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之神————bluevelvet[第三部完]

      “祖比亚……”他尝试着说，“你爱塔拉，这个我很清楚。我也爱他，我想这个你也清楚。”
      听到这话，少年整个身体神经质地颤抖了一下，抬头看着贝兰特。
      “既然我们都爱他，都希望他幸福，就不应该互相憎恨。他既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他是属于塔代奥部落的。我们不能强迫他去爱谁，塔拉是自由的，我想你我爱的也正是他这一点。况且……”贝兰特苦笑一声，“总有一天我是要离开的。所以，我们应该可以成为朋友。”

      贝兰特向祖比亚伸出右手，后者犹豫了，也慢慢地伸出手靠过来。就在两只手碰触前的一瞬间，祖比亚突然尖叫了一声，身体仿佛安了弹簧似的猛然站起来，缩回了手。他的脸色骤然变得灰白，嘴巴里嘶哑地咕哝着：

      “不可能……不可能……”
      “祖比亚？你怎么了？我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少年哼哼地笑着，“朋友？不可能……不可能啦！”
      他转过身，踉踉跄跄地跑出山洞。贝兰特一个人茫然失措地留在里面。

      过了一个小时，山洞外面传来喧闹声，其间还混杂着大笑声和歌声。
      “是他们打胜仗了吗？”
      贝兰特高兴起来，站起身迎了出去。
      在山洞外的斜坡上，走来一支队伍，几乎全都是年轻的男性，一个个脸上全都喜气洋洋的。他们赤裸着身体，浑身都是湿淋淋的汗水，点缀着暗红的血迹；他们飞快地跑来跑去，喊着、笑着、唱着粗野的歌，炫耀着自己的力量。歌声越来越大，人们都鼓足劲儿，忘情地唱着，把火热的力量汇合在一起，那歌声仿佛可以抗拒一切、无往不胜。红红的阳光从蔚蓝的天空铺洒而下，照耀在这些浑然忘我的可爱的人们身上。

      走在队伍最头里的是被簇拥着的塔拉，他和身边的人们一样，笑着、唱着，把胸膛里面最炽热的火捧出来，他目光炯炯，仿佛眼睛里有着沸腾的金汁。在他旁边，祖比亚紧紧攀着塔拉的胳膊，他的表情和刚才判若两人，现在的他笑得比塔拉更炽热、更剧烈，他所有的赞美和爱意都浓缩在他凝视着塔拉的目光里面。

      贝兰特看着这景象，觉得心里有一种如火如荼的东西在逐渐膨胀，他很想对所有唱歌的人说：
      “我想我爱上你们了。”
      看到贝兰特，人群欢呼起来，他们认为是天人的到来给他们带来了好远，才战胜了袭击的卡伽德瓦人。
      塔拉率先走过来，握住贝兰特的双手，把他推到人群跟前。
      “天人和我们在一起，他一定会保佑我们战胜敌人，重新夺回我们的家园！我们一定会胜利！”
      我们一定会胜利！是啊，有天人和我们在一起，我们不是已经胜利了一次吗？那就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我们最终战胜卡伽德瓦人，回到属于我们的土地！
      人们欢呼着，互相拥抱，庆祝已经取得的胜利，期待以后必然会获得的胜利。
      贝兰特眨着眼睛。他觉得眼前模糊起来，好像有泪水在眼里弥漫。
      塔拉盯着他，目光非常热烈。他说：
      “你看见了吧，你对于人们有多重要。正是因为有你在，他们觉得受到了保护，才会不顾一切地投入到战斗中去。你不是一个无用的逃亡者，你在这儿，跟我们在一起，这就足够了。你看看他们有多高兴！你看看！”

      是的，他看见了，他感到非常幸福。
      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和所受的苦没有任何奢望，但是又好像有所有的奢望。他远离了现代生活，受尽了磨难，但是却觉得幸福。他并不需要这些土著为他做什么，但他却爱他们。他参加他们的活动，吃、喝，然后发现自己头上是星星，左边是高山，右边是大海。他突然感到生命所创造的奇迹。

      他感到自己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感到塔拉搂着自己的脑袋，感到那温暖的手掌在抚摸自己的头发。

      庆祝活动一直持续到了晚上。最终，疲惫的人们回到各自居住的洞穴里去，带着一股兴奋劲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只有塔拉他们居住的山洞里的篝火还在熊熊燃烧着，几个人都没有睡，他们围坐在一起商量着以后的计划。
      这次胜利让大家都充满信心，他们相信尽管困难重重，夺回村子的时候已经不远了。
      古诺诺特想组织男人们参加训练，提高格斗技巧；克卡格希望能有多一倍的人手参与冶炼的工作，以便生产更多的武器；鲁皮安则想着把狩猎的队伍派到更远的地方，为人们提供更好的食物；连葳也提出，妇女们想要承担更多的劳动，她们不愿意只是受到保护，更想亲自参加战斗；至于贝兰特，他决心尽快改进自己发明的武器。

      塔拉很高兴他们的提议，但把各个建议综合起来之后发现，所需要的人手大大超过现在部落的人数。
      大家七嘴八舌地商量起来，气氛非常热烈，人人都不想自己的计划被担搁。最后，他们决定，年轻的男人们每天要做不止一件事情，他们早晨要出去打猎，接着有些人去炼铁，有些人参加训练。同时，上了年纪的老人们和妇女们的事情必然会多起来，他们将承担一部分原来男人们的劳动。

      生活会变得紧凑而劳累，但是塔拉想部落的人们会理解这样的安排的。为了能回到家乡，现在受一点儿苦不算什么，大家都忍得住。
      就在对新生活的期待中，会议结束了，人们开始收拾床铺，准备好好睡一觉，明天他们就要全身心的投入到劳动里去了。

      最初谁都没有注意到蓿鲁丽。人们都睡下了，鲁皮安和古诺诺特已经发出了鼾声，只有塔拉一个人在蹲在篝火旁边，准备再加几块木头之后就去睡觉。正是在这时，他看到了蓿鲁丽。

      她一只手扶着洞壁，另一只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脚步蹒跚。她好像是走得很急，一直在喘气，额头上也都是汗水。这是塔拉回来后第一次看到她，之前要么是他不愿意见这个女人，要么是蓿鲁丽自知不受欢迎而躲着他。

      相比以前，蓿鲁丽胖了很多，手、脚都有点浮肿，头发贴在汗湿的脸颊上，看她腹部隆起的程度，应该很快就会生产了。
      这让塔拉产生了怨恨，他沉下脸，冷冰冰地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蓿鲁丽想回答他，但是因为喘不上来气，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咯的声音。她按着胸口，样子很难受。
      “怎么啦！”
      塔拉跑过去扶住她，蓿鲁丽靠在他怀中不停地颤抖，她努力抬起头，看着塔拉，嘴边强扯出一丝笑意。
      “你还是……还是这么漂亮……”
      “到底是怎么啦！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塔拉的声音变大了，把刚刚睡下的几个人吵醒。他们纷纷从床铺上爬起来，正看到蓿鲁丽握着塔拉的双手，嘶哑着说：
      “你快去看看吧，你的父亲恐怕是不行了！”

      等人们赶到玛霍玛所住的洞穴里时，老人已经陷入了昏迷。贝兰特和鲁皮安立刻开始救治，这两个人，一个对医学一知半解，一个只懂得类似于巫术的草药疗法。如果是些小毛病，相信他们两人还可以对付，可是面对严重消耗着生命的重病，他们的手段就没什么作用了。

      鲁皮安忙着叫人把各种草药捻碎，混合上药液，涂在玛霍玛的四肢上；贝兰特一边慌乱地在数据机中寻找符合病情的治疗方法，一边把从泰坦登陆舱里带出来的药品往老人的嘴里灌。

      其他人都不敢打扰这两个忙得汗水都躺下来的家伙。祖比亚必须履行他大巫师的职责，坐在老人身边念叨着咒语。而古诺诺特和克卡格忙着阻拦那些闻讯赶来的人们冲进洞穴里的愿望。洞外的人越聚越多，各种声音也逐渐杂沓起来。

      在这个忙乱的时刻，塔拉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他站在父亲的床铺边上，看着虚弱的老人。身边，蓿鲁丽握着他的手，安慰他，但塔拉什么都没有听见，他眼睛红肿，仿佛顷刻间就会融化，泪水大滴大滴地从眼眶中滚落下来。

      塔拉真切地感受到父亲是自己的一部分，于他的身体不可分离。也许第二天，他就会消失，包括他头脑里的思想，心灵里的内容，还有他那双眼睛里看到的一切，都将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一死，就成了回忆，这些回忆将永远在他心中，但生活却仍在不断变化，直至消逝……

      当天边被升起的乌露最初的光线染成蓝色时，玛霍玛离开了这个世界。洞穴里随着太阳向天顶方向走去而变得越来越亮。人们围在老人的尸体周围，默默地看着祖比亚用无数素馨花将那曾经聪明和智慧的躯体覆盖。

      塔拉觉得心里一阵灼痛，好像有人突然抽掉了他身上的骨头一样。他很想放声大哭，却哭不出来，泪水就在他的胸口奔涌着，一颗心仿佛在泪水里备受煎熬。他忽然觉得洞穴里的一切都在向他压过来，让他喘不过气。

      他一个人走出洞穴，看到围在外面的人群。他们一看到他出现，就都缄了声，带着悲伤和怜悯的神色看着他。塔拉从他们中间走过，人们自动给他让出一条道来。没人敢走上去对他说话。

      他沿着山坡而上，来到悬崖旁边，站在凸出的岩石上，看着极远处的大海。他想自己一个人待着。他感到非常疲惫，觉得自己的精力到头了。所丧失的一切压得他无法思想。

      远方，蓝太阳在辉煌夺目地升起，大海变得跟天空一样苍白和透明，天水相连，仿佛天就是海，海就是天。死一般的寂静，似乎鸟儿也都沉默了。这严峻的荒野，给人的心灵带来一种奇异的、非人世的寂静，永恒的安宁……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塔拉发觉身后传来一阵拖拉的脚步声。他知道那是鲁皮安，却不想转身，更不想和他说话。
      鲁皮安站到他身边，轻轻碰了碰塔拉的手指。
      “走吧，孩子。走吧。”他微笑着。
      “……你为什么还笑呢？”
      “为什么不！哭泣有什么用呢。”
      塔拉懂得眼前这个瘦老头也许是他见过的人里最聪明的一个，但他到底热爱什么？讨厌什么？他却似乎并不知道。
      鲁皮安仍在继续说着。
      “人们总是不懂得珍惜自己，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别人，都不懂得珍惜。你怎么能有时间哭泣呢？以前是属于老首领的，现在属于你了。你的世界可以比他要大的多……如果我能够我多想成为这世界的主人啊，但是我清楚自己没这个能力。可是你有，你不应该微笑吗？”

      塔拉没有回答。
      玛霍玛死了，他就会是新的首领。这个他很清楚。可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呢？摆在他面前的每条路似乎都铺满了碎石和荆棘，他不知道自己该向哪走，更不知道自己能走多久，一切都那么艰难。

      吹来一阵微风。极纯净的、什么东西也不能玷污的微风从他身边吹拂而过。
      塔拉把手放在鲁皮安张开的手掌里，然后哭了起来。

      九

      玛霍玛的葬礼和塔拉成为新首领的仪式是一齐举行的。
      人们用翠绿的树枝编织成担架，抬著玛霍玛的尸体，在送葬人群的簇拥下首先进入神洞。在那里，祖比亚向火焰神祈祷，恳求他接收老首领的灵魂。接著人们又抬著尸体向一处山崖走去，那是整座山最接近红太阳奥纳升起方向的地方。他们把担架放在光秃秃的岩石顶端，祖比亚向尸体上撒满神火和素馨花瓣，接著将其点燃。
      火焰顿时蹿起来，花瓣萎缩了，树枝发出劈啪的爆裂声，渐渐的，尸体上冒出了烟，空气中弥漫著一股焦炭的气味。
      人们聚集著跪在远处，男人都低声祈祷，用手中的枝条砰砰地敲击地面。女人却尖著嗓子叫喊，把头发披散开，口中唱著送葬的挽歌。

      我们被留在外面，
      我们被留下，面对烦恼，
      我们被留下，泪水涟涟。
      啊，要是这个世界能容他栖身，该有多好！
      要是天上垂下一根结实的绳子，
      我就要抓住它，我要上去，
      我要到那里住下。
      死去的永不别离，
      他们在晨曦中；
      他们在阴影里。
      死去的不在地底，
      他们在茅舍，他们在人间。
      死去的并未消亡。

      贝兰特把整个过程用摄像机记录下来。虽然他觉得这麽做不礼貌，而且非常浪费电池，但是第一手资料太宝贵了，他一直在手忙脚乱地拍摄，好在别人都沈浸在葬礼的气氛中，没有人注意他。
      当岩石上的火焰彻底熄灭後，祖比亚拉著塔拉的手走上去。
      葬礼结束了，新的首领即将诞生。
      塔拉跪在那堆灰黑色的残渣上。膝盖有些刺痛，那是他的父亲、上一任首领的骨头碎屑刺激著他的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