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没说一定会去。”我枕着手臂,看着房顶,“如果后天朕没从这间屋子出来,你就回去,告诉海神北斗。就说朕
……回家了。”
“陛下!!”
我站起来,突然决定不再继续浪费光阴,“朕出去走走,你不要跟来。”
走在康王府中,路上时常遇上来往的仆役。我没戴斗笠,就这么以鲛人的外貌大大咧咧走着。康王似乎已经吩咐过府
中的人,没有人会当面用惊奇的目光注视我,但每当我走过去,便能感觉到一簇簇的芒刺袭上背脊。
剪缨住的离我不远。沿着回廊走入他的院落,却感觉到一阵不寻常的气流席卷过来。
剪缨站在一株木芙蓉下,双手打开,一道道无形的力量掀起他的墨发,衣袍也紧绷绷地张开,像要断裂一样。他凝望
着自己双手,仿佛在尝试着什么,瓷白的皮肤下面流过半透明的金色,一股躁动沿着空气传播。
他在尝试催动神力。
我没叫他,看着他小心地开合手掌,满树的合欢花像粉色的雪落下来,洋洋洒洒拂过他的颈项。
不多久,那盈满院落的力量渐渐向着中心聚拢,最后回归到他的身体中。他的目光转过来,紧绷的脸孔渐渐柔软,“
你来了。”
我走过去,“看来不用我教,你也会催动神力了。”
“只是试试。”他淡淡地说。
我吸一口气,望望灰白的天,“我想到街上转转,你去么?”
上陆地来已经有月余了,但还从没有真正在街上逛过。所有对于外界的印象都只是不断晃过的影子,隔着一条河那么
遥远。
西关的街道不多,但行人不少。我戴着兜帽,跟剪缨走在人流里,叫卖声吆喝声低语声像潮水一样,把我们淹没其中
。
好像很久没有过这种置身民间的感觉了……
剪缨的眼睛深处一直跃动着一簇明光,不断映照出来往的路人、道旁的小摊。经过一些店铺的时候,他的目光会流连
在一些稀松平常的小玩意儿上,但却克制着自己一般,并不停下脚步。
这孩子真是,都快毒发身亡了,还装什么老成啊……我干脆拉起他,走到一个卖糖葫芦的摊位前,丢下几枚银钱,“
一串糖葫芦。”
虽说已经入了春,边关的气候还是有些冷意。糖葫芦上的糖凝固得晶莹透亮,红丹丹的颜色仿佛能掐出水来。我把那
一大串糖葫芦塞到剪缨手里,他惊讶地忘了我一眼,“这是什么?”
我说,“好吃的。”
他左看看右看看,略微张开莹润的嘴唇,咬了一口,“好酸……”
我看着他一脸平静说“好酸”的样子,实在忍不住,呵呵笑出声。
“你笑什么……”
“没有没有。不好吃吗?”
“不……很好吃……”他的嘴唇染上一抹酸甜的红艳,“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是吗?”我看着他笑,然后握住他的手,把他刚刚咬过的那颗山楂叼进嘴里,“我尝尝。”
他一愣,呆呆看着我。
“走,前边还有好玩的。”我若无其事拉起他继续前行,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还徘徊在我身上。
街口有几个异国来的艺人在表演杂耍。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汉子高高仰起头,把一柄三尺长的剑缓缓吞下;一名身着
透明纱衣的妖艳美女一边扭动柔软的腰肢一边吹着竹笛,在她脚边一条青色巨蟒随着笛声的韵律摆动身体;还有人赤
脚走过滚烫的炭火而毫发无伤;有人从一只空布袋里变出一只鸽子。围观的人惊声阵阵,连连叫好。剪缨则看的连眼
睛都不带眨一下儿的,嘴唇微微张开,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可爱”这个奇异的形容词忽然出现在我脑子里,心
里有种许久没有过的柔软感觉。
看过杂耍,我们去路旁的小摊吃馄饨。这种东西剪缨也是初次吃的,尽管吃相优雅,但吃的速度却比以往快了一倍不
止。只是结账的时候,我把钱袋掏出来,却意外地发现只剩下两枚铜板,明显不够了……
难道是刚才给杂耍的太多……?
剪缨见我面容扭曲,就问,“怎么了?”
我偷偷把钱袋揣回怀里,撇了撇还在煮馄饨的摊主,低声对剪缨说,“咱跑吧。”
剪缨没反应过来,“跑?”
“我没钱了……”
他看了我半晌,面上现出无奈,“没钱你还带我来吃这个……”
“我这不是估计错误了么……”真是怪了,不应该只剩这些啊……
轻轻叹出一口气,剪缨压低声线,“要跑就赶快……”
话音一落,我俩同时从凳子上跳起拔足狂奔,身后响起摊主气震山河的怒吼,“喂!!!没给钱呐!!!!!”
回头一看,就见那人已经手持菜刀冲了上来,面容狰狞形状可怖。我拽着剪缨在人群里东蹿西撞,见了弯就拐,鸡飞
狗跳地惊起一片。可那摊主连摊子都不要了跟在我们后面锲而不舍,一边追还一边喊,“吃白食的!站住!!!看老
子抓着你们不扒了你们的皮!”
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一边冲他喊,“大叔……一碗馄饨而已……不用这么赶尽杀绝吧……”
耳畔传来剪缨的低笑。我心想你居然还有力气笑被抓住看谁死得比较惨,然后拉着他拐进一条又窄又深的巷子。深巷
里有一扇褪了漆的木门半掩着,我扯着剪缨躲进去,把门关上,拴好。
趴在门板上侧耳细听,脚步声蹭蹭蹭过去了,没一会儿又蹭蹭蹭回来了,踱了几步,有人骂了一声什么,然后就渐渐
远去。
“安全了……”我一边说着一边坐到地上,同剪缨对视一阵,然后忽然一块儿笑出来。
两个皇帝,居然被一个卖混沌的追得满街逃窜,这要是传出去,肯定就成了“千古佳话”了。
“这是什么地方?”笑够了,我开始打量现在所处的环境。似乎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后院什么的,墙角处堆着些柴薪,
几个瓦缸里都装满水。远远的有丝竹声悠悠入耳,欢快的曲调轻飘飘浮在天际。
往里走几步,也不见人。剪缨在身后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出去。”
“进去看看呗。”
“会被当成贼吧。”
“当就当,白食都吃过了。明天没准连命都没了,今天还不玩个够?”我回身招呼他上前,继续往前面走着。
越走,笑闹声就越大,似乎夹杂着很多女声,嘤嘤宁宁的,柔腻非常。渐渐地空气中也夹上一股脂粉气味,甜丝丝的
。
忽然前面传来人声,我连忙带着剪缨躲进旁边一丛蓊郁的矮树之后。
一个残余着几分风韵的中年女子,后面跟着两个护院打扮的人。女人边走边说着,“新来的那个怎么样了?还闹不闹
?”
一个打手说,“老实多了,再调教两天就能接客了。”
接……客?
我突然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转头看看还在张望的剪缨,顿时满头满脸的尴尬。
奶奶的,我竟然把个未成年带到妓院里来了。
“咱们还是别往前走了。”
他有些迷惑,“为什么?”
“……乱闯民宅是不好的行为。”
“可你刚刚还说……”
“咳咳,你看这儿有树有花儿的,咱们在这儿歇会儿就回去吧~前边儿也没什么好看的了。”
他歪着脑袋看我一会儿,倒是没说什么,转过身来挨着我蹲着。
“一会儿咱们去哪?”他问我。
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西关就这么大,我们俩已经转了差不多一圈了。
“回去吧。”
他的目光有不易察觉的暗淡,默默点头。
“没准等咱们回去,你叔父正好做出解药了。”
隔了一会儿,他说,“能不能解,都没关系。”
声音平缓,却如山泉一般透彻。
没关系吗?
我低头,看着眼前的一朵小花。他身上那如冬日夜空一般清冷而寂寥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过来,编织成一片天网恢恢
。
忽然想着,如果只剩下一天可活,我可不可以再相信他一次?
可不可以相信他说得喜欢是真的,他的温柔也是真的。可不可以忘却所有,再爱上他一次?
反正,我是没有来生的啊。我还怕什么呢。
“剪缨。”
“叫我络卿吧。”
“什么?”
“络卿,这是你给我起得名字。”
“……络卿,我……”
正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的脚步声传入耳中,我立刻转过身扒开树叶往外看。
最先看到眼中的是一道绿色衣摆,轻盈地随着来人的脚步飘飞,再往上看,看到一只伸出绿袖的手,手指上一枚翡翠
指环,看上去极为眼熟。
我从树丛里站起来,“碧风?”
绿衣人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然后绽出一个灿烂到天际的笑,“呀,是你!”
身边的树丛刷刷响着,剪缨也站起来。碧风的眼神飘到他身上,忽然变得很奇怪,“你们两个……怎么会在这里?”
我意识到他在想什么,心里一阵阵发窘,“我们是不小心进来的……你怎么也在这儿?你没回羽民国?”
他的脸色微变,闪烁其词,嘴里“啊”了半天,磨磨唧唧地说,“我这不是……放松身心来了嘛……”
放松身心……?
原来他不是不告而别,而是跑到温柔乡里消遣去了……
“你这几天不会都在这儿吧?”
“我这不是正要走呢嘛。”他一副被冤枉了的良家处男摸样,形态十分欠扁。
剪缨被我俩的对话搞得有些迷茫了,问我,“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碧风咳了两声,“没什么没什么,小孩子不要那么好奇~”
看着他一副心虚的样子,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你哪来的钱来这种地方?”
“我……我自个儿赚的。”
“碧风。”
“啊?”
“你是不是在客栈那天晚上偷了我的钱。”
“没有!”
回答得这么快这么坚决,一看就是在说谎。我就说怎么会只剩两文钱,害得我堂堂海王被个卖馄饨的满街追杀……
这个王八蛋,拿着我当了身上所有值钱物品换来的银子,来嫖妓?!!
胸腔里腾然窜起一团火,那副自以为英俊潇洒的笑脸在我眼中越发猥琐可恶,可恶到我想要一脚印上去。
我瞪着他,手上聚起神力。碧风赶忙摆着手大叫着“你冷静一点啊,一会儿被人发现了!”
还怕被人发现?“你是不是把我的钱全花光了?”我眯起眼睛,沉声问他。
“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先出去再说吧~”碧风忽然话锋一转,脸色肃穆,很正经地望着我。
“不要转移话题!”
“一会儿被抓住了怎么办。这要是传出去,俩皇帝逛……”
“闭嘴!”我断喝一声,瞟了瞟剪缨。他微微蹙着眉,似乎想要看出这是个什么地方。
一把拽起他的手,我对碧风狠狠地说,“出去再和你算账!”
往外走的路上差点与几个打手撞上,被我用安魂术催眠了。竟然在这种小人物的身上浪费神力,我心里的愤怒越积越
旺,看着在前头晃的那只鸟人,就想一把火过去把他烧成烤鸡。
可从后门出来后,还来不及冲碧风发难,就发现大街上正跑过一队队康王府上的兵,沉重的脚步声顺着青石砖传来。
我心中奇怪,就往巷口走了几步。他们仿佛在找人似的,不断拉过路上的行人查看,然后又放走。
剪缨忽然拉住我的手,面上现出一丝笑意,“叔父在找我们,看来解药制出来了!”
解药?
我有点反应不过来。
真的么?
……竟然真的制出来了?
这么说……我们不用死了?
我转过头去望着身边的少年,他也望着我,眸底流离着一片明耀的光芒,期待着我的反应。
我应该高兴才对,可不知道为什么,面上却笑不出来。
原本近在眼前的死神忽然退远到看不见的地方了,我已经做好面对他的准备,现在却一下子无所适从了。
原来,我还会有以后么?
“啧,那么多敌军,我还是先走吧。”碧风不紧不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灵灵,回头再去找你玩啊。”
等到我转过头的时候,他人已经不见了,连片影子都没有留下。
……算他跑得快。
“咱们走吧。”剪缨唤回我的思绪。往巷口川流的人群看了一眼,心底忽然涌上一股怯意。
我这是怎么了,不用死难道还不好么。
就算面上表情并不明显,但我能看出来剪缨的高兴,这种反应是很正常的,没有人会想要死,我也不想死的。
所以我也只能说,“……好。”
回到王府的时候,康王的手下带着我们去了那间西角的屋子。据说那里是轩辕沁研究巫蛊的地方。从外面看,只是平
常的一间房,奇怪的是每一扇窗都被黑色的布蒙住了,涂了黑漆的门扉紧闭,光线都被阻隔在外面。我想那里面一定
是浓重到无法喘气的漆黑,许多色彩鲜艳的毒虫蛰伏在里面,瞪着一双双嗜血的眼睛,沉寂着,等待着。
那个下人敲敲门,“王爷,陛下已经到了。”
门后一阵响动,随即从里面被打开。不知是不是连日身处黑暗的缘故,康王面色有些发白,身后是看不到底的幽暗。
他向我和剪缨行了个礼,“陛下,海王,臣不负所托,已经制出解药。”
“叔父辛苦了。”
我头脑里一片乱糟糟的,心不在焉地冲康王道谢,却不知道自己嘴里在说什么。
屋子里如我所想,漆黑一片,只有悬挂在墙角的煤油灯散着有气无力的光,孱弱得随时都要魂飞魄散一样。靠着墙面
的架子上,摆放着许多黑黝黝的陶罐,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但正是因为不知道,才越发诡秘。正中一张宽大的石
桌,上面摆满了瓶瓶碗碗,还有很多形状奇异的工具,看起来有几分瘆人。
这康王成天在这种地方呆着研究虫子,估计在他内心深处,也是很不正常的吧……
左边靠墙的地方围了一道半人高的布帘,布上开了两个圆圆的洞口。康王让我们站在布帘一侧,将手穿过洞口,他自
己则站在另一边。
“等一下臣会在陛下和海王的手腕上划开一道伤口,用药香熏引,蛊虫便会爬出。”康王缓缓说着,看了看剪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