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刻意削减兵权。
——齐王很明显是属于后者。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齐国传言这样一个消息,不堪的程度让孙膑气的脸色苍白,更让田忌恨不得找出始作俑
者碎尸万段。
这日,孙膑起了个大早,他将自己梳洗整齐,坐在他的小车上,命人将他推到书房,果然不出他所料,太阳才刚
刚在天边绽出曙光,不速之客迫不及待的敲门,扰的连公鸡都在抗议。孙膑心里已有一二,命仆役打开大门,迎
接这位心急的客人。
田忌连随从也没带,生生闯入孙膑的书房里,婢女们从睡梦中被惊醒,慌慌张张赶到主子跟前伺候,见到大将军
一脸怒容,又被骂了出来,心惊胆颤退到门外待命。
「混帐!小人!无耻!」
「将军何必动怒?」
「先生就这么沉的住气?」
「一开始的确生气,但听久了,也就不在意了。」
「若是普通谣言也就算了,你知道外面传成什么样子吗?居然说我二人性喜龙阳,相互有染!你说我还要不要做
人?旁人又会用什么眼光看我?」
闻言,孙膑莞尔一笑,「将军,你喜欢我吗?」
田忌愣了一下,随即拍桌大笑,「先生糊涂了吗?咱俩都是男人,男人怎么能喜欢男人?那些谣言根本莫名其妙
,也不知哪儿传出来的。」
「既然将军自个儿都说了是谣言,还在意做什么?」
「我……」
「真要在意,便不该来军师府找我,省得让人误会。」
田忌又拍了一下桌子,屋顶被震得嘎嘎作响,好似随时都会倒塌,「笑话!我田忌堂堂男子汉,行的正、坐的稳
,不怕别人非议,有什么嫌疑好避?我偏爱来你府上,谁敢说嘴!」
「既然如此,将军何必为了那些不实讹传动怒?」
「我、我、我就是气不过!这种传言真太荒唐,可笑到了极点!」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宠辱喜恶,万法皆空,你若是在意了、生气了,岂不遂了造谣者的意?这种亲者痛、仇
者快的事,孙膑不愿做。」
田忌本是来向孙膑讨计,看他有什么方法制止谣言继续扩散,想不到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没事样,只有自己穷着急
,倒显得小家子气。「先生,你是世外高人,当然可以一笑置之,可我田忌只是凡夫俗子,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
「若这样就觉得生气,后面还受的了吗?」
「后面?什么意思?」
「这一切只是开端,还有更多阴谋在等着你。」
「什么阴谋?」
「空穴不来风,事出必有因,你以为这些谣言为什么传开?始作俑者为何不传别的,偏偏要制造这种疯话扰乱人
心?」
「你的意思这些话不是偶然,而是有心人在背后操纵?」
孙膑点点头,笑而不语。田忌表情凝重、摩拳擦掌,侧耳聆听孙膑的话,一个字也不敢漏,要是从孙膑嘴里说出
谁的名字,田忌定会直接带刀闯入,先斩后奏。
孙膑拍拍田忌的肩膀,安抚他的情绪,分析道:「自从护送太子归国后,我们俩和太子的关系已经传遍朝廷,所
有人都知道我们是太子的人……
「咱们这个殿下,有理想、有抱负、有见地,将来必定是个了不起的君王,可惜他还太年轻,和那些老谋深算的
狐狸相比,火候毕竟不够,现在出手实在太早。」
「有人和太子为难?」
孙膑一边点头一边说道:「是殿下要和别人为难。他想整治官场风化,恐怕踢错砖头,挑了不该出手的人出手,
对方必定有所行动,查出是我们两个狗头军师给他助阵,要剪除太子羽翼,首当其冲当然是我们两个倒霉鬼。」
「为主分忧,理所当然,只要对国家有利,田忌死而无怨!」
「你可知道太子最近在办的事,就是整顿吏治、彻查贪污?」
「这样很好啊,哪里不妥了?」
「但他整治的人,却是当朝丞相。」
田忌咬得咬牙切齿,骂道:「果然是邹忌那个老匹夫在作怪,我和他势不两立!」
「丞相有大王撑腰,你斗不过,不可以和他动手。」
「他身为百官之首,不知劳心政事,反而放纵下属贪污、横徵暴敛、中饱私囊,甚至在君王面前造谣生事,我要
参他!」
「你可以告他,但我现在就能预言结果,一定是你倒霉被罢官去爵,小人依旧当道,对国家没有半点好处,太子
的处境也会更加艰难。」
「难道不管吗?」
「若是从前的田忌,当然可以做大王的忠臣,可自你识得孙膑以后,就再也不是齐国的忠臣了。」
「先生,你越说越奇怪,为何我认识你之后就不能做忠臣?我对大王的心从来没变,对齐国的心也不会改变。」
「你说了不算数,要大王说了才算。」
「为什么?」
「因为我。」
「你?」
「其实道理很简单,我是魏国回来的臣子,又是庞涓同门师兄弟,大王对我有几分猜忌也不为过。」
「可你让庞涓害成这样,又替齐国立了大功,大王没理由不信你。」
「正因为我一点错也没有,一回来又建立奇功,若我是大王,定会担忧这样的人功高震主。」
「唔……」田忌是武将出身,满脑子忠君报国,根本不懂官场险恶,也不明白世界上哪来那么多钩心斗角,他只
是摇头,觉得莫名其妙。
「田将军,你这样不玩权谋,还能爬到大将军的位子,足见你确实骁勇善战,才会让大王那么赏识。」
孙膑话中有话,也不知是褒是贬,听的田忌一愣一愣,满脸写着不明白。
「我只知道上战场杀敌要狠,要让我方死伤人数减到最低,要让敌方人数倒下越多越好。害怕兄弟受伤,我总是
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挡着,田忌纵然不是英雄,但一身功勋都是自己挣来的,不靠任何人。」
田忌声音极大,投身军旅多年,他从没做过对不起兄弟的事,他以此为荣。
「将军不愧是条汉子。」孙膑看了田忌一眼,目光尽是欣赏的神色,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唯有真正的英雄才
值得他敬重,「你这样的人才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就算丧失性命,我也要保你平安,让你继续替齐国效命。」
田忌本来满肚子怒火,听到孙膑这样说话,怒气逐渐转为恐惧,急道:「不过是一些不堪入耳的谣言罢了,有这
么严重吗?」
「你可知道什么谣言不传,为何偏要传我二人有染吗?」
田忌摇摇头,示意不知。
「那是因为始作俑者要让大王相信我俩私交甚笃,已经连成一气,孙膑的命是将军救的,将军能够打败魏国是因
为孙膑献计,大王纵然不信谣言,必会认为我们是过命的交情。」
「那又如何?」
「将军仔细想想,齐国的兵权握在你手上,大王对我说的话又是言听计从。文臣治国,武将安邦,一个国家权力
最大的文臣武将若是连成一气,你猜会有什么后果?」
「当然是国家富足,兵强马壮,内政安定,四海升平。」
「那若是你我二人有心篡位,大王还抵挡的住吗?」
「啊!」田忌一声惊呼,虽然只是假设,但没想到「篡位」那么大逆不道的词儿会从孙膑口中说出。
「所以事情接下来会怎么发展,将军应该明白吧?」
「大王对我二人,已生猜忌……是吗?」
孙膑不语,点头苦笑。
「我田忌一片赤胆忠心,苍天可鉴,大王他应该……」
「没有应该。」
「可是……」
「没有可是。」孙膑打断田忌的话,正色道:「正因为大王是明君,才会怀疑我们,你别怨恨大王,要坐稳天下
不得不怀疑任何人。」
田忌颓然坐倒在榻上,方才盛气凌人的模样已收的干干净净,心下一片冰凉。
「将军,我说了这只是开始,往后还会有更多不堪的谣言传出,若你各个都那么在意,岂不是要被气死?」
「那有什么反击的方法吗?总不能坐以待毙!」
「你以为向大王解释会有用吗?」
「那到底如何是好?」
「我有一条妙计,不过得先受点委屈,将军可答应?」
「先生快说,我什么都听你的。」
「从现在起,人家说你性喜龙阳也好,人家说你有意造反也罢,一律充耳不闻,即便大王招你问话也不要解释。
」
「大王问也不解释?」田忌越听越奇怪,这怎会是妙计?
「大王年事已高,猜疑心自然较重,你说的再多只会越描越黑,不如反其道而行,让时间证明你的清白。」
「怎么证明?你也知道大王年纪不轻了,再拖下去他若是驾崩,我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就是因为大王年事高了,即便主政也不过三年五年,纵然他信你清白又有何用?你该解释的人是太子,不是大
王。」
「殿下?」
「不错,太子是大王的亲生儿子,储位立定多年,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撼动,就算大王怀疑你、罢免你将军一职,
待他日太子即位,必能替你雪耻,重新拜为大将军。」
听闻孙膑此语,田忌豁然开朗,喜道:「多谢先生指点,我明白了!」于是欢欢喜喜步出军师府大门,什么烦恼
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孙膑无奈的笑着,田忌大情大性,怒气来得快也去得快,其实他真羡慕他这性子,什么烦恼都不会留在心上,遇
到困境也能自动排遣。
积极乐观、爽朗直率,永远看着前面,不因挫折停留于原地,若他有田忌一半豁达,日子一定能快活许多。
谣言满天飞,齐王很快就听说孙膑、田忌即将造反的消息。
卞福从孙膑手上贪污了玉佩,便当成供品献给公孙俅,公孙俅弄到好东西不忘巴结,便呈上去给自己的堂哥公孙
阅,公孙阅为了讨好邹忌,又把玉佩献入丞相府。田辟疆的祖母绿、玉燕石就这样辗转经手,曲折离奇的落入邹
忌的口袋。
当公孙阅自以为发现宝物,将玉佩装在精美的盒子、大献殷勤在邹忌面前打开时,他从来没见过丞相这么可怕的
表情。
「这两块玉佩从哪里来的?」
公孙阅不明白邹忌为何大动肝火,便把公孙俅、卞福统统叫来,要他们从头到尾对邹忌详细禀告。
邹忌听完忍不住冷笑,讽道:「那个划船的管家是不是高头大马、说话又急又快,一副很冲动的模样?舟中伺候
的下人必定盘腿而坐、不肯让人看见他的下半身,他们的主子莫约二十来岁,操着标准的临淄口音,举止端庄严
谨,充满高高在上的贵族风范。」
卞福越听越惊,邹忌明明不在现场,为何说的像亲眼看到一样?
邹忌将玉佩退回,要公孙阅等人自行处理,推说身体不适,把人撵出丞相府,淡淡说了一句:「太子殿下的东西
,本相要不起,你们自个儿留着吧。」
公孙阅打了一个冷颤,一股寒意自脚底冒上来,蔓延了全身,在头顶徘徊打转,他愣愣捧着那个盒子,不知该送
去哪里,和公孙俅对望一眼,两人面面相觑,只得将玉佩暂且「供奉」在府上,静观其变再做打算。
将一群生事的门客轰走,邹忌让仆人备了茶叶,送到书房内,将自己关在里面,思索应付的方法。前些日子大王
临朝,太子提出一连串整顿吏治的方针,所办之人无一不是他的门生故吏、好友知己,还有几个罪证确凿、情节
重大者被当场呈报。
齐王怒不可抑,居然在朝廷上准备鼎镬,当场烹杀正法,那些人凄厉的惨叫声,到现在还回荡在他耳际,弄得他
全身不舒服。
邹忌年少时俊美无俦,有「齐国第一美男子」之称,他保养有道、身强体健,如今已经年过半百,却像而立之人
,一张脸孔白玉无瑕,充满青年男子的魅力,尤其是那美髯长须,对年轻女子简直具有致命魅力,投怀送抱者不
计其数。
除此之外,他还弹得一手好琴,相传当年齐王路经阁楼,楼上有人弹琴,琴声哀婉凄厉,充满呜呜咽咽的黍离之
悲(注一),于是他被琴声吸引,不自觉上楼会见弹琴者,竟是一个出尘绝伦的英武少年。
齐王大感相见恨晚,以为人生知己不过如此,二人以琴相赠、平辈论交,齐王从琴理中悟出政理,从此将邹忌视
为无双国士,拜为国相,令其独霸政坛十馀载,无人能出其右。
一开始……只是想陪着这个人而已。
他在千万人中看见了自己,自己也在千万人之中看见了他。
随着时光流逝,他册妃立后,他也妻妾成群,他们什么都没说,就这样静静的对望着,一个在堂上,一个在朝下
,他若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困惑,他就想法子替他办到,百物迁化,寒尽无年。
他们知道彼此的天地都不只有对方,但在那万化千变的缤纷里,很有默契的、他们都留了一个最特别的位置给另
一个他。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他们的容颜慢慢衰老、体型渐渐发福、背脊缓缓弯曲,他留起了胡子,变得世俗又功利,他忘了那种心灵的交流
,转而恋上手中权势,即便眼神偶有交会,也无法从对方的目光中读出什么。
他知道那个人活不了多久,他一走,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也会湮灭,他必须抓住什么,在对方离开后,他还得继
续自己的生活。
「孙膑,田忌,只要有本相在,你们就别想爬上来!」
他终于还是成功了,在垂垂老矣的君王面前,他的话还是有着莫大的影响力。
战争刚刚结束不久,齐王下诏停息干戈,暂且收回田忌兵权;又说孙膑日夜操劳,很是过意不去,特别放他长假
四处游山玩水,不用天天上朝,并且要求太子专心读书,等待时机成熟,再来参与国政。
至此,邹忌独揽大权,翻覆朝纲。
注一:黍离之悲,用以比喻国破家亡之痛,出自《诗经.王风.黍离》。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第二章 醉月沉香
田忌空有将军之名,却无将军之实,每天下朝后无事可做,在将军府里又闷的发慌,索性天天往孙膑那儿跑,顺
道向他请教天文地理。
孙膑被罢了军师一位,现在没有正式的职称,只是以客卿的身分留在齐国,成天也闲着没事。
一听说孙膑罢官,府里登时冷清了不少,以往人人忙着巴结齐王宠上天的红人,现在见他失势,也没人愿意再来
,只剩田忌一人造访。
孙膑本就厌恶交际应酬,这下子正好乐的清闲,他与田忌误打误撞恰巧认识,两人出生入死、利益关系一致,田
忌又不使心机害人,相处起来非常轻松,孙膑对他好感一日胜过一日,认为他是可以相交的朋友。
早就知道孙膑是个人才,却没想到他厉害到这种地步,越认识孙膑一层,田忌对他的崇拜就更加深一层。
所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胸中自有甲兵百万、能于千里之外运筹帷幄,这些褒奖之词根本是为了孙膑而设。
无论田忌的问题多么古怪,孙膑都能答的头头是道,天下大势、五行术数、兵法谋略、琴棋书画,孙膑样样精通
,一项也难不倒,田忌对他简直佩服的五体投地。
这日,田忌如往常般来到孙膑府上,缠着他教他下棋。
「先生,我有问题问你。」田忌拿着一粒黑子,动作到一半,却又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