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桃夭

我的名字，我不会忘记。只是别人口中的声音，未必能令我高兴。
开！开！！开！！！会这么叫我的人不多，如今已经没有一人，可以让我开怀。只是那声音，打扰了我的沉眠。
我睁开眼睛，四周依旧无光无影。张开手，虽然看不到手指的形状，却能感觉流失的力量已经充盈全身。
身体很轻松，记忆却很模糊。脑海里闪过些片段画面，似乎应该很悲伤很喜悦的，如今却再没半点记忆。也许画面中
那个黑发黑眸的男人果真和我有些什么关系，否则记忆中的我不会总用那种不满和怨嗔的眼神看着他，可是现在，我
却一点往日的感觉也没有。
他的脸很英俊，是那种很男人味的英武。黑发黑眸的色泽增添了他的高贵威严，整体的气质非常吸引人。他是谁？也
许我应该记得他。
他……是龙王！对了，想起来了，他是东海青龙王，他的名字……恩……怎么会想不起来？明明感觉那名字已经在唇
边，为什么就是吐不出来？不过，想不起来又如何呢？
是谁在叫我？吵死了。我知道自己的名字，不需要那么凄惨的声音反复地呼唤。我还没死，用不着人哭丧。再吵我动
手了。
不停对吧？好，你等着挨宰吧！
站起来，选了一个方向朝前走，黑暗怎么可能挡得住我？我是谁啊，天底下拥有最强力量的黄龙，有谁可以挡得住我
？

 

天地的崩落仍在继续，似乎极短的坠落过程，却又漫长得令人心惊肉跳。
敖广的背上，搭了不少人，惊骇的龙吉和昏迷中的杨戬也暂时有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天帝琅利安也化身为龙，尽
力挽救了不少神仙。可是，敖广最想拉住的人，却不在他的背上。
敖广美丽的巨大的苍青色的眼眸一直看着漂浮在半空中的开和重华，一声又一声哀鸣般的呼唤，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中不断地发出，可是，开丝毫不曾理会，反而与重华悄悄咬起了耳朵。
“重华，你真的很喜欢开啊。”黑发的开的语气，有些异常。
“对，他能依赖的人，只有我，我必须保护他。”似乎并不在乎黑发的开用这种语气说话，也很了解他为何用这样的
语气，重华只点头，认真地回答。
“你难道不好奇我为什么用开的形象出现，我到底是谁吗？”
“我不需要好奇。”重华挂起洞悉一切的微笑。“我本来就知道。”
“你知道。”黑发的开十分不解。
“当然。你的身上虽然有开的气息，可是，你顶多也就只是开的分身而已。你甚至连实体都没有，只是怨念的集合。
所以，杨戬就算掐住你的喉咙，也一点效果都没有。”
“你怎么会知道？”黑发的开在惊讶之下生出好奇，不由得追根究底起来，“甚至连龙王敖广都没看出来啊。”
“他看不出来是必然。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了解开。虽然你有开的气息开的力量，那也只是借来的。开的力量比你
深厚并且扎实多了。”
“你的意思是，我没有力量弄垮这个世界？”
“你真以为天地那么容易崩裂？”重华眯起了眼睛，弯弯的下垂的眼角现出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深沉中蕴藏着狡猾
的表情。
“你是说……”
“所以，你绝对不是开！开当年也曾经经历过多次竖眼的对抗，他自然知道这天地到底有多坚固。”
“你怎么会知道往事？”
“我的嗜好是看书。而且，从来没有人能在我面前隐藏他的心思，无论是父王还是你。”
“你既然知道这些，为何还帮我？”
“我已经说过，我只帮开。既然你所思所想全为开，我为何不助你。”
黑发的开凝视着重华：“你真的是个非常奇怪的人。”
“过奖，只是一般奇怪而已。”
“开如果知道你这么有心，一定会很高兴。”
“他已经受了太多苦，我只希望以后他能由衷地微笑。”轻轻叹一口气，重华罕见地有说话的欲望。“当我还在他的
腹中时，我已感觉他的不快乐。我知道孕育我的过程对他来说有多危险，我的每一点成长都要让他付出极大的代价。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的辛苦和不开心。那样的心情影响了我，我再也不能无忧无虑地像个无知的小孩一般长大。我出
生的时候，我感觉他是异常的高兴，可是不久以后，他带着一身伤痛的气息回来。我这一生没有为任何事情流过一滴
眼泪，因为我早就知道，真正的悲伤会痛得让人连感觉都彻底麻木。那个时候，开没有哭，因为他已经哭不出来了。
他一心要离开水晶宫，却顾及龙王的心情把我留下。那时候我好恨，好恨自己还只是个婴儿，不足以为他撑起一片天
地护卫他，更恨的是，让他哀伤一辈子的父王。 既然父王不爱他，那么我来爱他就好。父王不要开，是他自己没长眼
睛。没人心疼他，我来心疼。这一生我都会在他的身边，永不离开。这世上只有我是与他拥有最亲近的血缘，我永不
会像父王一样背叛他。”
“你这番话，应该对他说。”黑发的开笑得很温柔。“对我说，他也听不到啊。”
“我会说。我有一辈子的时间陪着他，用一辈子的时间告诉他。”
“开离开其实已经有三百年，你不担心吗？”
“我不是很担心。我知道他在哪里的。”
“为什么不去找他？”
“我不想打扰他的休息。他需要时间恢复疲惫的身体。在没有完全把握保护他之前，我不会去打扰他的沉眠。”
“你真的很为开着想啊。”黑发的开叹笑。“我想，你现在不需要焦急等待了。”
“你是说……”
“你应该能看到。开已经醒来，而我，也该消失了。毕竟，我只是他无意识中释放出来的怨念的集合。”
“还会见到你吗？”
“如果开的心里还有怨恨，并且依然长时间的封闭，也许会。可是有你在，应该不会有他出现的机会了吧。”
“你很有意思啊。也许我会想你，但是，不希望你再出现了。”
“坦率的好孩子。”黑发飞舞中，身影渐渐透明。“能最后回答我一个问题吗？天地真的没有崩裂？”
重华眯着眼，还是那副深沉而狡猾的表情。
“我的力量，还没有那么强大。”

 

敖广听不到他们的对话，却能看到黑发的开渐渐消失的身影。撕裂般的感觉充塞于心头，他伸出爪子，徒劳地想挽留
些什么，爪心里，却空无一物。
“不……”为什么要消失？为什么再次毫无理由地消失？为什么让他在感觉被遗弃的痛苦之后再次消失无踪？开，他
还想做什么？就算已经到了天崩地裂的最后关头，他也不愿再回头看他一眼吗？开，何时开始，他已经如此残忍？
巨大的龙眼中溢满苦痛，龙王突然失去了某些意识。他颓然地放下爪子，眼睁睁地看自己朝着天地间巨大的裂缝坠落
。这一刻，龙王自己明白，如果连开都已经失去，他这一生已经不再有任何的渴望。
白玲、开，这一辈子他想要留在身边的人，竟然一个也留不住。他并不是自己想象中无所不能的龙王，在感情的领域
里，他不过是一个无能的失败者。
承认自己失败的滋味真是不好受，挣扎一生只为得到想要的人，洋洋自得以为自己控制得了天下，孰料他也不过是个
被爱情宠坏的傻瓜，不知道爱护，不知道珍惜，甚至不值得曾经爱着自己的人，再回头看一眼。天崩地裂不是他人的
错，是自己愚蠢的咎由自取。怨不得人，怨不得人。
深深地叹息，敖广闭上眼睛品尝心中从未有过的对自己的觉悟的失望。巨大的身体感受着向下坠落时候划破鳞甲的风
的刃口，他知道，吞噬一切的裂缝就在不远处的脚下。
罢了，罢了，还挣扎什么？既然开希望他死去，那就死去吧。若黄泉地府中还有机会见到开，再好好地和他说话吧。
心里，有了觉悟，临死的一刻，心境倒是清朗了很多。就在他已经放弃的时候，耳边响起了重华的声音：
“父王，这个噩梦的感觉，好不好？”

 

瞧瞧我看到了什么？两条龙驮着一大群人从半空中往下掉呐。我印象中的龙似乎没有如此愚顿的，难道多年不见龙族
已经完全无能化了？
那条苍青色的巨大的龙看起来好眼熟，我在哪里见过他？脑子里一团糨糊，却很自觉地朝那个方向飞过去。
我以前，是这么好奇的人吗？一边疑惑着自己的行为，一边捅了捅那个漂浮在半空中，长了一头浅灰色长发的男人—
—是男人吧？——的背，而后，我看到一张更熟悉的脸。
这张脸和我的一模一样啊，一种很本能的从血液深处冒出来的感觉促使我不自觉地开口。
“你是我的孩子吗？”
他看着我，平日里一定很冷漠的透明的眸子有一瞬间换上了激动，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
“开？是开么？”
“是我。”怪小孩。他给人的感觉明明很冷漠，为何见了我竟那么情感外露？难道他的父亲对他不好吗？……等等，
我想到了什么？他的父亲是谁？我伸手摸摸他的脸颊，问：“你在这里做什么？看龙怎么蠢得从半空跌死吗？”
他的表情看起来像见鬼了，半天后，他突然笑了出来：
“开，你的记忆……”
“对，不太好，似乎有很多东西遗忘了。”
“还记得多少？对那条龙，当真一点也不记得了？”
“一点点，没什么印象。”
“哈哈哈哈…………”本该冷酷的人笑得不可抑制，玉色的容颜飞上一抹红霞，“这才是给他最重的惩罚。”
什么意思？我嗅到了阴险的得意的味道。
眼前，那孩子好不容易直起了腰，清越的声音响彻天地间。
“父王，这噩梦的感觉，好不好？”

离开十四
重华的声音仿佛从远远的地方飘过来，在最后一个字还余音缭绕的时候，敖广他们眼前的景物陡然变换。
天地何来崩落？天翻地覆又在哪里？
天空依然蔚蓝，风轻云淡，大地依旧，莺飞虫鸣。天与地，一切如常。
这是梦境？是惊恐过度后产生的幻觉？或是他们死前看到的心的幻相？
重华的声音，愉快得不似平常，这是不是他们的幻听？
不能相信，不敢相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惊愕的眼抬头看向重华，才发觉，重华身边已经站着一条谁都非常熟悉的身影。那是……开？
惊骇，成为所有人共同的感受。

 

最先清醒过来的，是琅利安。他已经化身为人，直接扯住了敖广的角。
“敖兄，那是……开？”
“我……看到了。”巨大的龙眼眨也不眨地看着重华身边的人，生怕这真的是一场幻梦。“利安，这是不是幻觉？”
“我不知道。”琅利安苦笑。“我也无法判断。”
“无法判断？”
“被重华刺伤的腹部一直在痛，可是这并不能帮助我做出判断。如果这只是幻境，那么我不得不对重华的能力感到惊
叹。”
“连你也不能判断的话，还是有人告诉我，开是不是在那里了。”
喃喃的自语，一字不漏地进入琅利安的耳朵，引起琅利安的不安。他直视敖广的双眼，担心道：“敖兄，您没事吧。
”
“我还好。”眼睛依然眨也不眨地盯着开，身形倒是变了回来。黑发黑眸的人形一经出现，他苍白的脸色便把琅利安
吓了一跳。
“敖兄，敖兄，您真的没事吗？您的脸色非常不好看啊。”
敖广轻轻摇头，却对重华身边的人，发出了试探性的呼唤：
“开？”

 

原来是他把我从沉睡中唤醒的。原来这个令我不快的声音果然是这条龙发出的，他就是龙族之王吧。
“你是龙王？”
又看到了那种见鬼一般的表情。这样的表情摆在他的脸上，看起来真有点滑稽。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表情极眼
熟。我拉了拉身边怪孩子的衣袖，悄悄地问他：
“这个龙王和你没什么关系吧？”
“为什么这么问？”那孩子看着我，唇边有一抹好笑。
“你们这种表情很相似啊。几乎一模一样。”
“如果我说，他是我的父王，你会怎么想？”
父王？那不就是说……
“他和我一起生下了你？”我惊讶地挑起了眉毛。“怎么可能？我怎会选择这么一个愚蠢的龙？”
我又看到那种笑得直不起腰的模样。这一次还多了眼角笑到忘形迸出来的泪。
“哈哈哈哈哈哈…………实在是……太好笑了……哈哈哈哈…………”
“你怎么笑成这个样子？难道我说了很好的笑话吗？”
“不，你只是说出了你早该说的话。”重华好不容易站直了身子，直视龙王。
“父王，请你回答我，噩梦的感觉好不好？”

 

敖广无法整理自己混乱的思绪，他张开口，却无法把自己的感觉清楚地表达。努力了很多次后，干涩的声音才响在重
华的耳边。
“重华，这还是梦境吗？”
“您觉得这个成为一场梦比较好吗？”唇边挂起了讥讽的冷笑，对自己的父王，也不存半点情意。“或者您比较喜爱
天崩地裂的毁灭？”
“不……无论是梦还是现实，这都不是我乐见的。”
是的，无论是梦还是现实，开的表现，都让他有心如刀割的痛感。那个对他不屑一顾的看着他的眼神不比陌生人热络
甚至还有发自内心的冷漠的开，都不是他乐见的。若只是梦，若只是梦，那还有些希望，若是现实，那让他情以何堪
“重华，这还是你制造的幻境么？”
“很遗憾，父王，这是现实，这是你不乐见我却很高兴的现实。你得学会面对它。开再不会是您的。”重华的声音里
充满了得意。
“不是我的……难道……”忽然惊悟重华话里的得意因何而起，敖广惊讶地直接视重华的眼。
重华高高在上地俯视敖广，声音里多加了几分恶意。
“您不配再站在开的身边，从此以后，有我陪他。”
“你……”敖广正要说些什么，却被发自身后的尖锐女声打断了。
“开，我饶不得你。”
那边，开的眼眯了起来，表情在一瞬间变得傲慢而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