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似的目光才显得熠熠生辉。
“您……是来看我的?”美柏惊魂甫定,仍然有些激动不安。
“嗳,只能这样了啊!”顺太盘腿坐在他枕边,像个淘气的孩子,“因为你是不会来看我的啊。”
“呃,是啊,您说得对。”美柏说,但他紧接着又脱口而出,“不过,这并不是说我不想去看您啊。”
“那是什么阻挡了你的脚步呢?”
“请别见笑,我……我担心您不怎么愿意见我啊。”
顺太见他的脸色时而泛红时而泛白,情绪变化犹如水面上云彩的倒影,便开玩笑说:“可我觉得好像是你不欢迎
我呀!”
“是啊,这都让您发现了。您的眼睛真锐利啊。”美柏听出了他话里的戏噱,便也故意这么说。
话音刚落,彼此都忍不住笑了。
“其实我是想向您辞行的,杞子小姐跟您说过了吧?”
“嗯,她说过啦。”顺太显得漫不经心,“不过你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呀?”
“我也不知道,但是总会找到落脚的地方的。”
“我其实想让你帮个忙哦。”
“您吩咐就是。”
“你能不能留在我的药店里帮我工作啊?”
“什……么?”美柏惊讶极了。
“我的药店一直以来都是杞子负责打理的,店里加上我总共就两个人……人手实在不够耶。”
美柏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拜托啦!”顺太简直要拜倒在他面前了。
“好啦!您先起来啊。”美柏慌忙用手扶他起来,“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能帮杞子小姐的忙我很高兴啊
。不过,在您店里工作,您打算支付多少酬劳呢?太少的话,我可是不愿意留下的哦。”
“想不到你也这么财迷啊……”顺太虽然这么说,脸上却在笑,“你可以住在店里,每个月我支付你十个银币,
额外有工作的话,另外再加,怎么样?”
“少爷,您这样是不行的。”美柏皱着眉头说,“我还没拿过这么低的酬金啊……!”
顺太忽然神情悲戚,眼光迷离:“是谁说过,‘若少爷日后有用得着美柏的地方,只要他 开口……’”
“停,停啦!”美柏不得不缴械投降,“您不用说了,我留下就是了啊。”
“呵呵,早这样不就好啦?”
“可是您信任我吗?为什么呢?您对我一无所知啊。”
“这个嘛,是我自己的事喽。”顺太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我判断一个人用不了多长时间。我要是相信一个人
,就会拿定主意不会改变的。”
“从未看错人吗?”
“常常看错!”顺太笑了。
“也许这一回,您又看错人了呢。”
“以后再说吧。”
美柏欲言又止。
可是最后的结果,是他听见顺太说:“那就说定啦!”然后,杞子就笑吟吟地出现了。
第三章 冬去春来
冬去春来,时节的变幻之快有时真让人惊叹。一俟漫天的红霞映照在东城生机勃勃的土地上,太阳也从地平线上
冉冉升起。乳白色的薄雾轻笼着人潮涌动的街区,徐徐的清风带来了远处脆弱、动情的早祷钟声。
在药店工作已有两个多月了,美柏终于发现,其实杞子一直以来并不是孤军奋战的,身为东城少主的顺太,虽说
整天都像在无所事事地游荡,但是店里很多的老主顾都是由他联系来的,除此之外货物的搬运接送也都是他和杞
子一起工作完成的。而美柏的到来则为药店带来了新的商机。短短数月,来药店光顾的年轻女孩不觉增加了许多
。
今天一大早美柏就一直站在柜台接待,大部分女孩买的都是一些美容养颜的普通药材,因此工作并不是很难。
“给你。”杞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边,笑容可鞠地递给他一杯水。
“啊,谢谢。”美柏接过水,喝了一口后将杯子置于柜台上。
“辛苦你啦,一大早就忙成这样。”杞子说,“多亏了有你帮忙,我才变的清闲多了。”
“你以前一定比我辛苦多啦,现在清闲点也是很应该的。”美柏笑着说,“好在少爷的店生意一直不冷不热,还
应付得来。”
“你可别当着少爷的面说呀,会伤他自尊心的。”杞子打趣说。
正谈话间,顺太大踏步地踱步进来了。
“杞子,带上药箱去山上啦。”顺太端起柜台上的水杯仰头就饮,“美柏你也一起去吧。”
“是给御天大人做例行检查吧?美柏也去啊?”杞子问。
“我想带美柏去山上走走嘛,老是闷在店里很无聊对不对?”顺太冲着美柏说。
“我不去。”美柏头也不抬地背过身去,“在店里很好啊。”
“你这是在拒绝我喽?”顺太故意凶凶地皱起眉头说。
“我只是想留下来看着店啊。”美柏淡淡地说。
“一天不开店又不会倒闭啦。”
“你看你,就是这种态度药店生意才一直火不起来啊。”
没料到顺太的脸色竟为之一变:“不想去就是不想去,干嘛找借口。店是我的不用你来教我。”
美柏被他严肃的样子唬得怔住了。
“是不是山上有什么人你不想见?还是你在宁山有过不愉快的记忆啊?”顺太忽然又神秘兮兮地问,那语气叫杞
子听了忍俊不禁。
“没有啊。你不要胡说。”美柏说,见他说话了心里不觉轻松许多。
“唉,”顺太眼光迷离,仰面长叹一声说,“不知道是谁,冰天雪地里,奄奄一息的时候……”
“够了、够了啦!”美柏不得不挥着双手再次投降,“我跟你上山就是了。”
“早这样不就没事了?”顺太笑了,洋洋自得。
杞子在一旁捂着肚子差点笑折了腰。
沿着白玉雕成的长廊往前走着,美柏并未觉得这个地方有多么熟悉。往昔在宁山上的时光在他记忆里大多模糊不
清了,只有那一天漫天的火光成为了他心中永远的痛,时时啃噬着他的内心。
站在他身边的顺太则显得神采奕奕,从送杞子进御天殿出来后,就一直在说话。
美柏忽然想到一件事,就开口问:“我们什么时候去接杞子下山呢?”
顺太闻言差点一头撞墙上了。
“你难道就一直没听我说话吗?”顺太气恼地说,“杞子她又不是第一次给阿涉做例检,她自己懂得下山的路啦
。”
“哦。”
美柏觉得有些愧疚,便用请求原谅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顺太仍在气恼之中,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走了。
美柏想跟上他的步伐,谁料转了个弯就寻不到他的身影了。
“少爷?”美柏轻声呼唤,仍然不见其踪影,倒是迎面走来的两个人闯入了他的视线。
走在前面的少年个头不高,但眉目清秀。与其说他俊秀,不如说漂亮更为确切。他身穿一件白色棉质的宽厚长衫
,年轻的面庞上透着与他年龄极为不符的暴戾之气,尤其是他那一头红色卷发更显得他张狂不羁。
当目光触及少年身后的人时,美柏感到似乎灼伤了眼睛一般疼痛,这个他苦寻一年的人,如今出现了他却丝毫觉
不出欣喜。这样一来,少年的红发唤醒了他对那一天火光中的全部记忆。刹那间排山倒海的恨意涌上心头,他不
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殿下,御天大人多次派人前来问候您的病况,是不是要派人回复一下?”俊昌问。
金戈的神态有些不耐烦:“你就说我快病死了。”
“可是……”俊昌为难地皱眉,“这样会不会太夸张了啊?”
“闭嘴啊,你还有完没完?我装病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种小事你自己决定。有空多练你的剑,整天在我耳边唠叨
你不嫌烦啊?”
俊昌看着他恼怒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金戈越发气恼了,“你以为你可以在我身边神气多久?前八任侍从官全都是被我赶跑的,你
要是聪明就主动向父王请辞吧。”
“殿下不必再说了,属下誓死追随殿下。”
金戈急得就只能瞪着他了。
说话间,俊昌的视线越过金戈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人,他的神情有那么一瞬间呆滞了,但也只是转瞬即逝。他泰
然自若地对金戈说:“殿下,你出宫够久了,还是先回去吧,万一被人发现您的病是假装的就不好了。”
“是啊,与其被你烦死我宁愿回宫闷死算了,你不许跟来!”金戈气急败坏地甩袖离去了。
静寂的长廊上,似乎只有彼此的心跳声才是清晰可闻的。
“好久不见了,美柏。”俊昌神情愉悦地走上前,“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您。”美柏刻意疏远的语气显露无遗。
“你好象不怎么高兴啊。”俊昌微笑,沉着而平静。
“为什么会是金戈……?!你明知道我父亲的死……”美柏在一瞬间几乎陷入疯狂,他紧揪着俊昌的衣领,恨不
能一拳打到他倒地。
“就因为他是金戈。”俊昌目光清冷,半晌才说:“连这点信任也没有的话,美柏,你不如现在杀了我。”
“你是说,”美柏这才恢复了冷静,“你并不是真心归顺吗?”
“这个不重要吧,重要的是,你是不是还信任我。”
眼前俊昌的目光清澈而坚忍。美柏无法看着这样一双若紫水晶般美丽的眼睛说他不信任他,不,他做不到。
颓然之际,他只能放手。
“再见了,美柏。”俊昌眼里的忧伤突如其来且来历莫名,“你一定要快乐地活着呀。”
他说完,很快在长廊尽头消失不见了。
美柏从未像此刻这样憎恨自己的软弱,他一拳砸在了廊柱上,一语不发。
“我们回家吧,美柏?”
顺太的笑脸突然出现的时候,美柏甚至来不及掩饰自己悲哀的眼神,他慌忙转身背对着顺太。
“只是走丢了而已啊,不用这么难过的。”顺太认真地说,“我们回家吧。”
“回……家?”美柏禁不住喃喃自语,怔忡地看着顺太。
顺太闪亮如夜星的双眸盈满了暖暖的笑意:“是啊,回家。”
一时间美柏竟手足无措了,任凭顺太拉着他,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回走了。
脑海深处,似乎又看见父亲的笑脸,轻柔地说:“小柏,我们回家吧。”这感觉如此真切,可是家在哪里,父亲
又在哪里呢?……
美柏拼命地摇头,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再想了……不能,否则,他此刻就会倒下的。
时值黄昏,美柏早早地在店里的房间里躺下了。顺太离开了已有一个时辰,他能听见楼下杞子正忙者整理柜台的
响动。他的心里不自觉地盈满了哀伤,想起了以前在西城的那段时光。那时候父亲去世已经整整七年,而他在父
亲的坟前,与另一个年龄稍长的少年不期而遇了。
他只见过这个神采非凡的少年一面,在父亲死去那一天。时隔多年,直觉告诉他,就是眼前这个人,这个让父亲
不惜用整个生命去守护的人,现在,这个人正微笑着站在父亲坟前,用同样含笑的双眸注视着自己呢。
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因此两人之间并没有多余的谈话。仿佛早就约定了一样,他们决定步行一段,因此一起向山
野深处走去,他们都需要安静一刻。他们行走在静谧的树林里,远处传来沉沉的伐木声。他们攀上了山峦的一块
空间,这里小小的草地好象森林中的一条碧色的玉带。放眼四周,在雾气弥漫之中,呈现出的是尽是深蓝色的波
涛起伏的森林。轻舞在松枝间缭绕升腾,一层薄暮模糊了线条,淡化了色彩。
一切都静止不动了,没有脚步声,没有说话声。一条小溪在岩石中穿行,溪水叮咚。美柏和他都收住了脚步,他
们心中都在怀念同一个人,尽管这个人早已经离他们远去了。
这就是美柏现在所能回想的关于他和俊昌初次正式会面的全部画面。
从那天起,俊昌就常常来看望美柏,有时几乎每天都来,美柏心中也怀着和他一样沉重的心情,因此对他所做的
一切都能理解。似乎只有这样,俊昌的内心才会好受一点,愧疚也会减少一些:他在那个人生前所未报答的一切
,现在都只能通过照顾那个人的亲人来得到补偿了。美柏成全了他的心意,是因为他也和父亲一样,觉得俊昌是
个好人。
就这样,从美柏十四岁到十七岁这三年的岁月里,他感觉自己终于有了朋友,不再是孤单的一个人。因为尽管和
爷爷在一起生活,但他从来不曾拿自己的心事去打扰爷爷,这一点和他的父亲很像。所以当他体会到,难过的时
候身边有人陪伴是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尤其当这个人和自己一样怀念父亲。尽管他对俊昌这么做其中的缘由不
甚明了,但可以肯定的是,俊昌是怀着友好和善意的,知道了这一点,美柏就不会恨他了。
第四章 酒家庭院
可是事到如今,美柏清楚地明白,有什么已经悄然改变了。从俊昌不告而别那天到成为当今殿下的侍从官,只不
过一年,但对于美柏却像经历了一个世纪。
在美柏离开西城前往宁山的路上,大街小巷都在议论着一个叫俊昌的武士,这个打败了民间最出色的十名武士的
人,如何幸运地成为了殿下的新任侍从官。这个消息在他听来无异于晴天霹雳。
“美柏,在吗?”
杞子的一声召唤把美柏从无边的回忆中拉回了现实,他忙重新调理好自己的情绪,匆匆开门赶下楼去。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美柏问。
“真是伤脑筋啊。”杞子柳眉深锁,看样子十分为难,“有一批药材刚刚从护城河那边运到,我们需要有人去码
头接货呢。”
“你放心吧,我去就可以了。”美柏说着,从壁上取下外套披上。
“那就辛苦你啦。对方的人就在门口等着,你跟他们去一趟码头吧!记得路上小心,早去早回哦。”
“嗯,我会的。你早点休息,不用等我了。”
美柏说完走出门去。
初春的夜晚仍有些寒凉,美柏和另外两个人简单打过招呼后,便跳上了马车。当一行人在大道上奔驰而去时,车
后扬起的尘土也渐渐消散在夜色之中,失去了影迹。
熙熙攘攘的南城大街上,有两个束着斗篷的人显得与周围格格不入,惹来了路人惊异的眼光。
“殿下,小心您的红发会被人认出来的。”俊昌边说边动手帮金戈把帽檐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