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之神————bluevelvet[第三部完]

      与作战时不同，这些土著里不仅仅只是强壮的年轻人，还有老人，妇女和儿童。这是一个规模很小却完整的人类社会。这些人全都聚拢到山口，脸上挂著激动和喜悦的笑容。他们在迎接塔拉的归来。而从他们因为绽开的微笑而加深了皱纹的脸庞上、从他们眼睛里含著的一小滴一小滴的眼泪上，让人觉得他们仿佛是在黑夜里待了很久，终於迎来阳光的人。
      鲁皮安走上去，和人群挤在一起。
      一个年轻人向著塔拉走来。贝兰特想起来他就是在那个雷雨夜出现在登陆舱外面的人。叫祖比亚，对吗？那个让塔拉念念不忘的人？
      贝兰特仔细地观察著他：比塔拉的年纪小，还是个大孩子，短短的头发，额头上与众不同的纹身，带著一种他曾经在塔拉身上看到的既纯洁又固执的劲头。
      他们在拥抱，互相抱得那麽紧，似乎要把对方挤进自己的身体里去。祖比亚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他断断续续地说自己是多麽想念塔拉，部落是多麽需要他。其实这些都不是他真正想说的──他想吻塔拉的嘴唇，想告诉他那一直折磨著自己的爱意有多麽深。但是周围全都是部落的人，他们微笑、喝彩，但他们的微笑、喝彩不是为了他们两个的爱情，而是为了真正的首领和大巫师。在那一刻祖比亚甚至想要所有人都消失。
      塔拉最後轻轻的分开了自己和祖比亚，如果他不这麽做，恐怕就会让别人觉得奇怪了。他用力地捏著祖比亚的手，让他知道自己懂得他没有出口的话。接著他向著人群走去。
      古诺诺特站在人群前面，他瞧著塔拉就像瞧著自己的孩子。他把他抱在自己怀里，然後举起了他，这个巨人将塔拉扛在自己肩上，在人们自动围成的一个圆里转著圈。
      塔拉觉得自己为笑容包围了，不论在哪个方向，他都能看到微笑和举起的双手，一些男人们开始跳起舞来，围著他和古诺诺特跳舞，一边发出几乎像是愤怒一般的吼叫。他被这种欢乐感染了，笑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最後变成一阵从肺部喷涌而出的巨大能量，和人群涌动著的能量汇聚在一起，互相缠绕，不分彼此。
      贝兰特看著他们，看著塔拉，惊异於原始冲动的力量。他们欢乐的笑容是狰狞的，喜悦的叫喊是疯狂的，但是就是这样的狰狞和疯狂，使他感受到了生命所具有的美感。这使他自己也心潮澎湃起来，想扑到人群里去。但是他终究还是迈不出那最初的一步。
      慢慢地，人群安静了下来，也只有在这个时刻，人们的目光才能从塔拉身上挪走，看看那个突然出现在他们身边的奇特的人。
      第一个发现贝兰特的人停止了舞蹈，张著嘴却发不出声音，盯著他。然後是第二个，第三个……全体。潮水般涌动的人群突然陷入了沈默，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贝兰特身上，盯得他非常不舒服。
      塔拉及时站出来，说：
      “别害怕。他叫贝兰特，是一位天人……”
      那两个字一说出来，人群就像是被惊扰到的蜂群一样爆发出巨大的嗡嗡声。
      “天人？真的是天人？他来这里做什麽？惩罚我们？帮助我们？以前谁都没见过真的天人……”什麽样的议论都有。
      塔拉喊了几嗓子，让人们安静下来，然後接著说道：“你们也都知道平原上的天人飞行器吧，他就是从那里来的。他是来帮助我们的。有了天人的帮助，我们一定可以重新夺回我们的村子，这一天很快就会来到的！”
      听了这话，单纯的人们相信了，心里被注入了信心和希望，他们高声地叫起来，说著不久就回到故乡，说著塔拉是多麽伟大的首领，说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他们小心地围到贝兰特身边，观察著他，把他和塔拉一起围起来，慢慢向山上走去。
      而贝兰特，却在心里苦笑起来。塔拉并没有说出事实，但是他能怎麽样呢？说自己是来这里避难的？对於塔拉来说，要保护贝兰特，还要树立人们的信心，这是最好也是唯一的办法。
      贝兰特尽力对那些盯著他、摸他的衣服和背包的土著保持微笑，他必须这麽做，以换取人们的信任。他觉得很可笑：在科学院里以无视纪律著称的自己居然到一个原始部落里摆起绅士风度来了，不知道这是自己的悲哀，还是文明的悲哀。
      那些土著对他很友好，大概是塔拉的话起了作用，有些大胆的人还和他交谈起来。但是，贝兰特觉得有人在盯著自己，那目光是敌视的，但当他转头的时候，那目光就消失了。

      塔拉回来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见父亲玛霍玛。当他在人们的簇拥下来到老人居住的洞口的时候，玛霍玛已经被搀扶著站在洞外迎接他。
      见到父亲，塔拉觉得一阵心酸。比起他许多天前离开时，老人虚弱了很多，变得更瘦了，站著的时候腿不停地颤抖著。
      “父亲！”他叫著扑上去，抱紧了老人。泪水顺著老人干瘪的脸颊流下来，落到塔拉的头发上。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我们进去吧。”
      塔拉扶著玛霍玛走进山洞，让他重新躺在干草铺的地面上。两个人流著泪，诉说著思念。
      外面，鲁皮安把看热闹的人都赶走了，只留著几个最熟识的人在洞外。贝兰特和他站在一起。他明白鲁皮安是想让父子俩好好说说话，不希望别人打扰。
      “我很想见见老首领。”
      “会有机会的，但现在不行。你放心，你是天人，不愁没人注意你。”鲁皮安说这话的时候，露出一个讽刺的微笑。
      “……我自己也不想这样，但是我会尽力帮助你们的，帮助老首领……”
      他还没说完，突然塔拉从里面叫他。
      “贝兰特，你进来好吗？父亲想见你。”
      他愣了一下，然後快步跑了进去，背上还背著背包。
      洞里很昏暗，为了照明和取暖，里面燃著一堆篝火，一团团金黄的火炭在暗暗燃烧，向空气中喷吐著淡蓝色的烟雾。但是因为烟排不出去，里面的空气有些呛人。除了塔拉和老首领，里面没有其他人。在中间的地面上铺著厚厚的干草，玛霍玛正躺在上面。看到贝兰特进来，老人想努力起来，但是被塔拉劝住了。
      “天人……天人……”老人激动地说。
      贝兰特来到他们身边，学著塔拉坐在地上。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麽，於是看著他。
      “照实说。”塔拉小声命令。
      “全部？”贝兰特有些担忧。他如果说自己其实不是神人，把玛霍玛的希望打破，虚弱的老人能否承受这样的打击呢？
      “全部。”
      塔拉的目光非常坚毅，这给了贝兰特信心。
      “我叫贝兰特……”
      他开始说自己的故事，讲述自己和考察队是怎麽来到这里的，又是怎麽抓到塔拉进行研究的，他们受到了卡伽德瓦人的欺骗，遭受了无法挽回的损失，最後只能和塔拉一起逃到这里。
      他越往下讲，玛霍玛的目光就越黯淡。虽然很多东西他听不懂，但是他仍然明白过来，这个有著奇特外表的人并不是他们期待的神，他和塔代奥人没什麽不同，他的神力并不是自己发出的，而是来自於他们所带来的飞行器，失去了它，他也和塔代奥人一样的无力。
      贝兰特讲完後，三个人之间陷入了沈默，谁也不去看别人的眼睛，各有心事。
      最後，玛霍玛发出了一声长叹。他抬头看著贝兰特，说：
      “你会帮助我们，对吗？”
      “我……我想我帮不上太多……”
      “没什麽。尽你的力量吧，帮助部落的人，帮助我的孩子。”他指了指塔拉，“我必须相信你，因为我已经没别的可相信了。”
      “首领……”
      “我能相信你吗？”玛霍玛突然问
      “……我会帮助你们，帮助你们就是帮助我自己。请信任我。”
      贝兰特向他伸出了手，老首领仿佛是领会了他的意思，也伸手，和他握在了一起。

      当贝兰特一个人从洞里出来的时候，发现外边已经是黑夜。鲁皮安早已不知去向，不过祖比亚还等在外面。
      “我带你去住的地方。”他简单地说。
      “哦，好的。”贝兰特跟上他。
      两个人一路沿著山崖边空出的道路向斜下方走去，途中经过了几堆篝火。在一片黑暗中，他只感觉到人很多，听见脚发出的嚓嚓声、咳嗽声、低沈的耳语声。火光不时照亮了人们的脸，他看见好些黑糊糊的身影映在石壁上。他还看到了一个大约四五岁，头发浅黄，眼睛蔚蓝的小孩，坐在石壁下面，用棍子敲击一块大石头，兴趣盎然地倾听著声响。
      他觉得这一切仿佛是用彩笔在山峦间绘出的巨大画卷，一幅幅地在他眼前闪现。
      最後到了洞里，他发现鲁皮安和那个巨人都在，他们在吃烤熟的肉，一边还在说笑。
      “怎麽？你带他到这里过夜吗？”古诺诺特问。
      “没有其他的地方。让他到别的洞里人们会害怕的。”
      祖比亚给贝兰特指了一块地方，又指了指旁边的一堆干草，说：
      “这就是你睡觉的地方，以後你和我们在一起。”
      “把你的背包放下，过来吃饭啦！”鲁皮安笑著招呼他。
      贝兰特把背包仔细地放好，然後用干草铺了一个床，才和另外三个人坐在一起。
      鲁皮安还是老样子，说笑话，挖苦人；古诺诺特身躯巨大，但是心地单纯善良，总是上鲁皮安的当；祖比亚虽然年轻，但是却显得心事重重。
      吃的东西好像是羊肉，很细嫩，烤得也恰到好处，就是没有加盐。不过有一种植物，类似地球上的罗勒，配合著烤羊肉一起吃味道很好。饭後有一种用草根煎的水，酸的，贝兰特叫它土著酸茶。因为口渴，他喝了不少。
      夜越来越深，鲁皮安坐著就睡著了，大家把他抬到草垫上。不久，贝兰特觉得很累，也窝到草垫上睡觉去了。身边的篝火发出的热量使他身上很暖和。回想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他觉得就像梦一样不真实，浑浑僵僵的黑夜温柔地拥抱著他，他的心仿佛在被千万只无形的水蛭吮吸，越来越疲惫，一种隐隐约约的忧郁袭上来。他在这大地上是多麽渺小，多麽不值一提啊……

      夜里，贝兰特觉得有人在推自己，睁开眼睛，发现是塔拉。他立刻醒了。
      “怎麽了？”他低声问。
      塔拉没有回答，只是拽著他的胳膊，把他拉起来，拖到了洞外，又钻进了树丛里。
      “究竟怎麽了？”贝兰特有些著急。
      “我很苦闷。”
      说著，他抱著贝兰特的脖子，哭了起来。贝兰特先是一愣，然後他收紧双臂，抱著对方。他什麽也没说，他知道这时候不需要说，只需要倾听。
      “我的父亲要死了……”塔拉在贝兰特的颈项下面发出闷闷的呜咽声。
      顿时，贝兰特觉得自己非常内疚。他在和玛霍玛谈话後曾经看了看老人的病，但是他不是医生，不懂病情，而且他带出来的药品非常有限，无法救老人。那时，他看著玛霍玛和塔拉的眼睛想，人还是无法战胜死亡，即使是先进的地球社会，人们战胜了很多疾病，但是新的疾病又出现了，永远无法完全取得胜利。
      他这麽想著，塔拉还在断断续续地说。
      “……蓿鲁丽怀孕了，怪不得我没有看见她……可是她怎麽可能怀孕，那一定是别人的孩子！她背叛了我的父亲，她肯定是想著他快死了……我想杀了她，但是父亲不同意。我知道他爱她。他爱她！我怎麽受得了！我怎麽受得了！”
      贝兰特明白塔拉为什麽突然在半夜找他，突然对自己哭诉的原因了。这种事情塔拉不可能告诉部落里的人，但是他也不可能憋在心里，他必须有一个发泄的对象。在他还那麽年轻的心里面需要装多少东西啊。
      “没关系，没关系，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抚摸塔拉的脸颊，擦去泪水。在那张漂亮的脸上，一双泪汪汪的蓝色眼睛在火把的照映下犹如沾满露珠的蓝色鸢尾花。贝兰特只觉得心脏在胸膛里扩张，一股火辣辣的热流涌到他的喉咙里。他慢慢举起手，放在塔拉的嘴唇上，然後低下头，轻轻地吻了上去……

      不远处，祖比亚狠狠地捏著手指，仿佛要把它们掰断一样。
      他悄悄跟著塔拉和贝兰特出来，却看到了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当贝兰特出现的时候，他就有不好的预感，觉得这个人和塔拉之间一定有特别的关系。他没想到他们已经发展成这样，更没想到塔拉有心事的时候居然不找自己，而去找那个天人。
      祖比亚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他在想象中描画出塔拉躺在贝兰特怀抱里的情景，生平第一次理解到，有一些念头简直是一个人所不能忍受的。到了这时，他才理解他是多麽爱著他。他回想他们曾经的甜蜜时光，就像一个淹在水里的人在一刹那间便会回想到整个的一生。
      他觉得塔拉比以往一百倍地美丽，令人恋恋不舍。当他想到这一切已经牢牢地在心里扎了根，已经变成了他的血液和生命，而这一切居然会给一个天人夺走，他便感到一阵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