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已经说完,龙吉不再理会敖广的反应,所以,她没有看到龙王脸上露出的苦笑。
龙吉真的气糊涂了,这是龙王对她的评价。她当真已经忘记,眼前这两人,到底是谁。
他们,是拥有竖眼的黄龙,是天地间拥有最强大最无穷力量的神仙。就算是仙界所有的仙人一起上,又能把他们怎么
样?天底下,能与黄龙一较高下的,也只有黄龙而已。
可是,也许龙吉极大地挫伤了龙王高傲的自尊,也许龙王自身隐藏着连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心态,他迟疑了一会,未
及时对龙吉提出她最需要的劝告,于是,龙王如预料一般,看到了仙人的溃败。
出手的,是重华。他甚至没有用太大的力量。琉璃枪轻轻摆动,巨大的声音的波动从皮肤上每一个毛孔中渗透进去。
只听得一片堪比鬼哭狼嚎的尖利惨叫后,原本气势汹汹的仙人们,就像被人抽掉了脊梁骨一般,倒翻白眼,口吐白沫
,瘫倒在地上动弹不得。有几个冲得太靠前的,已经口角流血,陷入半死状态。
最可怕的不是琉璃枪的威力,而是重华把这个威力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一定人群上的能力。他的行为,旨在示威而已。
他的行为,对开来说非常合心意。于是,他笑得更开心了
“重华,你真是个乖孩子。”
重华点头,琉璃枪在手腕上打着转,红红的染血的缨子,晃出美丽的图样。
开转向龙吉:“我想你忘记了,你面对的是什么人。”
龙吉的脸色苍白,死死地瞪着开。她在众仙人倒下的那一瞬间恢复了理智。不擅长战斗的众仙与一般的武将相比已经
略逊一筹,何况是与黄龙相较?重华号称龙族第一战将,他手中的琉璃枪也是仅次于龙王剑的神兵利器,所谓仙人,
怎么可能斗得过?
可是,她不甘心!她绝对不甘心就这样认输!在她面前笑得得意洋洋的人,是那个让她一直看得很不顺眼的已经成为
她眼中钉肉中刺的开,而且,她心爱的夫君,还落在开的手上。
不甘心地瞪着开,眼中的怨毒几乎可令人挫骨扬灰。
开看着她的眼充满了嘲讽的怜悯:
“我早说过,你没有任何长进。随便一激就能把你激出来。连当年耍阴谋把我推翻的阴险居然一点也没想到要使用,
莫非这个男人对你来说当真如此重要吗?”
不等龙吉开口,开的长发似乎有意识地朝开身后收缩。很快的,开长长的指甲抚上了杨戬的脸。
“这么俊俏的男人,难怪你会为他痴迷。”随着似乎带点轻叹的声音,血光暴现。开的指甲,狠狠地划过杨戬的脸,
大片血肉随之而下,伤口深得几乎可以见骨。“可惜,我看他这张脸也很难受。他要我死,我何尝不希望他永生永世
化为飞灰不得超生?你们又何苦给我这样一个完美的机会?”
“啊……你住手!”龙吉再也忍不住尖叫。她身影闪动,十指尖尖刺向开。
开从容地坐着毫不闪避。谁都知道历代王母没有一个是武将出身,战斗力可算极弱。所以,他甚至还保持着那种看白
痴一般的笑容,看着龙吉。可是,在他最大意的时候,变故骤生。
一只属于男人的骨节分明的虽然有点颤抖但动作依然迅速的大手,扣住了开的咽喉,一双明亮的眼睛在他面前睁开。
开的笑容凝结在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那只手的主人。
“原来你还清醒着啊。我就知道清道妙源真君没那么脆弱。”
“你并没有太用力。”沙哑着声音,杨戬非常戒备地看着手掌下的开。“或者应该说你太小看我了?”
开并不会太着急。他只注视着那只大手,微微皱起的眉头带着几分让人警惕的不经意的恶毒。
“你很心疼龙吉吧。”
杨戬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现在这个时候提出这样的问题。
“是,她是我的妻子。”
“有你这样的丈夫,她想必很幸福吧。”
“有她这样的妻子,我也很幸福。”
“是吗?她这样的女人,也会有幸福的家庭,真让人嫉妒。”
用眼神制止了龙吉的怒与妄动,手下却一点也没有放松。
“你要交代你的遗言吗?”
“我只抒发为人妻不易的感叹而已,像我,想做一个好妻子也没人领情啊。百年前,你与我那一战之前,你不曾想过
我为什么会离开水晶宫么?”
“没想过。”杨戬诚实地摇头。“那个时候我只想着杀死你。而且,就算你当真和敖兄发生了什么事,又与外人有何
相干?”
“那为什么我找龙族麻烦的时候,你,甚至龙吉又突然出现?多管闲事就是专为你们夫妻准备的词。”
“你的舌头还真毒辣。”杨戬苦笑,手下用力。“可惜你的行为已经不仅仅是龙族之间的纷争,你存心拿天下做祭奠
的。”
“对。”唇边勾起了笑纹,很冷,足以冻僵任何人感情的那一种。长发掩盖的额头中间,洁白的皮肤裂开一条缝,传
说中的竖眼,出现在人前。巨大的压迫性的力量,将不及防备的杨戬震出了几丈外,震回龙吉身边。
“好好看着,我会拿天下为你们陪葬。”
敖广一直在看他。专心地、全神贯注地、不放过一丝一毫变化地,看他。
眼睛这东西,有的时候非常不可靠。这几千年来,他看开。就算只是淡淡地扫过,他也有仔细,没人会比他更了解开
。可是现在,他发现他错了。他看到的,仅仅是开的一面,那个痴情的疯狂的混乱的以他为重点心跌跌撞撞不惜牺牲
任何人全心全意只为他满足他至高无上自尊心的开,仅仅是开的一个侧面而已。甚至,只是他愿意示人的一个侧面。
现在,瞎了一只眼后,他才发现,开其实并不是他所认定的那个模样。当他的眼中再没有自己的时候,当他可以自在
地微笑的时候,他让人看到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他。
奸诈、狡猾、心狠手辣、滥杀无辜,而且,最最重要的是,无论他的唇边挂上怎样的笑容,他的眼里,都没有情感。
不是那种压抑情绪后呈现出来的空白,而是彻彻底底的虚无。那双白色的眼睛,与他的孩子重华一样,让人毛骨悚然
。
这是开吗?是他,确实是他,另一个侧面的他。另一个一直隐藏着的,偶尔才会出现的,却被自己有意无意忽视的开
。现在的他,与那个数千年前灭了朱雀全族的天帝,毫无差别。
龙王的脸色愈见凝重,他抬起头,看向开。
开也在看他,白色的眼睛里,有鄙睨的神情。他的下巴微微扬起,比自己略矮半个头的身材,自然地散发着居高临下
的压迫感。
“龙王,我已不屑用阴谋来玩弄你们。”
“你到底想怎么样?”龙王觉得自己的喉咙非常干燥。
“我会拿天下,为你们所有人陪葬。”
好大的野心,好大的礼!龙王用苦笑掩盖从心里升起的名为“恐惧”的恶寒。
开的眼神是认真的。在无情的眼里,这样的认真更显凌厉。
“就凭你?”不知何时,琅利安已经处理好腹部的伤口,站在龙王身边,他的眼毫不动摇地盯着开,眼中的怒火不见
消散。
“重华会帮我。对吧。”看着重华,开的眼睛里有由衷的信任。
重华点头,难得有情绪波动的双眼瞟了龙王和琅利安,眼中的残忍,和开一模一样。
“你们也不过两个人。我们这边也是两个。你没有必胜的把握。”琅利安瞪着开,声音从他的牙缝中喷出来。
“我有。”开得意地笑。
“什么?”
“我有决心,让天地陪葬。”
不知何时,开额头上的竖眼大大地睁开,纯粹来自自然的,蕴涵在天地之间的力量在这一匹再无任何力量可以约束的
黄龙的指引下,彻底爆发。
与此同时,重华额头的眼睛也打开了,从来未曾完全展示于人前的力量,轰然引爆。
天与地在颤动、在嘶吼、在咆哮。乌云不受控制地迅速聚集,电闪雷鸣中大雨倾盆,排山倒海的浪甚至在天界都能察
觉。一切都在崩溃的边缘狂乱地抖动、拉扯、挣扎,只等待着最后极限的到来,然后,碎裂。
开的唇边噙着得意的笑,看着敖广和琅利安。他知道,他们现在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果然,琅利安的额头也张开了竖眼,甚至龙王敖广苍青色的第三只眼也不得不张开,用尽全力压制开与重华。
或许他们——敖广和琅利安的出发点是为了压制重华与开,可是,他们忘记了,开与重华的力量与他们相差无几。凌
驾于天地之上的巨大的毁灭性的力量相互冲击,结果,是彻底的,完全不可预计也不可挽回的,崩溃!
天崩了!地裂了!连他们自己所在的云层,也在一瞬间破裂。天地间裂开了巨大的足以吞没一切的裂缝,所有的东西
,全都急剧地向下陷落。
所有人都楞住了,就连开也是一副呆傻的表情,因为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天地居然脆弱到力量稍微碰撞就会溃烂
,甚至连他自己都有可能陷入其中。
让天地作为殉葬似乎并不是太困难的时候,唯一的意外是,自己居然不能全身而退。
……不过,那又如何?得意的笑容很快地挂上了眼角眉梢,连白色的眸子也溢满了笑容。那样的洋洋得意,那样的心
平气和,相较所有人的惊慌失措,更显得异样。
坠落吧,一切都坠落吧。天地为殉也不过如此。他很满意了。只要其他人全部死光光,他就已经非常满足了。
所有人中,最冷静的莫若重华。从头到尾,甚至在天地崩落的时候,他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他只是紧紧地跟在开的身
边,不离不弃。他的左手紧紧握着琉璃枪,右手则搂住了开的腰。在一片随着天落而四散飘荡的黑发形成的背景中,
他白发白衣的身影,宛如开最忠实的守护者。
所有人中,唯一还能想起应对的人,是敖广。在天地崩落的那一刻,他已经在想该如何挽救,可是,释放出去的力量
不可能再次收回,他能做的,不过是多设几个防护结界,为各自挣扎的人,做最后一点安慰。忙乱中,他看到漫天飞
舞的黑发,还有纯黑的背景前,恬然微笑的人,以及他身后,守护着他的战将。于是,他的心,骤痛。
开的笑容,什么时候有如此的满足与平静?为什么自己印象中,没有这样的记忆?
开曾那么爱着自己,为了成为自己的王妃,他甚至不惜彻底改变自己的性别。可是在水晶宫里的开,不会笑了。腻着
自己,形影不离,全心全意地依赖自己,可是,无意中会看到他不自觉落寞的表情。那个时候,他抓着自己的手,异
乎寻常的用力。那是一种,不能安心的感觉。
开离开的原因,是什么?现在回头想一想,似乎是生产。连自己都不知道开什么时候生下孩子的。谁都知道珍珠精没
有可以孕育生命的器官,生产对他们来说是会耗尽力量痛苦万分的分裂。那么开呢?这个珍珠精的后裔,他生产时候
又经历了多少痛苦?那个全心全意依赖着自己甚至连他自己的人生都放弃的人在最痛苦的时候找不到自己,他如何承
受?纯粹的珍珠精——比如他的目前白玲——可以变回原形以保存生命,他呢?他能怎么做?那个时候的自己,在哪
里?
开出走的时候,想必身心俱疲。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撑他做出离开的决定,又是什么境遇让他拥有了毁灭天地的念头?
闪过脑海的,是一个个片段,而这些片段,令敖广的思绪越发混乱,浓浓的,重重的,从来不曾如此激烈的联系,塞
满他的心灵,不由自主地,他把手伸想开,连声音也不受控制地逸出喉咙:
“开!”
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手的那一边,没有任何回应。
开挑起眉毛看他,满脸诡异的笑容。他的声音在一片混乱中,依然让敖广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龙王,现在才伸手,不嫌太迟?”
居然还在用那样心满意足到令人愤恨的表情说着最让人吐血的话,开的感情,当真已经完全丧失了么?
敖广一咬牙,巨大的龙身取代他的人形出现的天地间,尖锐的爪子,抓向开。
“到我背上来。不想死的话就上来。”
“不要!”干脆地拒绝,干脆得连一点犹豫都没有。漫天乌发下,微笑的容颜如同那一朵墨池中,最骄傲也最纯净的
莲花。
“重华,把开带上来。”敖广大急,转向重华。重华比开更讲道理,没理由会放任开这样死去。
“不!”重华的拒绝,令敖广不自觉地睁大了眼睛。
“为什么?你不想要他活着吗?”
“这是开他的意思,我尊重他的决定。父王,你不能陪他做的事,你不能替他完成的心愿,我都会做到。你,不配再
站在开身边。”
重华的表情从来没有如现在这般的从容,他的手搂紧了开,宣告他的独占。
敖广大惊,尤其是当他看到重华眼中确定不移的深情时候,他不由生出一种叫做“失去”的绝望。不知不觉间,他从
心底深处,喊出那个以为可以不太重视其实早已经深深刻印在心中再也不曾不能遗忘的名字——
“开!!”
开!开!!开!!!
当年,自己的大伯父,前任的天帝,为什么会给他取名叫“开”?
是因为他张开了竖眼,还是因为希望他一生开心如意?或者,冥冥中,注定他的离开?
再多的言语,再多的缠绵,再多的依赖,也洗不掉他的不安。无论他怎样的任性疯狂肆意妄为,本质上,他还是那个
只在自己怀中才停止哭泣绽放笑颜的小婴儿。敖广真的以为,他离不开自己。只要自己张开手,他的爱情,那种世间
最纯粹最激烈的爱情便尽在掌握。可是现在,他却离开了。
注定的?开不是开心的开,是离开的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是那么决绝。于是,曾经满满的手心,骤然空了下来。
无论他再怎么收拢,也找不到一点点感情的残留。
曾经以为开的爱情不足以填补白玲拒绝留下的空白,可是现在,在失去之后才发现,比起从来未曾拥有的,已经拥有
却又遗失的,才叫人痛到无法呼吸。
曾经笃定了除了自己,再无人会接纳开。可是现在,开的身边,站着重华。站着那个眼里只有开,所有的感情只为开
,只要开高兴他做尽一切甚至连天地都能毁灭的重华,开还要什么?被遗忘被遗弃的感觉,从骨髓延伸到全身。这种
感觉带来的寒意,冷得连利爪的尖端都在微微颤抖。敖广不相信自己得出的结论,这一生从未有过的恐慌将他牢牢地
禁锢,他不禁对着那张微笑,却不再是为他的容颜,发出最后的哀鸣。属于龙族之王特有的,可以激起所有人所有生
物共鸣的颤音,压倒崩落的一切声响,在所有人体内回荡。
“开!!”
离开十三
谁在叫我?这个世界里还有谁会呼唤我的名字?谁的声音能穿透重重的黑暗,在我身体里激发出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