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尽管做吧。”
视线都被粗糙的布帘挡住,看不到自己的手,手上的触感却更加敏锐。一道尖锐的凉气袭上皮肤,还没有碰触到,我
却已经感觉到朦胧的刺痛。
手腕一凉,疼痛感随后绽开,血液顺着伤口流下去,细密地瘙痒着。
康王打开了一个陶罐,霎时一股腥臭的气味弥漫过来,像是某种腐烂了月余的尸体,那气味一进入鼻腔,便连内脏都
被感染了。
那虫子,喜欢这种味道?
康王把陶罐放到布帘之后。我用手掩住鼻子,心里想着这种蛊实在太恶心,往后三天都不用吃饭了。
此时,腹部深处传来一丝隐痛,似有还无。
我身上一僵,转头看剪缨,他的面上也有奇怪的神色。
“不用担心,那是蛊虫正在苏醒。”康王看着我们,神色坚定,看上去十分可靠。
这康王……应该不会趁此机会把我俩直接弄死吧?
刚起这个念头,就发现自个儿现在越来越多疑。要是想弄死我俩,只要谎称制不出解药就好了,何必如此大费功夫。
那并不明显的痛感渐渐开始上移,速度缓慢。我不由得开始想象一只白色的大虫子在血管里蠕动着,胃里有东西一阵
阵往上反。
当它攀升到胸口的时候,忽然躁动起来,大力地冲撞着我的胸腔,几乎听见肋骨碎裂的声响。我捂住胸口,调整着自
己的呼吸,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速。
那东西,不会把我的心脏吃了吧?
剪缨嘴角泻出一分低低的呻吟。我转头看他,可心一乱,那东西翻腾得更加剧烈了,激痛炸开的同时,涌起一股强烈
的呕吐感。
康王面色骤紧,握住我和剪缨的手。一股温热的内力沿着经络攀爬上来,一直绵延到胸口的地方,以之为中心向全身
扩散。绵软的力量化成盘旋的蒸汽,煦煦袅袅,瞬间就盈满周身。胸口的疼痛被逐渐融化开来,那东西不再动作,仿
佛暂时陷入沉睡。
还不等我喘过一口气来,它却又开始动了。
诡异的感觉已经上升到肩部,我仿佛听到自己的血管被撑开,血液尖叫着向两边流动的声音。
“要出来了。”康王沉声说着。
胀痛感变得清晰起来,有一块东西顺着手臂不断往前走着,血液被挤压着从伤口涌出的感觉就像不断有东西从身体里
往外掉,不疼,但是非常不舒服。
剪缨面色煞白,估计也是被那种向前推进的违和感恶心到了。
当那东西终于走到手腕,伤口忽然剧烈地疼痛起来,被什么粗糙的东西摩擦拉划着,皮肉仿佛都要翻开。但在那阵剧
痛之后,有什么东西掉了出去,“咚咚”地两声砸到地面上的木桶里。
康王紧皱的眉头一下舒展开来,“成功了!”
完事了?
那折腾了我和剪缨将近二十天的东西,就这么被取出来了?
我想起身,看看那个几乎杀死我们的大虫子。
心中仍是有些不敢置信。
原本离死亡那么近,只一炷香的时间,便把一切都化解了。
那……我之前所有已经做好的决定,是不是也要跟着废除?
康王止住我的动作,说,“等一下。”然后拿起一个瓷瓶,往剪缨和我的手腕上撒了什么东西,清凉的触感,镇住了
伤口上的疼痛,又用白布条一层一层缠好。
看着他给剪缨包扎的样子,我忽然有点不安。
这个人,会带兵,会治民,还精通医蛊之术。这种什么都会的人,会愿意为一个小孩子效力么?
若我有这么大本事,早就自己当皇帝了。
可如果剪缨劝不动庄王,又已经与庄珂撕破脸皮,等他回去后,要面对的境况只怕比从前还要凶险。
劝服康王,是只能成不能败的。
可我一个鲛人的王,实在是没有什么立场。这件事,真的只能靠剪缨自己了。
那蛊虫的样子到最后我也没看到。康王给我们包扎完后就将那木桶封死,命人抬去不知什么地方。
蛊毒解了,生命一下子不受威胁了,我好像也没什么继续留下的必要了。
就这样回去吗?
真是奇怪,前一秒还要死在一起的两个人,转眼就要各奔东西了么?
康王邀我再留几天。而剪缨一直没说话,只是默默看着我,目光像从千里之深的海洋中湍湍而出的长流,嘴唇紧紧抿
着。
我心乱如麻,但最后还是做了决定。
……再等几天吧,等康王有了答复。反正已经耽误了将近两个月,也不差这几日。
当晚,天空中越积越厚的云层却忽然四下消散了。树梢间衔着一轮明月,形似霜盘,银光四溅。
我遣无悲回去休息,自己也拴上门,打算睡觉。
刚脱下外衣,窗口忽然有响动。我凝起一团神力低喝一声,“谁!”
话音刚落,窗扇顿开,一道绿影“嗖”地一下窜进来,一落地便顺势一挥广袖,两扇窗便无声合上,就像从没打开过
似的。
我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人。
“干嘛这么看我?太感动了?”碧风摇了摇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折扇,笑得风骚无比。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看你啊。”
“你不要命了?”如果我没记错,今天是十五月圆之夜,他不能飞的吧?
碧风用那双脉脉含情的眼睛扫着我,深情款款,“我这叫水仙花下死做鬼也……”
我被他的话激出一身鸡皮疙瘩,“水个鸟。你快给朕滚。”
“都说了,在我面前不要用‘朕’这个字。”
看着那个已经反客为主仰躺在卧榻上还不满地望着我的人,无力感汹涌而来。
“你到底要干嘛?”
“我都说了,来看你啊。”
“看完了吧?”我对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瘪瘪嘴,眉尖上挑,表情要多委屈有多委屈,就跟我是个欺骗了良家妇女的负心汉似的,“我为了见你,冒着不能
飞很有可能被抓住然后受尽折磨蹂躏的危险,跳过三十几座房子的房顶,刚来你就赶我走?”
我揉揉额头,扶着桌子坐下来,“你不觉得你胆子太大了点么?”
“可是我说了要来找你玩儿啊,说到做到嘛。”他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咕噜咕噜喝下去。
“你打算怎么出去?”
“你送我出去呗。”
我觉得这个人真的疯了。
他盖上茶碗的盖子,眼睛眨了眨,“你看,我冒这么大危险进来,你总该亲自把我送出去才礼貌吧?”
不知不觉,桌面上被我按出一个深深的手印,“你就是来找茬的吧?”
“我关心你啊。”他的脸色忽然严峻起来,双目认真看入我双眼,想要刺探我的灵魂一样,“我是真的担心你,不想
你伤心。”
这人又开始装情圣了……
我避开他目光,“你吃错药了吧?”
“你对那个小鬼太好了。人类无情,你早晚会被他伤害的。”
我右手不自觉攥起,嘴里却嗤笑着,“他才十五岁。你觉得他能伤到我?”
他似笑非笑看着我,说,“有些事儿,不是年纪大就看得开的。”
瞟了他一眼,他又连忙摆摆手,“我可不是讽刺你岁数大啊。你一点都不显老,真的。”
我不断对自个儿说,得忍住狂揍他的冲动,动静太大会引来人。
“不过说真的,你为什么对那小鬼这么好?”他从卧榻上坐起身,平视着我,“每次你看他的样子,我总觉的有些其
他的东西在里头。你跟他有什么渊源么?”
我同他对视半晌,最后说,“不过是一场误会而已。没什么可说的。”
现在想想,确实是一场误会而已。
他以为他是洛卿,而我以为有些东西无论如何都不会变。
人家都说,相爱就是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遇上对的人。我们俩却是从一开始就全都错了。
我曾经尝试着给这些过错找一个开头,却发现只能追溯到唱月苑中的初次相遇。石桥上惊鸿一瞥,就注定了往后的万
劫不复。
碧风也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屋子里静悄悄的,像是纷纷扰扰的凡尘间突然出现的空缺,在一片惨淡中细细蔓延。
“过几天,我就回海国了。”我说,“事情查出来,我会让无悲去见你。”
他点点头,似是不经意地问,“那傻小子这几天怎么样?”
傻小子,是指无悲么?
突然对于无悲的问候让我有点诧异,但仍是回答,“你可以自己去见他。”
他却无所谓地摆摆手,“我就那么一问。”
“我的钱你什么时候还?”
“哎呀,才二百两嘛,不要这么小气吧~”
“你知不知道你很不要脸?”
“你这样说人家人家会伤心的~”
看着他那副娇羞得天怒人怨的架势,我心里却忽然轻松许多,脑子里一直紧绷着的某根弦稍稍松弛下来。
他侧着身凝望着我,水色潋滟的双眸,浅红在眼角晕染。他的手忽然一动,手指若即若离地划过我的眉心,带过一阵
轻风。
“我就说过,你还是笑起来好看,可你总是皱着眉。”他低声说着,耳语一般。
我被他的动作搞得全身一僵。屋子里的气氛忽然渗进几缕暧昧。
这人实在太爱装情圣了,而且不管场合不分对象。
“而我觉着,你还是哭起来好看。”我学着他的语气,说得“情真意切”。
碧风呵呵呵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等到他终于止住笑声,便对我说,“时候不早了,你送我出去吧?”
康王府守卫森严,晚上尤胜白日。回廊里悬挂的灯笼不多,火光稀稀疏疏,把墙壁映得惨白。带着碧风往外走的一路
上遇到不少巡逻的士兵,但因为我让他披上一件黑色带兜帽的斗篷,晚上灯光不明,看起来就跟无悲差不了多少,所
以一路上并没有被询问。
经过一处别院的时候,我发觉有不对的地方,往日明明都是没有人的,今日却在大门处守了两名士兵。
因为从这里穿出去会比较近,我就带着碧风上前,结果竟然被拦住了。
“海王陛下,康王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朕也不行?”
“海王恕罪,康王之命,属下不敢违抗。”
我心中觉得奇怪,但别人的事,也不好多问,就打算带着碧风绕道。谁知走到僻静处时,他却突然说,“咱们进去看
看。”
我说,“你有病啊?”
“康王可是我们羽民的大敌,我想看看他长什么样还不行啊?”
我沉下脸,“你要是再闹,我就叫人来抓你了。”
“啧,就看一下。你不去我自己去了啊。”他作势要跃上院墙,我赶忙拉住他,结果却被他抓住腰身一提,反倒被带
入院内。
我用手肘狠狠撞了下他胸腔,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碧风低叫一声,再次露出了他惯常的哀怨表情。
有别于大门外的森严,院子里却是没有人守卫的,甚至连个服侍的家丁都没有。面前一株参天古槐,密集的枝叶聚拢
成一片遮天蔽日的穹顶,森森叶影散乱在地面上。槐树前面有一座两层小阁,一楼的窗户中泻出清柔的光色,恍惚中
有人影晃动。
碧风猫着腰溜过去。我心中也有些好奇,不知这康王到底在做什么,这么隐秘。
小心翼翼走到墙边,若是发出半丝声响,就极有可能被习过武耳力超强的康王听见。顺着墙靠近窗户,有人声顺着缝
隙流出。
“……若行人治,变数太多,或许能昌盛一时,却难以长久。因此剪缨以为,唯有依法行道,去私曲就公法,取信于
民,先民安,而后才有国治。”
听这声音,竟然是剪缨?
难道剪缨已经在劝说康王还朝了?
“陛下小小年纪,能有此参悟,实在是万民之福。”这是康王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感。
“既如此,叔父可愿随剪缨还朝,共治我轩辕天下?”
我一惊,这个甜头给的可真够大的,言下之意,是把康王上升到同他相等的地位上了。
他也不怕将来这康王来个功高震主谋朝篡位什么的?
“陛下厚爱,臣感激不尽。”
“这么说,叔父是答应了?”
“……陛下,臣还有一个疑问。”
“叔父但说无妨。”
“陛下与那海王,似乎私交甚好?”
我万万没想到康王会问这个问题。
不是在谈论治国之道么,怎么扯到我身上了?
隔了一会儿,对我来说却仿佛经年之久,剪缨的声音才传出来,“叔父放心,朕自有分寸。”
分寸?什么分寸?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不应该再听下去了。
向着碧风使眼色,他却把食指放到唇上,对我做了个别出声的手势,轻轻在窗纸上捅了个小洞,朝里面望去。
正踌躇间,康王的声音再一次传出,“可连日来,臣,并未看到陛下的分寸。”上挑的问句,语气中透着薄薄的不满
。
这个康王,想做什么?
我略作考虑,仍是学着碧风的动作,沾湿手指,在窗纸上弄了一个小洞,朝其中窥探。剪缨和康王远远坐在塌座上,
看身形,该是没有错的。
“叔父,这是朕的私事。”
“陛下身为一国之君,私事便是国事。”
很久很久,没有听到剪缨的声音。
“缨儿,你可知叔父最恨什么?”康王官腔似的语气忽然转变,带上一派长者的口吻。
“……”
“最恨的便是男子之间败坏伦常之举。即便他是鲛人,可无论如何也是个雄鲛人,陛下此举,如何令天下子民心服?
”
“……”
看来不管国风如何开放,这种事还是有人接受不了的吧?
他怎么什么都不说呢?
一段毫不相干的片段忽然映入脑海,上午的市集上,剪缨一颗一颗吃着糖葫芦。明明是普通不过的东西,他吃得却津
津有味,还说那是最好吃的东西。
离得太远,有些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蹲回来,不再继续窥视,只单单听着声音。
“缨儿,叔父知道你是因为锁情蛊,迫于无奈。但有些东西,不可认真。一旦认真,本质可就不同了。”
明明是沉厚的声线,我却听着分外刺耳。
“缨儿,你还是太年轻了。”最后一句话像叹息一般,带着某种放弃似的意味。
“叔父。”剪缨忽然出声,“你说的对。”
我一愣。
里面的声音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从长安到西关,中间相隔千里不只。若无海王相助,朕如何躲过庄珂的追兵?”
“陛下的意思是……”
“不瞒叔父,其实朕对锁情蛊,是略知一二的。但庄珂不知道朕读过这方面的书籍。朕不仅知道它是什么东西,还知
道其实若能在最初那一次忍住的话,蛊虫便不会被喂活,也就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