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样,我心里对祁境多少还是怀着那么一点期望的。和琴约好了这个周末再见一次,我们就结束了短信聊天。
这天晚上我还给聂宁寝室打了个电话,说要在明天就去人大看看他。他满口就答应了,只说让我下午早点儿去,晚上他们学校要开一个招待韩国留学生的晚会,他是青协的干部,所以可能没太多的时间。挂上电话,我躺在床上开始琢磨学校里的事情。祁境现在正在洗澡,正好给我一点单独思考的空隙,和他在一起我总是很奇异的没法正常思考。这些天唐冬已经发了很多条短信给我,内容无非是让我多回学校几次,不然一旦被学校发现,我是怎么样也逃不掉被开除的结果的。想了很久,我还是给他回了一条短信,说我明天会去学校上“自我认知与成长”的课,上完之后要好好跟他谈谈。他答应了,让我见到系主任的时候一定要表现得镇定点儿,不然凭那个社会学教授的眼力肯定会发现点什么的。我笑骂说我还能表现出什么不对劲啊?对着她不停得瑟然后喊“主任饶命”?唐冬没心思跟我扯,只是又交待了几句,让我多小心些。
这天晚上我和祁境没有做爱,他的理由是怕我一下子哮喘又发了,会很扫兴。我倒无所谓,毕竟我从没觉得自己性欲强过。在不和祁境做爱的时候我反倒轻松许多,就这么看着他很有确定和安心的感觉,我会觉得他现在还在我身边,并且永远不会离开。
第二天一早我就赶到了学校,问清楚了是哪个教室,我很安定的就走了进去。我这一组的其他几个人已经开始摆凳子了,因为这是一个谈话课,所以我们会把教室里的其他凳子移开,只留下几张摆成一个圈儿。这次课基本上没讲什么内容,朱老师只是布置了一个作业,说让我们看看传记或者之类的书籍,然后联系自己的生活经历写一个随笔,2000字左右,下周交。我想了一下,就决定写“达达”了。这个“达达”不是达达乐队那个达达,而是“Dadaism”,达达主义。1913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那种紧张的空气对当时的艺术家造成了多种不同的影响和冲击。来自欧洲各地的艺术家,聚在瑞士中立国的苏黎士,创造了反战、反现代生活和反艺术的作品。他们反叛和讽刺当代的一切事物,其中包括传统和社会人性,是一种绝对虚无的表态。“达达”就是他们随手翻出来的一个毫无意义的字眼。他们在创作时怀的是一种歇斯底里的惊吓的情绪,据说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激怒群众,领导人就是很有名的马塞尔?杜尚。“达达”出现的时候很辉煌,但持续的时间很短,而且消失时几乎寂静无声,一如人的生命。所以,如果要真把它和我的经历扯上关系,还是有那么一点由头的。
在饭厅里和唐冬接了头,我们俩面对面坐着,显得很尴尬。唐冬自然是很生气的,但更多的还是无奈。他说我真没想到,林墨……你那天早上居然就自己一个人这么跑了?……我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嗫嚅了半天还是放弃了。我对祁境无奈,对唐冬更多的则是敬畏,仿佛他是一个永远没法驳斥的兄长。过了一会儿,唐冬问我说朱老师没跟你说什么吧?我想了一会儿,就说没,她好象没跟我说什么有弦外音的话。唐冬舒了口气,说那我就放心了……班上有些人已经开始猜疑你了,知道么?自己要小心点……我很感动,但也只是看着他,有很多话,我真的没法说出口。盯着我又看了半天,唐冬又说看你气色不太好,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了?我苦笑了一下,说没事儿……怎么每个人看见我都要这么问上一句?我看上去就那么像个死人吗?唐冬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我知道是自己的语气有些重了。捏捏他的手背,我说你别担心我成吗?……我现在挺好的,真的。他轻哼了一声,显然不信。他说林墨,虽然我没什么资格说你……我自己本来就够失败了……但是,你还是要保重自己……
我扒拉几口饭,笑了,说你别讲得那么严重行不行?跟诀别似的。唐冬神情有些恍惚,似乎在发呆。喃喃的,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林墨,表哥曾经跟我说,“保重自己”,和“自己保重”,是完全不一样的意思……这里面的分别,你听得出来吗?
……保重自己,是让自己保护好自己,我关心你;自己保重,意即你爱怎么过怎么过,我管不着。——这里面的分别,我当然知道得很清楚。
唐冬,你到底怎么了?——愣了一会儿,我隐隐觉得似乎是发生了点什么,抓着他的肩膀就急切的问着。他还是那种迷糊的神色,好象一点也没听清我在说什么。
14、
僵持了很久,唐冬都没有说话。我看着他,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他不愿意说,我也没有办法。一起食不知味的吃完了饭,我拍拍他的肩膀,也说了一句保重自己。他淡笑了一下,说林墨,我跟你说过,我到北京来之前已经跟父母断了联系了吧?我点点头,说对,你是这么讲过。默了一会儿,他继续说,其实他很感谢他的父母,毕竟在他的伯父伯母去世之后,他们是真的尽心尽力把表哥一手带大了的……虽然最后他们做的决定让表哥有了那样的结果,但最终的错误并不在他们那儿。我看着他,说是啊,再怎么样,父母也还是爱孩子的……谁都没法依靠,这个世上唯一真心爱你的只有你的父母而已。唐冬枯涩一笑,说我明白,可是我就是没法解开心里那个结……我每次想到要给他们打电话,就会想起表哥,想起……
——别说了,一下子打断他的话,我挥挥手。——你越是强迫自己不去想,那种记忆就会越清晰,对不对?……唐冬,是不是你爸妈出了什么事儿?我问着。怔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点点头,他说他以前大学一个哥们儿跟他打了电话,他爸爸也不知道是因为太想念他,还是突然出了什么问题,已经瘫在家里快三个月了。我一听就急了,说唐冬,那你跟他们联系了吗?他摇摇头,神情飘渺,说没有……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说话……真的不知道……
拽起他的袖子,我就把他寝室里带去。他也没有反抗,只是任我拉着,踉踉跄跄的跟着我。我必须让他跟家里联系一下,万一他爸真的就这么一病不起了,他肯定会后悔一辈子,绝不夸张。忽然之间我也记起,我上次跟家里联系也是一两个星期之前的事情了,妈妈那天一边打电话一边在笑,她说爸爸很逗,前天半夜睡得好好的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口里念着“万一林墨从北京回来找不到回家的路怎么办?”……妈妈说爸爸是多操心了,我都这么大个孩子了,回家还会迷路么?我知道爸爸并不是真担心这问题,只是他想我,很想我了。孩子跟父母之间的矛盾再大,原因终归只源于一个“爱”而已。
到了寝室,我拿起电话播了自己的201卡号,把话筒塞进唐冬的手里,示意他拨自己家的电话。他看着我,手在颤抖,一张脸上写满了犹豫。我恶狠狠的看着他,说唐冬,如果你不打我就立刻在这儿阉了你,信不信?!愣愣看着我,他苦笑了一下,又过了一两分钟,他才伸手拨起号码来。我的心安了些,一直死盯着他还是在微微颤着的手指。电话通了,里面传来一声很疲惫的招呼声,唐冬抿抿嘴,似乎并不想开口。我死死掐了他的肩膀一下,威胁似的看着他。他的目光有些呆,眼里也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快说啊!我在一边小声吼着,默了一会儿,他好不容易才憋出了一个字,“妈”……
笑了一下,我对他指指门口,说我出去一会儿,你们要讲什么就讲什么,不过必须有十……五分钟以上,不然,我立刻去食堂借菜刀……唐冬轻轻笑着,似乎有些感动。对我点点头,他就继续说起话来,声音断断续续的,就像一个正在呀呀学语的孩子。
蹲在寝室门边,我拿出烟抽了起来。我跟聂宁约的是下午四点,现在快一点了,还有一个多小时我就得出发。这几天我一直把自行车存在学校里,现在的天气和我的身体,都不容许我长时间的骑车了,否则就会喉咙充血,跟跑了1500似的,难受得要命。我的烟瘾倒是越来越大了,一天最多甚至可以抽三包多,自己都觉得骇人。我也想着自己的父母,他们虽然不说,但我可以清楚的感觉到他们每次打电话过来时的惴惴不安。我尽量减少和他们联系的次数,因为一旦和他们对上话,我总会觉得是个罪人,真正意义上的罪人。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了门被咚咚敲响的声音。转头,是唐冬。他俯瞰着我,脸上带着点淡淡的笑意,似乎是刚刚解决了一个天大的棘手的问题。笑望着他,我说怎么着,没想象中那么困难吧?他点着头,也蹲在了我的身边,掏出一根烟,我帮他点了火。吐出一口白烟,他喃喃说是没那么困难……我妈还问了好几次我是谁呢……太久没听我声音了,他们可能都快给忘了吧。——放屁,我骂道,你妈只是不敢相信你这个不肖儿子会打电话回去而已……我说的没错吧?你爸身体呢,到底怎么回事儿?我问着,心里还是很关切的。——没什么,高血压和心脏病发了,也不是太严重……说着,他又瞪我一眼,仿佛是在责备我突如其来的老气横秋。过了很久,在一根烟已经抽到一半的时候,他静静的说了一句:林墨,谢谢你。
扑哧一声乐了,我靠在墙上推了他一把,不推还好,一堆我们俩就一起齐刷刷的向右边倒去。用手撑住地,唐冬笑骂说你小子疯什么哪?……快起来!靠在他身上,我是真的不想起身了,我说唐冬,你让我靠靠吧,好歹你也是个男人,借个肩膀给我用用又不会少块肉。走廊上路过的同学很多,都嬉笑着看着我们俩指指点点,瞪了他们几眼,我嘀咕着怎么了,没见过两个男人搂一起的么?……摸摸我的头,唐冬叹道,林墨,你真是比个孩子还让人疼……
下午两点半左右,和唐冬道了别,我又坐上了已经很熟悉的836,直接往人大而去。我倒是很期盼见到聂宁的,客气一点说他,他是天真无邪,客观一点说,他就是没心没肺,说话丝毫不留情面。但他人很真,不管出什么事儿,只要能帮到忙的,他绝对可以二话不说的去办。好几次在人大我都没去见他,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毕竟我心里还是有点抗拒心理的:他是重点大学的高才生,我这个如今混得简直一无是处的人如果经常去找他,也怕他会觉得为难。虽然知道他不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但也终归还是有点担心的。发了个短信给他,我说我已经出发了,他很高兴,说四点整绝对在人大东门口迎接我。我心里暖了暖,唐冬怀里的热气也跟着一点一点袭上了心头。
15、
今天是个大晴天,北京冬天的太阳晒得很舒服,比起我们那儿要柔和许多。我的人也懒洋洋的,就这么坐在公车上打起了瞌睡,到站的时候还是售票员扒拉了我几下,问我还下不下。有些不好意思的点点头,我就跳着下了车。836是停在双安的对面,穿过天桥旁边那条小径,我照旧看见了许多收旧手机和刻章办证的的人。在花坛中央一个小场子上还有许多年轻人在玩儿滑板,这景象我在西单那边也见过,不过感觉上他们的水平似乎并不怎么样。
到了人大东门,我是一眼就看到了聂宁的,他还是一副纯良的学生打扮,看起来乖乖巧巧的四处张望着,我憋着笑,冲上去就握住了他的双手喊着列宁同志……我们终于又见面了!……在我们老家的方言里,“聂”和“列”的发音是没有区别的,所以他经常就被人戏称为“列宁同志”。愣着看了我半晌,他似乎是没认出来,好半天缓过劲来,他破口就喊到林墨你这个死玻璃!……怎么变成这样了?!看看自己,我觉着也没什么不对劲,就拽着他的手摆了摆,说是你自己眼睛出了问题吧?我不一直就这样么?
看了我半晌,他长出一口气,说我没办法说,反正就是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妈的,好久没人跟我讲老家话了,见到你真好。我也笑着,说是啊,我讲普通话都讲得快疯了,所以特地来找你练习一下讲方言嘛。他骂骂咧咧的,扯着我就往人大里头走去,看着门口一左一右站着的两个警卫,说我进得去么?不要学生证的么?聂宁说开学那阵子查得比较多,现在无所谓了……别罗嗦了,我请你去吃饭,吃完了饭我就得去办事儿了。
聂宁一路就扯着我走,我连人大门口那块石头上写的是什么东西都没看清。他说林墨,今天真是对不起,我没什么时间……饭卡上也没什么钱了,只能请你吃大白菜,你不介意吧?我苦笑一下,说你都这么讲了,我还能怎么着?他琢磨着,说这样吧,星期六你们过来的时候我请你们去留食吃饭,现在那里人多,不方便。我恩了一声,就跟着他向学生食堂走去。人大食堂的布置和我们学校差不多,也是拿着饭卡挤成一堆在窗口打菜,然后端着个盘子找座位。我要了个白菜炒蛋和一两饭,聂宁吃惊的看着我,说你这样就可以了?吃得饱吗?我说没问题,我中午吃过饭了啊……被我的回答哽了一下,聂宁没话讲了。默了一会儿,他指指自己的小平头,说林墨,怎么样,我现在是不是越来越纯情了?吐了他一口,我说你恶心不恶心,纯情?你纯情过吗?皱眉嘀咕了几句,扒拉几口饭,聂宁又说你和韩旭那小子怎么样了?还有联系吗?愣了一下,我说韩旭?韩旭谁啊?
靠!聂宁摔下筷子就大声叫着,说你还真挺绝情的……韩旭是谁你居然都给忘了?就是那个成天带着你飙车那个小混混啊!我脑袋猛的一呆,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难不成聂宁说的是团子?团子的真名叫“韩旭”?!……默了很久,我涩涩问着,说聂宁,你怎么知道团子他叫韩旭?……聂宁似乎又被我的问话惊到了,他说你居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艰难的点点头,我对他绽出一个笑容。叹了口气,聂宁说林墨,我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了……人家为了你在学校外头跟人打群架,被我们学校保卫科给抓了,还是我帮他求了半天情,他才被放出来……他的肋骨都被打断了两根,你居然不知道?……
鼻子很酸,我没了继续吃惊的力气。看着聂宁,我无话可讲。对于团子的了解,我难道还比不上一个仅仅和他只是萍水相逢的聂宁?怔了半天,我讷讷的说聂宁,你别告诉我他为什么为我打架……我不想听,真的不想听……聂宁看着我,似乎在揣测我和团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现在怎么样了?聂宁继续问着,上次打架的时候你刚好逃课不在,把他弄出保卫科之后他的那帮哥们儿送他去了医院,我就再没见过他了……我不知道自己现在该笑该哭,我说聂宁,团子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聂宁一听,不依了,他说你别把我当个小屁孩子行不行?他难道还发达了?我不信。扯了一下嘴巴,我说你傻啊,你想想,一般电视剧里如果一个小孩子的父母死了,其他大人骗他们的时候会怎么讲?歪着脑袋,聂宁想着。他的脸憋得很红,好象有些说不出话了。
好好的气氛被这个话题弄得僵了。我低着头把嘴巴凑到盘子边上吃着饭,聂宁的早就已经吃完,只是呆呆看着我。抬头看他一眼,我说吃饭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摇摇头,他说不是,林墨,看你吃饭的样子,我怎么就总觉得你活不过20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