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为什么不和他说说话呢?那样的话,他也许会好受一点。”
“他一定很恨我。要不是我故意缺席他的庆功宴,还说那种话刺激他,让他难堪,他也不会急于再除魔立功,那
么俊昌就不会白白牺牲了。”
“你怎么能把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呢?”
“你与其安慰我,不如想想怎样才能除掉绿魔物,为俊昌报仇,这样他就不会那么自责了。”
“那家伙有什么好,居然能让你为他担忧至此啊?”顺太无可奈何地笑了,“事以至此,谁自责都是白搭。况且
谁又知道,俊昌死的时候不是无怨无由、面带微笑的呢?”
“但愿吧。”
阿涉说完,又沉默不语了。
顺太悄然离开了。
这是初夏的一个夜晚,月色蒙胧。
阿涉一个人在宁山的后山行走。他只身披一件纯白色的丝质长衫,在夜风时时的抚弄下身形愈显消瘦。
他很快走上了一条林荫小路,小径拐了个弯在两个斜坡之间蜿蜒曲折地向前延伸。路边长着几排矮矮的胡桃树和
松树,小路每拐一个弯,就像看到了尽头,横空兀立,极目处一片幽深的蔚蓝,空气出奇地明净。
整整两个月了。
金戈没有踏入御天殿一步。
阿涉每思及此就感到一阵锥心的疼痛。
他不知道何以会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思绪烦乱,他陷入了回忆之中不可自拔。
在追云堂度过的八年求学时光是他此生中最为优游快乐的日子。他七岁与顺太一同进入学堂修学,此时年仅六岁
的金戈亦吵吵闹闹地进了学堂。因为金戈是三人之中年龄最小的,因此他与顺太几乎事事都让着他。
那时满坡的橄榄树绿意盎然。在学堂后面的坍圮的水渠那暗红色的拱顶下,白色的杏仁树绽满了鲜花。银莲花和
一片片紫罗兰像一条条丝带环绕在学堂前精致的草坪上。紫藤绕着绿荫如盖的桐树攀缘,清风里盈满了近郊农舍
里玫瑰的阵阵馨香。
他们三人经常一起散步。
顺太像入定的僧侣似的常常一迷糊就是几个时辰,但只要他肯振作精神,就判若两人了;而金戈则是个一刻也静
不下来的小鬼头,他整日整日总是开心地笑着,一边雀跃地一路小跑着,一边喊着,快点啦,快点啦,你们真是
慢死了!而阿涉自己呢,非常喜欢步行,常常一走就好几个时辰。同时因为他个子高挑,双腿修长,面容又超凡
脱尘地美丽,所以看阿涉走路是件很舒服的事,他的侧影很美,很清晰。
大多时候顺太往往走了不一会就懒得动了,他总是边打着哈欠边让他们先走,自己随便找棵树就攀在枝桠上呼呼
大睡了。这种时候阿涉和金戈就会嘲弄他一番,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他们最常去的是一处已遭废弃的山庄,他们称之为涧鸣山庄,它位于一个山坳里。他们总是沿着树林中的一条小
径走去,绿荫如盖,宛如苍翠葱茏的穹隆框出的一条蓝链。一路上尽是写古墓,透过繁枝茂叶,仿佛能窥见那些
沉睡久远的忧郁面容。
一俟走到小径尽头,在一个玫瑰棚下,他们就靠着一个白色石棺坐下。前面一片荒凉,万籁俱寂。一个喷泉有气
无力地慢慢滴水,幽幽咽咽……他们两人就开始了漫无边际的谈话。
阿涉讲述他从学堂听到的故事,所有的这些故事都不带丝毫伤感。金戈就坐在他身旁,他童稚的笑容几乎能够使
一切变得单纯而澄净,他仿佛看的见阿涉那双安静的深蓝色的眼眸里燃烧着的深沉的火焰。
而阿涉在古代雕像那残缺不全的美丽脸庞上,在它们迷一般默默的目光中也看见了金戈那双褐色的眼睛。就这样
,在毛茸茸的杉树周围,在太阳的万道金光下乌黑闪亮的瓦砾之间,彼此的信赖犹如身旁的泉水一般,缓缓地弥
散开来……
“阿涉,你长大以后要做什么?”金戈稚嫩的脸上盈满了笑意。
“做什么啊……其实我没想过哦。”阿涉浅浅的笑容就如青石板上渗过的汩汩清流安静而透明,“不过父亲告诉
我,十五岁结业以后我要当御天殿的主人哦。”
“那不是很威风?”金戈兴致勃勃地说,“可是阿涉你整天看书,一点武艺也不会,长大了被人欺负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啊。”阿涉笑着说。
“这样好了,你做御天殿的主人,我就做宁山上的除魔大元帅,这样人人都怕我,有我在,就没人敢欺负你啦。
”
金戈说完偏头一笑,阳光透过他卷翘的睫毛使他的双眸看上去灿若星辰。
“你年纪这么小,怎么做大元帅啊?”阿涉故意刁难说。
“就这样说定了,我一定可以成为宁山上最年轻最勇敢的人!”金戈自信地挺起胸膛说。
第六章 冥冥之中
回忆至此,阿涉仿佛置身于梦境之中。他麻木的灵魂渐次苏醒……心灵最终从往昔的明媚中摆脱出来,只是他把
那时侯灿烂的的阳光永远地留在灵魂另一边了。
当他终于到达久违的山庄时,忍不住泪光迷离。然而当他真正又身临其境时,他却感觉不到了。他只略微领会到
他爱这里深沉的暮气,爱这里朦胧的景致,以往在他沉甸甸的脑海里堆积着的梦……他还可以爱他现在所拥有的
一切,就应当满足了啊。
突如其来的脚步声惊扰了他的思绪,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小径幽深的出口。
在迷蒙的夜色笼罩下,一个身形魁梧的人走到了他面前。
“大人,深夜步行来此,真是好雅兴。”那人不无嘲讽地说。
“您也是一样呐。”阿涉莞尔一笑“您一路尾随,本宫竟没有发觉,看来您也是一位高人啊。”
“不是属下武艺高强,是大人您过于专心了。”那人狞笑着说,“属下等这个机会已经等得太久了。”
“究竟您高姓大名?”
阿涉说这话时神色严肃,又带了些轻蔑的意味。
“平日里总是众星拱月的大人,又怎会知道属下的区区贱名呢?看在大人即将告别人世的份上,属下不妨对您说
实话吧。”那人忽然逼近前来,“属下是御天殿内一名侍卫,为了接近您不知费了多少心思,但今天您自寻死路
,私自离殿,怨不得人!”
“你与本宫之间究竟有何仇怨,可否告知呢?”
“说了也无妨。你还记得两年前被您逐出宫的侍女碧悠吧?她是我指腹为婚的妻子。”那人神色狰狞,出言狂妄
,“可是就是因为您,她宁可自暴自弃沦为街妓也不肯与我在一起,是你毁了她,你难道不该付出代价吗?”
“碧悠?”阿涉怜悯地看着他,“你连她为什么离开都不知道么?”
“是你赶走她的!”
“那是因为她当时怀有身孕,按规矩必须离开。”阿涉说,“身为孩子父亲的你,并没有体谅她,反而疑心她与
他人有染,她不愿追随你是她自己的选择。至于她的现状,本宫十分遗憾。”
“你胡说!是你调戏她在先的!”
那人一怒之下拔剑相向。
阿涉并未退缩:“正所谓清者自清。如果你非要取本宫性命才能解恨,那就动手吧。”
“你……!”那侍卫将剑锋一转,架在了阿涉颈上。
阿涉闭上了双眸。
“你以为我不敢吗?”
话音刚落,剑刃划过处,血丝殷红……仿若缤纷的红霞隐匿在天际。
一阵猛烈的撞击带离阿涉的身体犹如身体失去重心,他不能自主地转了个角度后踉跄地跌坐在地上,此间剑锋檫
破了他的衣裳,划伤了他的脚踝,紧跟着就听见剑与矛之间尖锐的撞击声,甚至在暗夜里迸出了耀眼的火光。夹
杂着低沉的怒吼声与兵器间的撞击声,几乎只在顷刻之间,其中一人倒地挣扎不起,吐出的鲜血即使在暗夜里也
清晰可见。
“不要!”阿涉见来人气势汹汹地欲置人于死地,不免惊呼阻止。
但为时已晚,锋利的长矛在瞬间刺穿了那人的胸膛,血流如注……
阿涉缓缓,闭上了眼睛。
沉默,使得喧闹在一瞬之间转入寂静,耳畔只听得见风吹过树林沙沙的响声。
来人转身要走。
“金戈!”阿涉低着头,以哀求的口吻呼喊。
没有人回应。
“金戈。”
阿涉又说。
“你究竟有没有大脑啊?”他终于忍不住一声叱呵回转过身来,“明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还在夜里一个人乱跑
?你是王佐御天大人,万一出了什么事谁负责啊?”
阿涉没有回答,他忽然平静而温柔地笑了,仿佛灵魂深处从未承受过翻江倒海般的痛楚似的。那种像在荒芜人烟
的广袤大地只身一人的绝望心情也似乎不复存在了。
“人家要杀你你就不会有一点点反抗吗?”金戈忿怒至极,便揪住他早就破旧不堪的衣襟,“又没有做过那种事
,为什么还要送死啊?”
阿涉只觉得寒意渐渐消散了,因为来自金戈身体的热量已经使得四围的空气开始颤栗了。
“无论怎样,你都不应该杀他的。”阿涉平静地开口。
“你说什么啊笨蛋,我现在不杀他,他以后还是会纠缠不休的。我为你报仇你居然还怪我?”金戈简直快要抓狂
了。
“本宫只是觉得,那样的人活着已经够不幸了。”阿涉不理会他的怒气,仍兀自心平气和地解释。
“要不是我刚巧在附近,你现在已经……”金戈说不下去了,他觉得这种时候提“死”这个字眼实在是太可怕了
。
“事实上,你就在本宫身边啊。”
阿涉的声音轻柔而沉静,金戈闻言,忍不住泪凝于睫。
“你受伤了。”金戈借着淡淡的月光,看见了他身上、脚上的道道血痕。
“没事的。”阿涉似乎并不介意,但看着金戈纠结的眉头只好解释说,“只是檫破了一点皮,回去稍微护理一下
就会好的。”
金戈这才不那么担忧了,他解下身上的黑色披风,覆在阿涉身上。
“你这个样子怎么走回去啊,我来背你。”金戈向他伸出手,阿涉没有说话。
金戈不由分说将他反身背起。
阿涉静静地伏在金戈肩上,心里无限哀伤。
当他们穿过薄雾缭绕的林荫小径,到达御天殿时,正是清晨时分。
十年前他们出发去山庄那里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只不过那个时候所有的故事都正在开始,而现在,一切却都正
归于结束了……
告别的时候谁也没有说再见,眼下他们的内心深处同样漆黑一片。有什么在冥冥之中主宰了他们的意志与思想,
那股无名的力量使人头晕目眩。曾经思念愈浓烈,离得愈近时,忧虑也就更加深重了,正如每个人在内心都深藏
着一个隐秘的灵魂、盲目的冲动以及种种恶念。
往后的日日夜夜,他们仍然要继续奋斗。
没有人想从这场奋斗中获取什么,所有人都只等着最后的结局。
就这样过了两三天,金戈不由自主的再次想前往那个被废弃了的山庄。他几天来几乎不吃不睡,心里的沉重的感
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忽然收住脚步,心力几乎衰竭:
那条通往山坳的林荫路已经被列为了禁地,封死了。
他措手不及,只能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不知不觉走了好几里地。他神志恍惚,人在此刻哪怕再单纯的感受也会产
生不可思议的错觉。仿佛过去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如果他连仅有回忆的地方都不能去了,那他还有哪里可以去呢
?
他沉默了。
与此同时,阿涉正凭栏远眺,他看见前几日经过的树林,在风的慰抚和阳光的照耀下,已像被托起的大海一般,
波涛汹涌了。同样的景致,昨日还沉浸在墓地里,如今却似乎获得新生了。他感觉自己的心灵就像云雀一样,也
知道待会儿云雀就会落下,并且还将落下好几回;但他更知道,它将不知疲惫地从如火的荆棘中飞起,歌声啼啭
,向身边的伙伴歌唱光明……永远。
下令封闭林荫道,也是势在必行的,只有这样,才可以掩饰那夜里所发生的一切;只有这样,才可以使他一心要
保护的人远离是非。只有这样,没有其他办法了。
和往常所有波澜不惊的工作日一样,美柏忙完一天的工作后,一个人在房间的阳台上,注视着满天缤纷的红霞,
目不转睛。
“想什么?”
顺太没打声招呼突然就出现在他身后,幸亏长期以来美柏早已经习以为常,因此并未受到惊扰。
“没什么。”他回答,“不着边际的事情呗。”
“不妨说说。”顺太哄他说。
他摇头,表示不愿意。
“其实你不说,我也猜得到。”顺太信心十足地在他身边坐下。
美柏嗤笑了声,表情像在嘲讽他自作聪明。
“俊昌。”顺太说完,十分得意地看着美柏惊诧的神色。
“你知道?”美柏脱口而出。
“嗳,我会占卜嘛。”顺太说得理所当然的样子。
“胡说。”美柏故意敌视着看他,“你说不说啊?”
顺太不语。
美柏站起身来要走:“不说的话,那我走喽。”
“好啦。投降!”
顺太说着将纸扇举过头顶,可怜巴巴地望着美柏。
“早这样不就没事啦?”美柏学着顺太以前的口气,俏皮地笑了。
“上回我带你去宁山,我其实看见你们谈话的情形了。”顺太说,“直觉告诉我,你们一定有事瞒着我们大家呢
。”
“当时怎么不问我呢?”美柏看着他。
“因为你不想说啊。”顺太回答,“况且我相信有天你会告诉我的。”
“你还真是自信嘛。”
“嘿嘿,没办法,条件太好了,没法不自信嘛。”
“呵呵。”
“那天你一听见俊昌出事的消息,一下就脸色煞白,跟纸人一样,我都担心你要晕过去了。接下来几天你都茶饭
不思,工作时也没精打采的,我不只一次看到你对着天空发呆呢。几个月下来,事情就很明了了啊。”
“俊昌的死,我的确很难过。”美柏神色黯然,“但真正使我困惑的是,他为什么愿意为了保护金戈而付出生命
的代价。”
“这个,很难理解吗?他觉得金戈值得值得他这么做啊。”
“如果你明白整件事的真相,就会和我一样困惑了吧。”
“呃?”
顺太不解地望着他。
“我的父亲悦司,是当今宫主的弟弟。”
“什么?”顺太瞪大双眸,一付难以置信的样子,“那……你不就是当年下山的南星宫少主啊?”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