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不出来么?”叹息般的一句话,含着些许伤意苦涩,一切仿佛是在重复一段遥远的过往,“没关系……”
回到房间,发现无悲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只等上路。
西关的士兵找来两辆车,剪缨独自乘坐一辆,我与无悲一辆。出发的时候,剪缨环视四周,面现疑惑。我知道他是在
奇怪为什么碧风没出现。
“他已经离开了。”我说。
剪缨目光微转,最后什么也没说,上了车。
车厢摇晃着,布帘飘飞,外面是茫茫草原,茵色连天。
这段旅程快到尽头了。
一路上,发生的事完全超出我的预想。我不知道自己还会偏离多远,会走到什么地方去。
如果蛊解不了,这段路还要如何继续下去?
我有些怕,怕再这样下去,就回不去了……那双点着寒星的眸,那被温软化开的微笑,都像毒药一样。
忽然,车马的速度减慢下来。我掀开车帘,就见到前方的土路上扬起一片黄沙漫漫,黑色的影子倏然从中冲出,铁蹄
踏出万马奔腾之势。
“是康王!”护送我们的将领大叫一声。
我系紧斗笠,掀开车帘下了车,看向来人。策马奔在最前的是一个高瘦的骑士,风烟中看不清面孔,只看到一身闪闪
发亮的银甲。他身后的骑士都穿着相同的黑色战甲,披风扬在身后,像一片天边压过来的乌云。
只这份气魄,就足以先让人心头一震了。
那人很快到了近前,在剪缨的车前勒住马,动作娴熟利落地从马上下来,一掀下摆单膝着地,“臣迎驾来迟,请陛下
恕罪。”
那是一个五官深邃的男人,每一个棱角都是刀削斧刻,可目光却敛尽锋华,清润寂寥。
这就是康王轩辕沁么?竟然如此年轻?
士兵将剪缨的车帘掀开,他从车上下来,快步走到康王面前,扶着他的手臂,“叔父请起。”
康王顺着他的力量站起来,温纯目光看向身前的少年,嘴边现出一丝笑意,“缨儿,你长大了。”
剪缨说,“叔父,一别十年,恕剪缨不孝,不能早日前来探望。”
“陛下这是折杀臣了。”康王有礼地回答,接着,目光向我和无悲瞟过来,“敢问陛下,这两位是……”
我带着无悲上前,行了个礼。
“他们是朕的恩人。”剪缨没有多说,轻描淡写的一句。
康王也没多问,只是向我们还礼,“一路上多亏二位了。”
“不妨。”我说。
“此处风沙太大,还请陛下上车,回臣府上安歇。”
走了半个时辰左右,西关的城墙出现了,远远横在草原尽头,黑色的巨石一层层堆砌起来,僵硬而冰冷,似乎一万年
也不会倒下。
路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商贩走卒沿途叫卖。城门处有几名士兵站岗,见到我们的车马,整齐地跪下来。明明是边
关之地,城里却十分热闹,行人往来络绎,身上服饰风格都大不相同,很多奇异的口音交织在一起,一派市井间的繁
荣。屋宇檐舍没有京城的华贵,都是朴实深沉的颜色,但悬挂的各式招牌把一切点缀出几分兴旺。
实在看不出这是常年与羽民交战的地方。
康王的府邸立在一片民居之中,甚至不太显眼,只是一个比较大户的人家一样。青灰的墙瓦,石刻的牌匾,门前只有
一名士兵。
我们随着他一路走进去,沿途没有看到任何彩漆装饰,简单到苍白。
“叔父,先不忙去休息,朕有事想要与你商量。”剪缨忽然开口。正要把我们往后院带的康王停下脚步,转过身,“
既如此,陛下这边请。”
一入大堂,康王便挥退左右,我也让无悲先退了出去。
剪缨连坐都没坐,转头看向康王,“叔父,西关可有巫医?”
我有点惊讶,他一上来就这么直奔主题?
不是……还说希望那东西永远解不了的么……
康王脸色微变,“陛下为何想要寻找巫医?”
剪缨眼底深处射出一道冷冽的锋芒,“路上,有人给朕二人下了蛊。”
康王一惊,视线扫过我,“何人如此大胆?!”
“这个可以晚些再说。但这蛊,实在卑鄙的很。”
“敢问陛下,究竟是什么蛊?”
剪缨似乎有一瞬的迟疑,但仍是说出,“锁情蛊。”
康王双目忽然一睁,随后一双剑眉倏地皱起,怒色隐隐浮现,他厉声说,“到底是何人,如此下作!”
看样子,他竟是了解锁情蛊的?
我走到一边的椅子旁坐下,看着他二人,“康王知道这东西?”
“不瞒阁下,在下自小便对巫蛊之术甚为着迷,因此略知一二。”他稍稍敛起怒气,但在看到我连吭都不吭一声擅自
就落座的行为后,似乎有些不满。
“叔父,坐下说话。”剪缨开口,向我望了一眼。
一坐之倾,康王面上有点尴尬,略作沉吟,继续说道,“锁情蛊,是巫咸女子常制的一种蛊,目的是为了控制自己的
丈夫。此蛊最初与淫药相合,在第一次行房后,蛊虫便被喂活,此后每隔两天必须与最初那一人行鱼水之欢,否则便
欲火焚身而死。”
果然,这东西是忍不过去的么?
剪缨听着听着就低下头,耳根处似乎有些泛红。
康王却还没说完,“而且,此种蛊需要秘药来压制,否则发作五次后,蛊虫长成,便会破体而出。”
五次?
我们已经发作几次了?第一次不算的话,好像,有三次了吧?
如果今天解不成,明天就是第四次。
“这蛊,可有解法?”剪缨问。
“有是有,只是……”康王面现难色,“这蛊在制的时候,加入的药物顺序不同,解法也不同……若不是制蛊者本人
,外人很难破解。”
“就是说,解不了了?”我问。
庄珂说过,只有他府上巫医能解,难不成,真的要去求他?
可即便去了,还来得及么?
我不会这么倒霉要死在这小小的虫子身上了吧?
“这倒不一定。”康王看向我,然后又转向剪缨,拱手道,“若陛下信任臣,臣或可一试。”
他?
我有点不敢相信,他竟然连巫医都不找,打算自己来?
这人不是擅长用兵么?怎么还会巫蛊之术?他万能?
我极度怀疑,看向剪缨。那少年凝视着地上一点,思考着什么,然后抬起头面对康王,“叔父,你有几成把握?”
“五成。”
剪缨点点头,说,“那么,朕就把朕这条命,还有海王的命,托付给叔父了。”
康王听完他的话一愣,然后猛然转头,不敢置信地盯着我。我一看这会儿再装神秘也没意思了,命都托付到人家手里
了,干脆摘了头上斗笠,冲他微微颔首。
康王刷的一下子站起来,难掩面上震惊之色,“鲛人……?”
“准确的说,是鲛人的头儿。”我笑笑,忽然想起碧风形容我的话。
轩辕沁怔忡少顷,很快回神,往前一步,微微躬身行了个得体的礼,等再抬起头时面上已经恢复冷静。他那双温和的
眸中浮出几丝凌光,隔空而来,“之前失礼之处还请海涵,在下实在没想到,海王会出现在西关。”
我摆摆手,“不碍事。朕只是帮朋友一个忙而已。”
“请陛下和海王放心,臣定会尽力破解。”他的视线在我和剪缨之间回转,“只是,不知这蛊已经发作几次了?”
“……三次。”剪缨回答。
康王脸上神色未有变化,只用平直的语调说着,“臣需要取陛下和海王的血。”
只要能解蛊,你想取多少取多少……
解法一时半会儿也研究不出来,我就先回了康王为我们备下的厢房。房间中摆着几尊玉器,看起来是这偏远之地难得
的装饰物了。
康王此人,能相信么?
他也是轩辕家人,该是不会害自己的侄儿吧?况且他看剪缨时显露出来的喜悦与慈爱,不像是假的。
可皇家的事,谁说的准?骨肉相残,兄弟反目,不是再正常不过。
五成把握,我只有五成活命的可能性。
死亡这个概念,好像一下就从三百年后穿越到我面前,笑得眉目森冷。我面对着它,心中发寒,却没有太过惧怕的感
觉。
跟他死在一块儿……这样的结局,倒是挺奇怪的。
我果然是到死都摆脱不了他么?
不能入轮回,没有转世没有来生的我,死后会去何处安身立命?而他,是不是还会继续在这个大荒不断地重生再死亡
,从此再也不记得我,甚至再去爱上其他人。
真是……不公平啊……
为什么只有我,不可以有未来?
胸口忽然一阵阵钝痛,像有个带刺的东西卡在食道里,细小的毛针锋利地刺入心肺。
如果我不是神识多好?如果我能有来生多好?
来生的话,我不要再做鲛人,不要再这样与一个人纠缠不休。
第二天,解药果然没有研制出来。快要入夜的时候,剪缨来到我房里。
我把无悲遣走,看向站在门口的他。通红的霞光从他身后照射过来,在地上拉出修长又萧索的影子。
那蛊随时会发作,我们两人并排坐着,看着太阳在远处缓缓下落,紫红色的云彩布满天空,明天大概要阴天了。
“伏溟。”
“嗯?”
“可以为我唱首歌么?”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想听你不用唱月术唱歌的声音。”
“很难听的。”
“没关系。我想听。”
我无声笑笑,不用御声之术的话,我都快不知道该怎么唱歌了。清了清嗓子,张开口,却鬼使神差地唱出一首摇篮曲
。
“蝴蝶飞,
虫儿睡,
莲花枯萎,
星星落泪……
声音有点沙哑,但我没有停下来,像是有一股力量叫我不要停,一直唱,一直唱。天已经渐渐黑了,屋子里只剩下我
干涩的声音,撞在墙壁上又反弹回来,带着几分颤抖。
“月光浓时,
孩子沉醉,
留下记忆,
远走高飞……”
最后一个音飞出喉际,晃荡着在空气中四散。安静顷刻间笼罩过来,只有低低的喘息声。
我侧过头去,却看到一张布满泪痕的脸。他大大睁着眼睛,水色蕴满那双黑琉璃,化成剔透的珠一颗接着一颗溢出来
,托出一道道湿润的痕迹。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流泪,流的如此默默无闻,却伤心欲绝一般。
“你怎么了?”我声音有些不稳,他不会是蛊毒发作了吧?可即使是发作了也不应该是这种反应啊?
难道我唱得太难听,以至于把人吓哭了?
他摇摇头,转开脸去,不让我看见。有些狼狈地擦着眼睛,“我不知道……就是这曲子听了,觉得很难受……”
我脑中纷乱,看着他努力恢复平静。他的潜意识里,是不是还记得这首歌?这首大荒神曾经唱给他听的摇篮曲,这首
曾让他注意到那个毫不起眼的我的歌。
这首歌,竟然成了我唯一记得的曲子。
我转过他的脸,挑起他下颚,吻上他的唇。他回应着,甚至反被动为主动,按着我的后脑,深深地夺取全部呼吸。这
一吻热烈而绝望,很久很久才分开。他望入我双眼,呓语一般说着,“要是蛊解不了,就死在一起吧。”
我笑了,原来他不是不害怕,只是在康王面前装得很镇静。
“行啊……不过最后一次,我要在上面。”我凑在他耳边说。
他一愣,旋即低笑,然后吻向我的颈项。
与此同时,燥热感开始在体内炸开,欲望咆哮着汹涌而至。我暗笑这东西发作得还真是时候,与剪缨相拥着,倒在床
榻上。
第 19 章
康王这两天一直把自己关在府中西角的一个屋子里,没有人能见到。还有一天的时间,如果明天晚上蛊毒发作之前解
药还是没能制出解药,我和剪缨就只有死路一条。
窗外阴翳的天空,像是窒息起来了一样,庭院里的一切都静止不动,仿佛是死亡已经笼罩了过来,在那片巨大的阴影
下,连虫鸣都被扼杀。
我靠坐在软榻上,什么都不想做,就这么荒废着很可能是我最后一天的时光。
“我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么?”心里这么问着自个儿。我应该有很多很多未了的心愿才对,比如……
比如什么?我竟然想不出来。
我死后,北斗可以用迦耶镜选出新的海王,没有亲人,没有子嗣,没有人会为我的离去太过伤心。我就像来到这个世
界一样静悄悄的离开,从此归于虚无,一切该了的未了的也都了了。
真是奇怪,在这个世界生活了两百多年,到最后竟是孑然一身。
不……也不能说是完全的皆然一身,毕竟还有剪缨陪我走最后一程。
忍不住想,下一世他会是谁?会叫什么名字?他会不会继续遇到第四神识第五神识?来世他如果有机会再次听到那首
摇篮曲,心里会不会残留有我的影子?
自个儿冲自个儿唾弃一笑,都什么时候了,还跟这儿自怨自艾的。
门口,无悲正靠在阑干上发呆。目光直直射入云际,仿佛在看着云后的飞鸟。
这人最近经常出现这种神情,神游九霄似的。若不是他一直跟在我身边,我都要怀疑他谈恋爱了。
若我死了,他一个人怎么回到海里去?这么缺心眼的一个人,路上会不会被狡猾的人类抓住?
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了,这还是第一次我这么认真地看他。其实他长得还不错,说不上特别英俊,但五官组合得很舒服
。略厚的嘴唇微微抿起,抱臂而立,若不是眼神太呆,还颇有几分男人味。
“无悲。”
他打了个激灵,马上站直身体,“陛下?”
“你在想什么?”
他一愣,没料到我突然对他感兴趣了,张口结舌,目光闪烁,“没……没想什么……”
我支着脸颊,上上下下看他。红晕开始在他脸颊两侧渲染开来。他低下头,仿佛是想阻止我察觉到什么。
“无悲。”我说,“朕可能不能跟你回海里去了。如果明天晚上朕不见了,你就自己回去吧。”
他一下子抬起头来,傻乎乎看着我,“陛下?您是不是要去什么地方?属下可以和您一起啊?”
我从没告诉过他锁情蛊的事。每次发作,都是在他睡得跟死猪一样的时候。他从来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朕要去的那个地方,你不能去。”我冲他一乐,“一去可就回不来了。”
“陛下!您不能去啊!”他一听就急了,跑到我面前跪下来,“海国的子民还等着您回去哪!”
看清他眼中不加掩饰的担忧焦急,突然觉得这种单纯的人,一定可以过得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