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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松听见说开午饭,心道众人定是都聚集在饭桶旁,倒不如趁此时机仔细找找看。果然不出他所料,铃声响过后,各处
的奴隶囚犯都一窝蜂般围到两个大饭桶旁,云松正伸着脖子仔细寻找,忽然一瞥眼间,发现在距众人几米远处,孤零零
坐着一人,他只看了一眼,一颗心便剧烈的跳动起来,只见此人面容丑陋无比,一张脸上伤疤无数,虽然穿着破烂不堪
且已经脏的没了颜色的短衣短裤,但那份从容淡定的孤高气质仍在,不是江中月却还有谁。
“他……他怎的瘦的如此厉害?”只是这一瞬间,云松的眼泪刷一下流了满脸,他颤着声音问身边的官员,却听那官员
摇头道:“大人你问他?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前两个月由皇上的亲身侍卫送他过来,说此人是重犯,是皇上下
了旨意贬为下奴的,要我们好好看着他干活。这人从来这里后,无论遇到欺负打骂,从来没有一句话,大家都说他定是
个哑巴,偏偏还孤僻的很,干活时就自己在一边,身旁多少人他都恍若未见,为此也暗里受了不少囚犯头儿的欺负,吃
了许多亏,可他不哼声,咱们也没办法不是。你也看到了,从来时就如此,从不上前抢夺饭食,因往往等到最后,饭菜
都没有了,便生生饿成了这副样子。单若论人品的话,似乎倒不坏,虽然他从不用旁人帮忙,但他力气大的很,反常帮
助一些老弱病残的忙,可惜啊,就不知道他什么地方得罪了皇上,被送进了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说完连连摇头叹息
。
云松看着江中月清瘦了许多的面颊,再见他手上脚上都是沉重的镣铐,心想他何曾吃过这种苦,手腕脚踝一定是都磨破
了,想到此处,哽咽不能成声,又看了半天,那囚犯们都散去了,方见他慢慢踱到桶前,似乎是舀了一碗菜汤,又从饭
桶里使力刮了几下,隔的太远看不真切,但想也知道哪里还能有甚米饭,光只见他拿起那破碗凑到嘴边,一口气喝了下
去,就放下碗,步履蹒跚的继续回去干活。
云松再也忍不住,大叫道:“中月,中月,是我,是云松啊,我来看你了,中月……”他泣不能言,只把嗓子都喊哑了
,所有囚犯都诧异望向这边,方见江中月缓缓的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只一眼,就又默默转过身去,继续挥着镐头,其
它人也都低下头去继续干活,一时间,山谷里只余“乒乒乓乓”开采石矿的声音。
那陪同的官员见云松如此失态,不由大惊失色,忙扶住他道:“大人且莫悲伤,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下官好了。”说完又
着实的宽慰了几句,云松方渐渐止了哭泣,心知江中月望他那一眼,已是诀别,再不可能理睬他的,因忙从怀里掏出一
张一百两的银票,对那官员道:“这些钱你拿着,分给手下打点酒喝,万望你让大家好好照顾照顾他,他……他是一个
……好人,他一定是含冤的……你放心,他的冤屈不会永远深埋地下,一旦有昭雪的一天,我和他都感激你,求你一定
要答应我。”
那官员被他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哪敢相询,欲待推辞了云松,无奈他坚持要给,只好把银票收下,一边道:“
云大人,你交待的事咱们怎么着也不敢大意,只是他这个人,唉,委实太难相处,兄弟们也只能尽力而为,个中下情,
还望云大人能够体谅。”
云松点头,感激道:“我知道难为了你,放心,只要你尽心了,我就承你的情。”说完那官员直送他到大门外,方目送
他上马匆匆而去,这官员摇头奇道:“真是的,这么个犯人,竟劳皇上亲自下旨送到这里,云大人贵为一品尚书,还亲
自来看,又哭成这样,还说什么他是含冤的,看来这人来头不会小,就是不知他是否真能如云大人所说,有昭雪的一天
,哼,若再延迟下去,就算有了这么一天也晚了,照他现在的样儿,就算不出事故,饿也饿死了。”一边说一边自己进
了门。
云松上了马,回想起江中月瘦的皮包骨头的样子,不由心急如焚,一路上风驰电掣般来到皇宫门口,侍卫们见是他,不
敢怠慢,连忙召见,云松整衣束冠,急匆匆来到御书房,只见哥舒揽月坐在案后正读奏折,看见他来了,微笑道:“爱
卿请坐,这么晚了还要见朕,有什么急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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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松细细审视着哥舒揽月的面容身材,心里一酸,暗道自从江中月出事以来,他一心只想着对方,从未仔细打量过皇上
,如今看来,他的日子也不好过,一张脸也瘦了一圈,连颧骨都突出来,想到此,再想想今日山谷中的江中月,不由悲
从中来,跪倒参拜完毕,才哽咽道:“皇上,你……你瘦了,呜呜呜……”说完再也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哥舒揽月先是一怔,及至后来寻思过来,心里也是刀绞般一痛,强笑道:“爱卿快起来,好好的怎么忽然哭了,就算朕
瘦了,掉的是朕的肉,你……不必多心,也不必……多言,明白吗?”他心里清楚云松这副样子,定是要挑起有关江中
月的话题,但是这个话题自己却听不得,除了再多一次心痛憎恨的煎熬外,有何用处,因此一句话便封死了云松的嘴巴
。却不料云松今日已见着了江中月,就是杀了他,哽在喉中的话也是一定要倒出来的。
“皇上,求皇上明察秋毫,仔细查证将军的罪行,将军向来是坦荡君子,胸怀磊落,绝不会做出这等人神共愤之事的啊
,皇上深知将军为人,不可轻信旁人挑拨之言,中了人家的诡计,皇上……”云松一字一泪,句句话都宛如一把利刃般
戳上哥舒揽月的心头。
“够了。”哥舒揽月蓦然拍案而起,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来到云松面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大吼道:“你以为你说的
这些朕不知道吗?你以为朕就没有查过?就在朕回宫之前,朕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是太后等人设下的诡计诬陷他,可
是结果呢?云松,结果你不知道吗?他利用朕病危的这段时间,大权独揽,把寒岳的国库掏了一半给北方国,云松,这
个结果你不知道吗?如今还叫朕查?你还叫朕查什么?再查一次他想置朕于死地的事实来让朕伤心痛绝一次吗?啊?你
说啊。”
云松被他吼住,他的确也没有半点对江中月有利的证据可以为他脱罪,想了半天,只得又心痛道:“可是皇上,他不是
那样人,不是那样人啊。”他期盼的看着哥舒揽月:“皇上,你忘了,当初你为了得到他,甘愿冒天下大不讳逼他前来
和亲,你为了……”不等他说完,就被哥舒揽月一把推到了一边,狂怒吼道:“够了,不要再说了。你给朕住口,住口
。”他挥舞着衣袖,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驱赶出云松的话在自己心中掀起的轩然大波。
大殿里一时寂静无言,云松撞在了桌子上,脑袋起了一个大包,他彻底的绝望了,慢慢站起身来,躬身道:“是,臣明
白了,臣这就告退。”说完一步一步向门外退去,却蓦然听到哥舒揽月虚弱的声音:“站住。”
云松停下身形,看见憔悴的帝王转过身,目光环视了御书房一周,那眼中就慢慢浮上泪来:“你以为……朕能有一刻忘
记他吗?”他对云松说道,但是目光却不肯停留在对方身上:“朕不能忘记他,你知道朕为什么要在这书房里过夜吗?
因为这书房中有他和朕在一起时的那股气息,那股他真心和朕共处时的气息,即使现在知道了那一切都是假的,不过是
为了骗取朕的信任而强装出来的真诚,可是朕的心里,却只回忆着那些,朕宁愿相信,那就是他的真心,不管多么短暂
,哪怕只有一瞬间。他出了事后,朕也想过,想过是朕自己逼迫他来和亲的,弄到现在这个局面是朕自食其果,想过用
这为理由废了他的皇后,放他回北方国。可是朕做不到……”他突然又咬牙切齿起来:“朕恨他,恨他欺骗了朕,不管
是什么理由,朕都恨他,朕不能放他回去,为什么要放他回去?不放,朕绝不放,就算他死了,也要死在朕的手里,死
在朕的面前,没错,朕就是这样的恨他……恨他。”他又疯狂的捶起了桌子,明亮的烛光下,云松清晰的看到那张向来
不可一世的脸上,滑过一滴清澈泪水。
“皇上,你说的不错,他就要死了。”云松面无表情的道,他看见哥舒揽月倏然转身惊疑不定的目光:“你……你说什
么?他……怎么了?”心里苦笑了一下,为什么人总是要折磨自己,为什么即使能令自己更痛苦,却依然不肯放过那个
倾心爱着的人,这究竟是人的劣根性,还是情的劣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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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江中月……他的确就快要死了。”或许是因为太过悲痛,亦或许是已经绝望,云松只觉得自己的心似乎就在这
一瞬间变得前所未有的麻木起来,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哥舒揽月,一字字道:“他在那个苦牢里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整
个人已经瘦的皮包骨头,他不肯和囚犯们抢饭吃,饥一顿饱一顿的,臣今天去看过他,只怕再这样下去,不到几个月他
就要死了,或许,得到他死讯的时候,皇上您可以开心一些吧。”
“胡说,全是胡说。”哥舒揽月怒到了极点,又变得疯狂起来:“谁允许你去看他的?啊?朕明明白白的告诉过你们每
一个人,谁也不许去看望他,去看望这个北方国的奸细,谁准你去的?他死不死关你什么事?他是朕的人,不是你的。
”吼完了,哥舒揽月仍是气冲冲的,又大喊道:“来人。”朱笛急匆匆跑了进来:“皇上”。哥舒揽月哼了一声,冷冷
道:“礼部尚书云松胆大包天,竟敢违旨前去探望重犯,从即日起革去他礼部尚书的职务,贬为岭南县令,明日便去述
职。”说完又恶狠狠瞪了云松一眼,拂袖而去。
云松也不惊讶,似乎早已料到这种结局,平静的起身离去,直到出了宫门,他才望着京城西面的方向喃喃自语道:“中
月啊,我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其实,没有你的朝堂对我来说,早已经没有了任何的色彩,离开又有何妨,我只是担心
你,你……你的身体那样虚弱,偏偏皇上又不肯相信,中月啊,你……还能坚持几天?为什么从获罪后你一个字都不替
自己辨白,我知道这中间一定是有误会的,可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宁愿死在那种地方,为什么你只肯看我一眼,如果
……你想把一切都告诉我的话,我拼死也要进去听你诉说,然后哪怕是赔上了这条性命,我也要跟皇上辨白,可你为什
么,为什么一个字都不肯对我说啊。”巨大的绝望笼罩着他,迷离的月色下,他跪倒在空无一人的宫门前,痛哭失声。
很快的,又到了晚夏时节,这日闲来无事,哥舒揽月便让朱笛细细煮了一道茶,主奴两个一边闲话,可巧有宫女从御膳
房中端来细点,内有一样叫做“葱油糕”的点心,以往是江中月最爱吃的。因见着了这点心,便想起他,怔怔发了一会
子呆,直到朱笛叫他,方回过神来,转头不再看那糕点,奈何仍是心乱如麻,又望了窗外半晌,终于找了个话题,问朱
笛道:“朱笛啊,云松去了也有一个多月是吧?”
朱笛笑答道:“是啊皇上,去了有一个半月了,这会子大概已经到了任上的。”哥舒揽月点头道:“恩,确是如此,说
起来,云松有才干,是朕得力的臣子,朕是为何将他贬到岭南去的呢?”他此话一出,朱笛大惊之下竟不敢答言,心道
皇上这会儿是怎么了?这么大的事儿,才隔了一个多月,怎的就能忘了?刚想到此处,又听哥舒揽月恍然道:“是了,
朕是因为他违抗圣旨,私自去探望……”说到这里,长叹一声,就不再说下去。
朱笛心里一颤,只觉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他害怕自己失态被皇上看出,忙擦了擦眼睛,强笑道:“皇上,整日里批阅奏
章,也累得很,奴才听说湖里的荷花都盛放了,不如我们去划划船,散散心,皇上以为如何?”哥舒揽月点头道:“你
说得不错,每日里都闷在这儿,就喜欢胡思乱想,朱笛,我们就去湖里看荷花。”自从江中月被关进矿场,朱笛还是头
一次见主子这么兴头,心里一喜,连忙吩咐众人去准备。
不一刻来到湖边,果然是千莲尽放,十里飘香,哥舒揽月细细赏了一回,心中十分舒畅,朱笛笑道:“皇上,龙舟已经
预备下了,请皇上登舟。”说完扶着他的手,小心来到船上,迎面一阵夏风吹过,十分的凉爽,舟中小桌上摆着美酒和
几样精致小菜,还有些甜点。哥舒揽月兴致勃勃的坐下,举目四顾,不禁赞道:“好景致啊,朱笛,等回去记得赏这些
管理湖泊荷花的宫人们每人十两银子。”朱笛连忙答应,指着桌上的酒菜道:“皇上,这儿风凉爽,何不吃一点儿,因
这伏天闷热,您已经好几日没正经吃东西了。”说完,哥舒揽月点头微笑,拿起筷子正要夹菜,忽见旁边的细点中有一
盘糖炒栗子,举着筷子的手就那么停在半空中。朱笛不知他想起了什么,也不敢打扰,过了半天,见主子忽然怔怔流下
泪来,他心中诧异,终于忍不住问道:“皇上,皇上,您……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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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问了四五声,哥舒揽月方回过神来,抬头道:“什么?朱笛,你说什么?”朱笛心说你怎么还能问我?赶紧又陪笑
道:“皇上,您是怎么了?可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奴才……奴才还从未看过你流泪的样子呢,除了上一回和云大人……
”他不再说,但哥舒揽月已经明白。他点了点头,拿过那盘糖炒栗子,细细抚摸着道:“还记得吗朱笛,去年的秋天,
朕和中月一起划船,他睡着了,就是朕剥的栗子给他吃,如今这栗子还在,还是这么香甜,可是吃它们的人,却已经不
在了。”
朱笛目光一黯,哽咽道:“皇上……您……您就不要……总想着将军了……”一语未完,哥舒揽月就摇头道:“你是我
的心腹,我今日就告诉你一句实话吧,我是恨中月,恨他狼子野心,竟然不惜谋害我,可是……可是人家都说,恨的越
深,便是爱的越深,或许这话真没有错吧,朕虽然从不提起他,可是不代表朕就能忘记他,朕想忘记,却忘记不了,怎
么也忘记不了,不,应该说,是无时无刻都在想着,朕看奏章,他的脸就在奏章上,朕去洗浴,他的脸就在水池中,朕
去游园,他的身影就在花木间,其实这一切,认真的说,都是因为他还在朕心中。”他说完抬起头来,看着那十里荷花
,叹息道:“你看今年的荷花开的多好啊,还记得去年在船上,那时候是秋天,已经没有几只开放的荷花了,可他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