任何人说,都没人关心这件事儿,他们都忙着计划怎么报国
仇了。”
魔神……
“神与神之间的乱伦,不仅会招致天谴,乱伦之子,更是会成为魔神,祸害苍生。”
这话是谁对我说的来着?
我盯着眼前的酒壶,对他说,“等我回到海国,定会把南海的事查清楚。有了消息,就派人传信给你。”
他看着我,玩味地笑起来,“你不怕那小皇帝吃醋?”
我抬起眼皮瞟着他,“你是不是又想挨揍了?”
“别别别,我还得留着强壮的身体去慰问西关的美人们呢~”他冲我暧昧地眨眨眼,神情欠扁至极,“当然,要是你
不愿意的话我就不去了,我的心是属于你的,小灵灵~”
我在掌心蓄上神力,他连忙跳起到一边。但在他闪开身的功夫,我却看到剪缨正在下楼的背影。
一到下暴雨的晚上,他就会梦游到雨中……
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我站起身正要追过去,手臂忽然被拉住。回头,碧风深深望着我,“如果要传信给我,就传给羽民国的左贤者吧。”
左贤者么……
我来不及细想,只冲他点了点头,追向那个黑色的背影。
追上他的时候他正在下楼,我一把抓住他肩膀。他转过头来,目光却是清明的。
“怎么了?”他有些疑问之色。
我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没什么……我以为……”
渐渐的,他面上现出了然之色,然后冲我淡淡一笑,“我没事,只是想去下面走走。”
这孩子最近好像经常笑。
我松开他的肩膀,冲他点点头,“没事就好。”说完刚要转身,他却突然出声,“反正都下来了,不如跟我一起?”
他静静等待着,微微扬起头,像一片凝固在一起的深海之水。
“好……”
天井之中种了几棵石榴树,叶片被雨滴打得发亮。走廊中,灯笼里透出的光把一切打上一层昏黄。每一扇门都关着,
听不见尘世的喧嚣。
那些士兵都守在前门,所以这里现在只有我们两人。
剪缨靠着柱子坐在阑干上,伸出手去,五指张开,任雨滴溅落在上面。
“五年前,也有过这么一个下暴雨的夜晚。”他轻声说,“那个晚上,我母妃在我面前被皇后活活打死了。”
我心中一颤,看向他那被灯光勾勒得温柔的侧脸。
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他旁边,“所以每次下暴雨,你就会梦见她?”
“对。”
他脸上淡淡的,没有痛,也没有恨。我却觉得心里一阵阵的不舒服。
他的恨,是不是全被压在心里了,所以才从外表上看不出来?
他的父皇疯了么?竟然把他过继给杀死他母亲的人?
难道变了心,就连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不顾了么?
好一会儿,我们都没有说话,就这么看着院子里那几颗不断摇晃的石榴树,还有零落了一地的残叶。
他转过头来,凝视了我好一会儿,“你在海国,有重要的人么?”
重要的人?
我仔细想了想,把我认识的人都想了个遍。
“没有。”
他转开视线,说,“我以前也没有,但是现在有了。”
我知道这个话题应该打住不能再继续了。所以我说“风大,咱们上楼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自嘲地笑了笑,“其实,我倒希望这个蛊永远解不了。
“这样你就不会回去了。”
我身上一震,却不敢看他。
他默默回身,走开了。
漫天洒落的雨滴,一颗一颗敲击在心口。抬头看,却只有一片乌云密布的天空。
不是真的……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想法。
不能相信他,决不能相信他。
就算是真的,又能怎样?
难道所有过去的就真的过去了,难道就着么忘了一切重来?
怎么可能?
恍恍惚惚走回楼上,碧风却已经不见了,桌上只剩一只酒壶,两只空了的酒杯。
我在自己门前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向另一间屋子。
剪缨还没有睡,见到我,惊讶之色一闪而过。
我说,“脱了你的衣服。”
他愣住了,呆呆看着我。
“快点。不然我要改主意了。”
他目光闪烁几下,然后垂下眼帘,嘴唇抿了抿,终于开始宽衣解带。
看着他有几分“壮烈”的表情,我又有些想笑了。
他脱完了上衣,有些不安地站在我面前,手迟疑地伸向裤子。
“裤子不用了。坐到床上去。”
他困惑地看了我一眼,但仍然依言做了。
我坐到他身后,“你的身体里有一种力量,鲛人叫它神力。你自己一直不知道,所以那力量也就沉睡着。我一会儿会
用我的神力把一部分的它引出来,今后你就可以自由使用,足以应付可能会出现的危险。”
他倏地回头,怔然地望着我。
“以后我回了海国,你就要靠自己了。”我不知道这句话是在说给他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你……”
不待他说话,我便运起神力,将手掌缓缓贴向他的后心处。
也不知道他前世的力量有没有被轮回转世削弱。
力量源源不断涌出,一点点渗入他的身体,忽然触到他胸口的神元。
他的力量果然还在的。就算轮回为人,这神力却仍伴随着他。
那蛰伏在他体内的力量被我的力量逗弄着,开始隐隐有了反应。
那是一个极为强大的神元,只有以比它还要强的神元来引导,才有可能苏醒,只是这种方法对神元的损毁很大,因此
极少有人施用。但即便耗费上过半的神力,也是不可能让它完全苏醒的。如果他仍是海神,这力量要觉醒仪式才可以
完全被激发出来,若不是海神,便只有用溯汐曾对我用过的邪术“星继仪式”。
但是现在的条件,两个都不可能做到。所以我只能唤醒他一半左右的力量。
那神元忽然开始狂猛地吞吃我的神力,我稳住心神,尽力将伤害减到最小,然后再次将一股新的神力注进去。沉睡许
久的神元贪婪地汲取着我的力量。剪缨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忽然开始挣扎起来。
“伏溟……撤手!”
“不要动。”我手上一用力,“停不下来的。否则咱们都得死。”
神力像潮水一样从体内大量流失,这仿佛要被掏空一般的感觉很可怕。虽然早已有心理准备,可仍是忍不住有些心慌
。
过了大概一柱香的时间,他神元中的一部分力量终于开始躁动起来,有压迫感从他体内透出,传到我的手掌上。
冷汗从头上流下来。
我控制着神力,引着那几缕力量游走在他周身血脉之中,被一寸寸吸收,他的身上浮起一层淡金色的光芒,黑发无风
而自舞。
在体内过了三个来回,所有觉醒过来的神力都已经渗透在他的身体里。我缓慢地收回力量,撤开手掌。
他回过神,扶住我。头有点儿晕,除此以外没有什么太过难受的感觉,只是损失的神力有些多,大概折损得只剩三成
,得多花一段时间才能补回来。
我推开他,却被他紧紧抱住。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头埋在我颈侧,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
“我要回去睡觉了。”我说。
他缓缓抬起头,我们的脸离得那么近,近到能看得到他脸上的毛孔。他忽然闭上眼睛靠过来,轻啄上我的眼帘。
第二天醒来,我发现自己正和剪缨并排躺在床上,姿势很诡异。我衣着整齐地被他抱在胸前,他上身没有穿衣服,睡
颜安恬像天使。
我们俩,竟然就这么过了一夜。
我一动,他就醒了,黑眸最开始是迷蒙的,但仍直觉似地冲我展颜一笑。
我好像也笑了,但又觉得这个温馨的情形很尴尬。推开他坐起来,身上没什么不对劲的,只是有点疲惫的感觉。
他侧着身从床上坐起来,黑发垂在一边,整个一美人春起图。
我咳了一声,站起来,抖抖衣服,“早点起来吧,还要去见你叔父。”
他披上衣服,同时看向我,“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嗤笑,“就着么点事,哪至于让我不舒服。”
他仔细看了看我的脸,然后说,“你再多休息一会儿。我出去看看。”
没等我回答,他就把我带回床上,垫了垫枕头,拉上被子,接着向外走去,还轻轻把门掩上。
我有点犯傻。
怎么突然就轮到我被他照顾了?
第 18 章
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我还是起来了。刚打算出门就听见无悲在那儿大喊,“老爷?老爷?您在哪?”
我按按额头,推门出去,“我在这……”
他转过头看到我,面现疑问,“老爷……您怎么在……”
“找我有要紧事么?”我打断他。
“老爷,碧风不见了。”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他房间里是空的,被褥什么的都没动过,好像昨晚就离开了。”他说着,眼神里隐隐现出忧色。
碧风走了?
我回忆起昨晚,同碧风喝酒,之后我便追着剪缨下楼。再后来,就没有再见他了。
也许,是因为不敢与康王照面,所以溜了?
连字条也没有留下,就这么不告而别?
我抬眼看了看那张石桌,清早的朝阳洒在上面,反射着点点晶莹。
“算了,走就走吧。”一个羽民在敌国待这么久本来就不正常。
不过,他昨天最后对我说的那句“如果要传信给我,就传给羽民国的左贤者”,是在向我暗示他的身份么?羽人没有
侍僧,但有贤者。左右贤者代表着最高神权,地位仅次于羽王。
他是左贤者,还是某个与左贤者有关系的人?
我兀自琢磨着,无意间抬头,却见无悲的神色似乎不太对劲,有点恍恍惚惚的,丢了魂一样。
这人不知又在发什么疯了。我说,“你还在这儿愣着干什么,快去准备准备,一会儿要动身了。”
他大梦初醒一般,哦了一声,转身向自己屋里跑去。
“你怎么起来了?”轻柔如飘絮一般的声音,我转头,剪缨散着一头墨丝,提着一个食盒,每一步都踏出飞溅的霞光
,正向我走来。
我看着这华美的少年,忽然就觉得眼前的景象很虚幻。
这都是真实的么?
我以为一切早就已经结束了,现在却站在这里,看着他含着柔软的浅笑,一如曾经的洛卿。
“我怕你饿了,就随便拿了点吃的上来。”他已经站到我面前,微微扬起头看着我,“要吃点么?”
我的视线扫过他的眉目,他的鼻子,他的嘴唇。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好点点头。
他拉起我进了屋,把食盒放在桌上,一样样拿出来。都是些精致的点心,还有两碗粥,看上去颇为秀色可餐。
我在桌前坐下,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点心放进嘴里。甜味绵绵地化开,蔓延到整个心肺。
他坐在我对面,并没有动筷,只是看着我。
我有点儿不自在,“你不吃?”
他拿起筷子又夹了几块点心在我碟子里,然后才自己吃起来。谁都没有说话,只有碗筷相撞发出的细微声响,和着从
窗外传来的鸟鸣,时间也停止下来。
要是每天早上都这样,好像也不错……
“你现在已经有了神力。”我打破安静,对他说,“但是你没有鲛人的嗓子,也就没办法教你鲛人的唱月术。你可以
自己去修习其它法术,比如羽民的射日术,巫咸族的巫术,甚至半神一族的仙术。”
他默默点头,然后问我,“为什么我会有神力?”
“就算是人,也多多少少有些灵气的,只不过一般人终其一生也发现不了而已。”我自然不能把他上辈子是海神这种
话告诉他。如果可以,我希望他永远不知道。
他好一会儿没有做声,我把最后一口粥倒进嘴里。
“伏溟,为什么对我好?”他问。
“这个问题你问过了。”
“可你没回答。”
“这次也一样。”我站起来,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在身后说,“你,可有一点喜欢我么?”
脚下一顿,我看着天井对面在晨风中摇摆的灯笼。
喜欢?
我以为我早就没有这种东西了。
可是不喜欢三个字梗在喉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