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头一阵发晕,这罪首,还敢说!
我硬梆梆地答,“还好。”
我本以为他会知难而退的,没想到伯拉尔竟然侧过头来,朝我眨了眨眼,道,“昨天那个传说,是专门讲给殿下听的
呢,”他一脸诚恳状,“殿下不常在阿布尔民间走动,一定不知道阿布尔有这样一句民谚:智慧寓于三样事物中,阿
布里的鹰隼,伯拉尔的诗歌,衣吉塔的清波。”他一口气说出来,说到自己的名子也不脸红,然后继续解释道,“衣
吉塔的清波,指的就是殿下的双眸啊。”
我看着伯拉尔充满期待地望着我的眼睛,刹那间心头无名火起。昨天夜里被辛沙这样比喻已经让我受够了,今天竟然
还有第二个人敢把我比喻成沙漠妖姬这个传说中的女人!!我怒视伯拉尔的眼睛说,“你看好,我不是什么的沙漠妖
姬,我是衣吉塔的儿子,你忘了这一点,我没有忘!”突然一阵屈辱涌上心头,想到这样的比喻已经在民间广为流传
,蓦然之间只觉心灰意冷,不想再与任何人争辩。我猛地一鞭抽在马臀上,座下的马儿受了惊,用尽全身力气向前窜
去。
伯拉尔似乎被我鲜见的怒气吓到了,他怔住了的片刻功夫,我已经纵马离去了。隐约听见他朝着我飞奔而去的方向说
,“殿下,美是不分男女的……”他的声音很快就在风中消散了,我在沙海中奔驰,马蹄扬起黄沙,我的手中紧紧握
着缰绳,视线在眼前颠簸。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会突然暴怒,在我隐忍了这么多这么久的痛苦之后,为什么会突然为了一个久已听熟的传
说而怒气勃发?
我在马背上,一遍遍地问着我自己。
视线里突然出现不远处众人环簇下的辛沙,烈日照射下他坚挺的侧面轮廓,锐利的眼神,透着一股气势逼人的强悍。
那一刻我如受电击。
脑中出现他前夜月色中的温柔面孔,我终于明白在这一日一夜之间,我的心神不宁、动辄暴怒都是因为什么。
不只因为“沙漠妖姬”这个,据伯拉尔说,已经广为流传的传说,在我心中,侮辱我的绝不是这个传说,阿布尔人不
过是无心的比喻。真正侮辱我的人,是辛沙和我自己,是这两个人。这两年以来,在日里夜里,把我当作女人一样对
待的,是辛沙,而因为一念之差没有反抗他的人,是我,是我自己。这两个人我都痛恨,我从心底里痛恨他们!
我忽然有一种冲动,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把这两个人全部杀掉,一个也不放过 !
我努力按捺自己的怒火,抬头向前方望去。有一人一马从阿布里方向纵骑而来,一直到了辛沙的面前。看那人服饰,
应是阿布里的信使。
我远远看着辛沙接过信笺,展开阅读。四周的王公交头接耳,我觉得无聊,刚要勒过马往回走,这时辛沙折起手中的
信,抬起头向我的方向望来。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
我无法看清辛沙的目光,我也无意与他长久地对视。我一边离开,一边在心中揣测送来的是什么样的消息,使得辛沙
的表情如此凝重,似乎做下了什么对他极之重要的决定。
不出我意料,行猎很快就草草收场了。
回到宫中,我径自回到院居,阿布已经为我烧好了水,我一个人在房内,慢条斯理地洗掉一身风沙,热水洗得舒服,
我很想休息了。刚穿好内衫,辛沙推开门走了进来。
他在房中踱步,一言不发地走来走去。
我沉默着,等待他开口。
他好像终于做了决定了,声音很是稳定,“你,要同我一道去。”
我微笑看他,“你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很久了吧。”
他对我的讥讽置之不理,走到我身边,看也不看我,“苦尔族和阿布尔族在边界有冲突,应是时候做一了断。”我默
然。冲突是上百年来一直有的,不只此地,不只此时。为了争夺沙漠中稀少的牧草和水源,那些你来我往的杀戮,越
积越深的仇恨,没有是非,也没有公理,只有一个字,血。
我凝神看他,“了断?怎么了断?你以为你真能了断吗?”我再笑,“何况我不过一介人质,三军阵前,敢问需用我
做甚?”
出我意料,他竟然没有发怒,倒是被我逼问得有点难堪似的别开了脸。
直到过了半晌,他才再度打破沉默,“此役后,我会许你回到衣吉塔。”他低声说,就在我的耳边。
他的声音在夜里听上去,显得异常的干涩。
他抬头看着我,慢慢地,一字一字地宣布,“我要,统一塔哈干沙漠。”
第五章
兵贵神速。隔日下午,阿布尔王国的大队人马已经浩浩荡荡地开往边界。辛沙自不在话下,随行的还有大批骁勇善战
的王公将领,以及王国里最负盛名的诗人伯拉尔。和我。
出发那天我看见伯拉尔在辛沙身边的马上,穿着黑色的袍子,一脸肃穆。
阿布寸步不离地跟在我左右。出发前我曾很严肃地对阿布说,“战场不比平常,你不要到处乱走,要记得跟在我身边
。如果让我发现你不听话,我立刻送你回来。”
阿布听了,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我看了直皱眉,但还是忍不住笑了。
行军路上相当枯燥,我时时一人在帐篷里读书,偶尔走神的时候,常能听见帐外整片营地上,那些豪爽的贝都因人谈
笑的声音,经常也能在里面听见阿布的声音,这个可爱的男孩子,很快就和这些贝都因人打成一片了。
说实话,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有他在我身边以后,我确实安心了很多。他没事的时候总是陪伴着我,有时也会
陪我读书。在宫里的时候,我一抬头总能看到烛火旁他昏昏欲睡的脸,可爱地拼命撑着眼睛。
看见阿布,我就像看见了伊亚。他们有一些相似点,都是从很小的时候就惯闯沙漠的桀勇少年,眼神就与普通人不同
。不过阿布掩饰得很好。我从不会和他提到伊亚,宫中隔墙有耳,我们彼此心知,最是保险。
这天的日照特别猛烈,休息的时候,强烈的日光透过帐顶射进来,在地上形成浅白色的影子,时间流逝,日影悄悄移
动,我把手上的书卷放下,看着那影子发呆。
突然帐幕轻动,有人走了进来。我抬头看了看,辛沙穿着惯常的深黑色长袍,沉默地走到我旁边。他把手按在书卷上
仔细看了看,轻轻笑了,“你在读斯多噶派的书?”他用手指划着书上的字迹,照着一字一字地读,“如果你贪得无
厌,即使你拥有整个世界,也会觉得一贫如洗。”
他把手拿开,慢慢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我呢?你觉得我贪得无厌吗?”
我转开头站起身来,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是如此。”突然之间,有种心灰意冷袭上心头。
“为什么有这场战争?苦尔和阿布尔,或是谁和谁,为了牧场、水源,为了血统、积怨,每个人都坚持以血还血,所
以这一切总是周而复始,永远不会结束,”我看着辛沙,慢慢问他,“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还在这里?”
是的,我们还在这里,做着注定无果的努力,为此付出那么多人的血和生命。
辛沙没有回答,他站起身来,握住我的手臂,拉着我走到帐篷外面。他指着面前的沙海,他说,“在这片沙漠里生活
的人,诸如你和我,我们都清楚一件事,那就是,没有人能改变沙漠,想在这里活下去,只能适应它的人才能做到。
”他转过头看着我,“穆,我常常想,你这么聪明,为什么偏偏在这点上这么天真呢?人性是一片沙漠,我找到了属
于我的那眼泉水,但我不能强求整片沙漠都变成绿洲,难道你不明白吗?”
我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我一向自认知他甚深,可我从未想到他竟会说出如此这般的一番话来。
更令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我敏锐地发现,内心深处的自己竟然被他说服了。这个认知令我不舒服到了极点。
于是我笑了笑,道,“是啊,天真,我也曾经笑过别人天真。可是每个人的心底都有还天真的那一点,那个,就是传
说中的理想吧。”我反问他,“你呢?你还相信什么?在你的心里,还对什么保有天真?”我的语气不受控制地变得
嘲讽起来。
我承认,我确实有点恼羞成怒。
我没想到的是,他却在片刻的沉默后认真地回答了,虽然内容不知所云,“我相信的——是的,我相信的。”
他把这句话喃喃地重复了两遍,在这样说着的时候,他的脸上现出一种近乎无助的神情,我突然发现,原来就是辛沙
也有他恐惧的东西,但不知为何,他却愿意强迫自己去相信。
就在这时,营地里慢慢热闹起来,已经休息好了的士兵纷纷起身整束行装,准备继续上路,我转头一看,阿布已经系
好了骆驼上的行囊,正朝我们这个角落走过来。我迎上去笑着拍了拍他,他揉了揉眼睛,掩着嘴打呵欠,一边牵着骆
驼跟在我身后。
* * *
军队再停下扎营时,我们已经越过了苦尔国界,按照通常的路程推断,还有一天就到达那什了。
这时的太阳已经非常耀眼,阿布等不及搭起帐篷,先冲到井边把皮袋垂下去汲水。我从骆驼背上把杂物卸下来时,他
刚好拿着皮袋向回走。我用手挡着阳光,看着他从不远处的水井那里,一边小口喝着袋里的水一边大步向回走,满脸
的快乐与满足。是啊,有些时候,快乐只是沙漠里的一袋水罢了,我看着他向我跑过来,一边还扬起手里的水袋,不
由得微笑起来。
突然之间,他脚下踉跄了一下,在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就毫无挣扎地面朝下倒下了。
我立刻扔下手里的东西向他跑去,然而已经晚了,他没来得及再说出一个字,也没来得及再看这个世界多一眼,就是
这样的突如其来毫无预兆,前一秒还鲜蹦乱跳的生命,下一秒钟突然成为——
是什么呢?
无知觉,无感应,失去了生命的全部意义,只能尽快地掩埋在沙漠某处的那具,躯体。
他的身上有明显的中毒的症状。那井水中被人下了剧毒,不过举手之劳,刹那之间夺去了数十人的性命。
那什守将,竟然舍得放弃一口水井。
我默默站立着,看黄沙渐渐掩没了阿布的面容。
这个孩子,这个仅凭着满腔天真愿意追随我的孩子,突然之间,他所有的笑容与可爱的表情都永远不会再有了,就此
中止了。
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很多人,从前在衣吉塔那些我爱,同时也爱护着我的人,我的心永远也无法忘记失去他们的痛,
这一刻,所有的痛都重叠了,我的心腔疼痛得麻痹了,我觉得自己几乎无法呼吸,慢慢地蹲下身来。
把手指插在面前灼烫的沙海里,我茫然抬头四顾,这片沙漠,也是埋着我心爱的人们的那处沙漠吗?沙漠向遥远的地
平线延伸过去,无声地回答了我的疑问。
突然无声地恸哭了出来,我不得不用手挡住眼睛,泪水从指缝里流出来,滴在脚下的沙土中。
在战场上,我的兄弟、朋友,我的父亲,我的战士,他们死去的时候,所有我没有流过的眼泪,在这一刻奔涌而出。
在同一片广阔的沙漠上。
虽然,我已不能确切的知道他们在哪里,但大地是相连的,沙漠是相连的。
军队开拔,不久我已经看不到那个水井了,再回头时,身后还是一如既往起伏的黄沙,一切都仿佛没有发生过。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卫我的故乡衣吉塔,为了得到我自己的自由,然而为此所牺牲的,却是阿布,为此而付出
生命的,却是与衣吉塔毫不相干的阿布。
我的目光很平静,直视着远处地平线上,慢慢出现的城镇轮廓。
* * *
长途跋涉后,大军到达那什城外。辛沙一声令下,全军就地扎营。
那时天色刚刚明亮,我走到帐外,顿觉疾风扑面,心头一阵莫明所以的轻松。
辛沙和他麾下众将在他大帐中议事。
我缓步走到帐前。守帐的侍卫长是认得我的,他见我前来,微微露出吃惊的神色,不过马上让到了一边。
我掀帘入内,座中众将皆侧目。唯有辛沙面色不变。
好,算你料到了。我在心里说。
我从容不迫,走到他座前,声音不高不低,“我有一法,可保大军在今日之内,夺下那什全城。”
说完,我转过头立在帐中,没有看辛沙,把攻城之计徐徐道来。
我在心头对自己冷笑,希.穆在沙场上的威名,总算还使得辛沙帐内,尚无人敢质疑我。
没有多久,众将纷纷离去,各自准备出战。我站在空荡荡的帐中,忽然觉得这个情景恁般熟悉,好像我还在衣吉塔,
率领着我家乡的儿郎,脑海中有片刻的恍惚。
回转身来,辛沙就坐在我身后帐中帅座上,从始自终,一言未发。
我抬头迎上了他的目光,他那双深黑璨亮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帐中的气氛慢慢变得无法言明,充满了说不清的暧昧味道。我毫不后退地与他对视着,手在袖管里紧紧地攥成一团,
指甲刺在手心的肉里。
我真恨他,恨他用这样深的眼神看着我,好像他看透了我所要做的一切,好像他在为我心疼为我伤心。
不,不,我不需要这些,我才不会相信此时此地,这个混蛋才是唯一了解我的人。
我是因为阿布死在那什城外,我是想发泄心中久已累积的悲痛,只是,他辛沙却大可不必流露出这样近乎悲悯的表情
,我觉得一阵阵的恶心。眼前的这个,恰好是伤害我最深的那人,他不会记性差到刚好忘记了吧!!
他用手指敲着椅子扶手,沉吟着,“你真有必胜的把握吗?”
我笑谓,“如果你不是这样相信,怎会把军权放给我支配?”何必这时还来猜疑,真是无趣。
他皱起眉头,“你扮成我,与王旗一道慢慢后退,引敌出城,这些都不错,可是部众都从侧路迂回至那什城了,你身
边只留五百人,纵是狭路易守难攻,恐怕也支撑不到我们打下那什前来助你的时候。”他有条不紊地分析道,抬头看
着我。
我无所谓地笑一笑,“我自有办法。”
他对我明显敷衍的说法很不满意,站起身来走近我的身前。
他的眼睛一再探究似地端详着我的眼睛,显然没有得到任何讯息。他突然俯低头,把嘴唇贴在我脖颈的皮肤上,没有
他惯常的咬啮,只是轻轻地在那里碰触着,他说,“记得,这是我的。”他的声音和着他嘴里的温热气息吹拂在我敏
感的皮肤上,我自觉浑身布满爆栗。而他抬起眼盯住我良久,猛地深吸了一口气,做了一件让我很惊讶的事:他突然
把头微微扬起,咬住了我的耳朵。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似乎满足的叹息声,同时慢慢收紧手臂,把我紧紧抱
住。
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说,“一定要等到我来接你,知道吗?”
他放开我,眼神转为激动,“就算要死,我也不允许你死在别人手里!”
我脸上维持着淡淡笑意,心中在为自己悲哀。到底还是被我料中了,他知道,他是知道的。
我慢慢伸手把他推开,转身出帐。
外面天空晴好,从远方吹来的风声,像一丝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