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什麽事?为什麽你突然要提这个要求?”
“我……塔拉,你听我的,阻止他们,一定要这麽做!这是为了你!”
塔拉一下子握住葳的手,盯著她。
! “为了我?你怎麽这麽说。到底出了什麽事?你为什麽不愿意告诉我?说出来!我命令你说出来!”
葳咬著嘴唇,她想把手从塔拉手里抽出来,挣扎了一会儿,但是什麽用也没有。
“塔拉……”她说,“你还记得你有妻子吗?”
“……蓿鲁丽?提她干什麽?”
“她要生产了!提早了很多天!你们的爆炸声惊吓了她!她现在很痛苦,很可能会死去!让他们停下吧!蓿鲁丽毕竟是你的妻子。”
塔拉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然後在强大意志力的逼迫下,那本已经张开的嘴角又紧紧地、冷酷地闭上了。他冷冷地盯著葳,说:
“她生孩子是她自己的事情,那孩子跟我又没有任何关系。我不能因为她就停止部落最重要的事情……”
“啪”的一声,葳一巴掌打在塔拉的脸颊上,迅速生成一个红印子。
虽然声音并不响,但这个耳光却有惊人的效果,所有的人都停下了动作,他们不再走动,不再欢呼,不再谈笑,武器也不再发射,就像是时间突然被停住了一样,所有的人都要麽张著嘴、要麽用手捂著嘴巴,一个个眼睛瞪得快要从眼眶里出来了,看著塔拉和葳。
那两个人眼睛里冒著火,互相盯著对方。
十
塔拉走进山洞时,觉得里面乱成了一团。
为了保持温度,几堆篝火正猛烈燃烧着,发出巨大的热量;火上烧着几大罐子水,沸腾着、冒着热气;地面上还摆着很多温水盆。火和水一起使洞穴里变得像夏季雷雨来临前一样气闷,几个女人在火光的映照下急匆匆地来回走着,手里都拿着水盆、湿布。
除了潮湿的空气外,塔拉还闻到了一种特殊的气味,血和羊水的气味。
他颤抖了一下,继续向洞穴深处走去。
蓿鲁丽正躺在厚厚的干草和粗布上,全身赤裸,双腿分开。葳的母亲茵正在给她擦拭身上的汗水,观察她的情况,并努力安慰她。在蓿鲁丽左右两边各有一位年长的女性,她们分别抓住她的胳膊,防止她乱动。
塔拉走过来的时候,蓿鲁丽正经历又一次阵痛。她的身体拱起来,脸涨得通红,喉咙里咝咝地吸着气。几秒钟后,她全身松弛,脸庞再次被汗水浸透。
葳按住塔拉的手臂,让他留在那儿。她慢慢走过去,蹲在蓿鲁丽身边,抓住她的手,抚摸着浮肿的手指,轻轻地、仿佛若无其事地说道:
“我把他带来了。”
“啊……”蓿鲁丽发出一声叹息,脑袋转来转去。
“他在哪儿?为什么我看不到他?”
葳向塔拉招招手,这时他才敢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让自己出现在蓿鲁丽的视线之内。
两个人的眼睛里同时涌动着悔恨、期待、痛苦等等只有一个人既面临绝望又充满希望的时候才有的感情。
塔拉跪下来,取代了一位妇女的位置。他抓住蓿鲁丽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嘴唇动了几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别说啦。”蓿鲁丽首先开口,“别说啦。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她的眼睛向上望着塔拉,眼角流出泪水来,但神情却很高兴。
“……你什么不告诉我呢?”塔拉轻轻地说,“如果你早告诉我那些事,怎么也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如果她早些告诉他,痛苦的事情都不会发生。而到了最后关头,还是葳把一切说了出来。塔拉一直以为蓿鲁丽仅仅是个贪婪浅薄的女人,也因此他根本感受不到蓿鲁丽对他的深深的爱意,甚至于他以为那些爱情的表示不过是一个充满欲望的女人对自己的嘲弄而已;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曾经在为了成为继承人而取神火的时候遇到过危险,更不知道那个偷听到拜蒙和泽利基达的谈话、然后将秘密告诉葳的人正是蓿鲁丽;他也不知道当他拒绝了蓿鲁丽的时候她曾经哭了整整一晚。她一直在默默地、以自己的方式帮助他,把从泽利基达他们那里听来的消息悄悄告诉密友茵和葳。但她从来没有把这些事说出来,从来都没有,做那些事情只是出于对他的爱。
“要是早告诉我该多好……”塔拉说。
他现在开始明白以前蓿鲁丽看着自己的那种奇妙的眼神了。那时他以为那眼神里面只有未满足的欲望,可现在,他明白那其实是爱怜和悲伤所引起的激情。
“呵……”她勉强笑出来,怜爱地看着他,“我没有资格说出来,我是一个卑鄙、下贱的女人,我不能告诉你,因为你太纯净了,我不能因为自己而玷污了你……”
塔拉咬着嘴唇。他明白:从现在起,他不可能再恨她、抛弃她,因为她为自己做了那么多。如果现在她死了,悔恨将伴随他一生,他将记住她一辈子。她的死是因为他,是他的忘恩负义害死了她。蓿鲁丽不怕死亡,她宁愿用死亡来换取套在塔拉身上的枷锁。可是即使这样,他也不可能恨她。
塔拉把蓿鲁丽的手蒙到自己眼睛上,嘴里嘶哑地说:
“你是一个恶毒的女人……”
蓿鲁丽脸上慢慢浮现出微弱的笑容,那笑容虽然疲惫,却安详甜美。她知道自己得到了塔拉的原谅。她没有获得他的爱情,还没有,但是她现在获得了他的尊重。
这就够了。她知道自己的爱情只能达到这样的结果。
她还想笑,但是此时阵痛又来了。
她的头猛地一抬,嗓子里面发出叫声。塔拉抓住她的左臂,葳和另一个妇女抓住她的右臂。蓿鲁丽的手紧紧抓着塔拉的胳膊,那种凶狠的感觉就像是有牙齿在撕咬他的皮肤。一阵尖锐的咆哮声从她牙缝里喷出来,塔拉胳膊上的皮肤被她抓破了,鲜血直淌。
“塔拉!”葳叫起来。
“没事。最痛苦的是她。”
而就像他说的,蓿鲁丽挣扎着,尖叫着,声音越来越大,她的手指用力拧着塔拉流血的胳膊,好像是在报复。
她的脑袋摇晃着,头发湿淋淋地甩来甩去。另一位妇女过来按住了她的上身。
“坚持住!使劲啊!使劲啊!”
负责接生的茵大叫着给她打气。
蓿鲁丽的脸憋得通红,再也坚持不住了,她张开嘴,头垂了下去。
“别泄气!使劲啊!就快生出来了!快使劲啊!”
蓿鲁丽的脸色惨白,眼睛向上翻着。
“她要死了!”塔拉也叫了起来,“快救救她!她会死的!”
“不!不!”茵瞧着所有人,充满魄力的喊着,“别说死!她不会死!她会和这孩子一起好好活着!使劲!蓿鲁丽,使劲!生命的力量超出你的想象!你不是爱塔拉吗?!死了怎么行!死了你爱谁去!好孩子,你会顺利的!”
蓿鲁丽觉得自己已经用尽了最后一点力量,可她还是照茵所说的开始用力。她的手指向天空伸开,因为痉挛扭曲着;嘴唇咬出了血;鼻孔煽动着,像离开水的鱼抖动着鱼腮。在这次用力后,她彻底倒了下去,再也没有力气了。
但很快,茵叫了一声,手忙脚乱地干起来,不一会,一个血糊糊的婴儿被她捧在怀里。她迅速的给孩子扎好脐带,交给一位妇女。她把孩子在温水里洗干净,用干净的布包裹住,放在篮子里。
茵此时着手替母亲擦洗干净,几个人一起轻手轻脚地挪动她,换了干净的布。然后又给她盖上干净的大布片,把身体遮住。
蓿鲁丽的神情变了,她在哭,可以看到她脖子上的脉管在搏动。
“你生了个儿子,”茵说,“一个很漂亮的孩子。你想看看吗?”
她摇了摇头。
大家突然沉默下来,新生命诞生所带来的喜悦迅速被一种焦虑的心情冲淡了。人们都没有开口,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不久,等一切都安顿好以后,劳累的妇女们开始离开洞穴去休息,塔拉也想走,但是被茵拦了下来。
“你得跟她谈谈。”茵说。
“为什么?”
“你瞧她是怎么对待那个孩子的……跟她谈谈吧,只有你能说服她。”
“我说什么呢?”
“随便你。说什么都行,只要能让她别那么冷冰冰的。”
他叹口气,慢慢走回去。
蓿鲁丽躺在床铺上,脑袋被垫高,刚刚喝剩的肉汤放在她手边。塔拉过去,把汤碗拿走,让她喝了几口水,然后在她身边坐下。
他们两个人都没有看对方,眼睛都盯着火光。气氛严峻起来。
“……我还以为你一走出去就不会回来了呢。”蓿鲁丽说。
“嗯……”
“你为什么回来?因为可怜我?”
“不,”塔拉摇摇头,“不是因为可怜。你是个恶毒的女人,我说过。”
“嘿……”她笑了起来,“你说的对。我是个恶毒的女人。这下你再也不能离开我了。”
塔拉颤抖了一下。
“你让我被迫对你负责,好像这些责任就该我来负……我应该负责,不管多少,我会做到底的。”
“你这个人真无趣。开口闭口就是责任。哼,责任能解决什么呢?如果你真想抛弃我,那仍然很容易。我不需要你负责,我才不要那种玩意。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葳很爱你,可你对她就像对我一样,仅仅是出于责任才关心的!”
她一时激动,想坐起来,但是体力不够。塔拉扶着她,帮她重新躺下去。
“我现在是首领,我只对塔代奥部落负责。”他说。
“那么爱情呢?”她抓住他的手,“你对爱情怎么办?当它不存在?不光是对我、对葳,还有祖比亚和那个天人贝兰特,你怎么对待这些人对你的爱?你很惊奇吗?我全知道了。嗯?你怎么能回报我们对你的爱,仅仅出于责任是不够的,那不是责任。”
“那你要我怎么样呢?”
“哼,”蓿鲁丽冷笑起来,“你居然也要我告诉你该怎么办!你们男人就是这样,平日里装得坚定,可一遇到感情问题,最聪明的男人也不如一个小姑娘。”
她转过头,不再看着塔拉。
“你就像你的父亲,整天为了你们的责任活着。这并不错,你们是首领,就该这样,但是责任并不是生活的全部,它也不可能代替生活。你们也和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不相信在我们尽情追逐欢乐和爱情的时候你们不会嫉妒。我很清楚这一点,因为我了解你父亲,他很爱我,即使他知道我爱你。你不知道你父亲最快乐的日子就是临死前那段时光,他用不着对部落负责了,他用生命最后的一点时间来感受生活本来的样子,那时的他是幸福的。而你,塔拉,你知道你的幸福在哪儿吗?”
他久久没有说话。
他原本以为当自己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部落里去时,就会忘记一直隐隐折磨自己的感情问题。他何尝不知道他们是爱他的。每句话,每个眼神,他都明白。
塔拉站了起来。
“怎么了你?”蓿鲁丽问。
“……没什么,我出去走走。我会叫别人陪着你的。”
他走出山洞,找到茵,让她照顾蓿鲁丽。然后向山顶走去。半路上他遇到了鲁皮安,他正给一群年轻人说笑话。他们见到塔拉,就问他。
“蓿鲁丽怎么样了?”
“生了个男孩。”
人群里一阵戚戚嚓嚓的笑声。他们似乎很高兴,完全不曾理解塔拉的忧郁。
他继续向上走去,直到人们喧闹的声音消失了,才停住脚。
他望着已经开始变暗的天边,回想着蓿鲁丽的话,还有这一天里发生的事情。
当决定要实验武器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到蓿鲁丽已经怀孕的事情,作为她名义上的丈夫,这本该是他最先想到的问题,并且应该阻止人们在距离居住地这么近的地方实验。可是他从未意识到。而当葳跑来告诉他蓿鲁丽生产的时候,他的态度居然会那么冷酷。
这太不像自己了,他想。我不应该是那样的人。可是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是否就像蓿鲁丽说的,我把责任看得太过重要了呢?他又想,我害怕失败,急切期待成功,任何让我感觉在阻拦我的人和事物都会让我有一种消灭他们的冲动。这是我的错。我害怕那些感情会让我丧失对部落的责任心,可是到头来,正是这种冷酷的责任心使我对蓿鲁丽作出那种事。我觉得部落的人们对于蓿鲁丽和她不明身份的孩子一定难以容忍,可是除了那些嫉妒的女人,其实大家都很宽容,是这种严酷的环境让人们变得宽容的。那么,我也应该变得宽容一些。一切都是慢慢发展的,我对部落负有责任,可是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蓿鲁丽说父亲在临死前是幸福的,我想她说的对。我不可能全靠爱情生活,那让我感到没有发出我本应该发出的光和热;我也不可能全靠责任生活,那违背我的心。我应该把它们结合在一起,然后自由的生活,这就是我应该追求的。可是我该怎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