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谈系列 I——鸫

作者:  录入:03-05

噗通噗通的心跳,伴随著海潮规律的起伏声,彷佛羊水中的胎儿,聆听著来自母亲的声音。
海鸥在不远处鸣叫著,然後若沙半闭著双眼,数起两人走过、印在沙上的足迹,一直到午後的雷阵雨降下为止。
就是这麽安静的日子,两人也懵懂的接触起彼此的身体;从毫无自觉的拥抱、牵手,直到发生关系。宇生也比若沙大上三岁,但对若沙来说,实在是太早。但他不怎麽介意,除了因为疼痛时,会呐喊出难听杂音的声带、让自己感到难堪以外,他喜欢宇生也的拥抱。
可能是两人从认识开始,就从未分开过的关系;若沙总是没有意会到自己的心情,因为太平顺了,只觉得两人在一起是很自然的事,而没有半点苦恼。
直到那件发生的太突然的事。
那是住在村里的老太太,家里的老伴生了病,想潜水去抓几只蚌壳给老伴煮火锅吃。但似乎是太久没潜水的关系,游在海外时开始放声尖叫。
宇生也和若沙正好在附近,宇生也脱了衣服就往海里跳、要去救婆婆;他叫若沙快点去找人来帮忙。
若沙找人回来的时候,两个人都已经不见了。
几天後,村民在海滩上找到、两人被冲上岸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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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生也的父母太过悲恸,领回遗体後,就毅然离开了小村。就连联络的方式也没留下来,更别说是让村人参加宇生也的葬礼。
若沙只记得自己躲在家里掉眼泪,哭到受不了了,就跑去海岸边吹风,但还是掉眼泪。
哭到流不出泪时,胸口中的血液也开始翻搅,彷佛要滴出血来。
某夜里他甚至梦到,宇生也在海中和自己喊救命;半夜里猛然惊醒,若沙狂奔到海滩上,冲进海中。
一直往海里游、游了好久好久,水里捞不到宇生也的手。
躺在黑暗的海里,海水冻的四肢发僵;想著这样被冲走的话,是否能和宇生也重逢。但想起爷爷奶奶,若沙忍著苦痛,硬是回了头。
回家之後狠狠的发了高烧,喉咙像是被刀割那样的痛。爷爷奶奶赶忙将若沙送去医院挂点滴。但烧退了,喉上的疼痛却没有好。
医生检查不出个所以然,只能说是心因性的问题,压力导致了疼痛的幻觉。
但痛著痛著,几天後,若沙的喉咙却咳出了几声模糊的声音。
应该没办法发出声音的声带,撞击了起来。再度去医院检查,医生也不明白为什麽;但推说是高烧的原因的话,总之是可以尽量应用。有个善心的癌友说他愿意出资,於是若沙被送去城市里的大医院中,和语言治疗师开始学习说话。
从来没有出过声的若沙,学习起来非常的痛苦。尤其是长这麽大了,他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个小村落,见不到爷爷奶奶,心里觉得很寂寞;但他的声音却越来越好转,从开口就会扭曲、无法控制的发音,很快的连五十音都能清楚念出。
治疗师说,他进步的相当神速,比较像是个久久没开过口的人。
於是等到基础的发音念的差不多了,若沙第一次提起课本,台下的同学们为他鼓掌,等待他念出第一句完整的话语。但艰困的发出正确的声音、读完第一个句子後,若沙愣在台上。
他不记得自己的声音是什麽模样了,但这绝对不是自己的声音。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这是宇生也的声音。
四十九谈+人鱼 (下)
爷爷奶奶听说若沙学的很好,迫不及待的想听若沙的声音,打电话去医院,但若沙不敢接。
就连他自己也不敢开口,匆匆收拾了行李,离开医院时,他不知道该往那里去。
最後若沙还是回到了小村里,因为他没有可以去的地方;但他无论如何都不开口,爷爷奶奶很伤心,但也不勉强他。
若沙又回到了往日的生活,只是身边没有宇生也。有时他以为自己已经忘掉他的时候,梦里又见到宇生也在海中挣扎的景象。只是这些梦中,宇生也都只是张著口,似乎是在呐喊的模样,但听不见声音。
摸摸自己的喉咙,他开始想起宇生也冲进海里时,他叫自己快去找人来帮忙的模样。是自己来的太迟了吗?所以你怪我……如果我可以大声呐喊,是不是下水的就不是你,而是我;而或是我在求救找人的时候,可以再快很多?
闭上双眼,宇生也沉下去的景象再度出现。
在水里溺死的,听村里的老人们说,是最痛苦的。倘若有尸体面朝下、飘在海上,那不能随意将他翻开。
因为他太痛苦了,又照不到光,累积下许多的怨气;一但翻开,就是将动手的人,当成凶手。
宇生也的尸体冲上岸时,肿的快要认不出来。全身都泡烂了,还有不少小鱼小蟹巴在他的身体上,争食他的手脚。
村里的人没有拉住若沙,就让他去见宇生也的最後一面。他们这辈子都是讨海的人,这是他们认为正确的事。
回到小村之後,虽然若沙还是会偶尔下海游泳,为祖父母找点海产加菜;但如果没有必要,他不再靠近海岸。
那嘶哑的宇生也的声音,就像是对若沙的魔咒。他无法将宇生也这个人的一切,从自己的心中抽出。每次想到自己无法说话的时刻,他就会想起自己的喉中装了宇生也宛如冥府中传来的声音,还有他的死。
就像是自己因为他的死去,而夺走了他的声音一般。
这段时间里,若沙做了很多的事;也许是企图远离这个海岸的关系,他拼命的找寻每个可行的机会。他重新回到学校、从头开始念书,也试著去打工,他认识了很多不同的人,那是在小村里的他完全无法想像的;他发现每个人都有他自己所烦恼的缺陷,就像是自己不能说话那样,也许其他人对某些很小的缺陷,感受比自己还要来的强烈许多;但只要认真生活,一样都可以过的很好。
而且比之於无法说话,开不了口才是更凄凉的。
在梦境里回想起宇生也,若沙有时会在深夜中惊醒,眷恋起他的拥抱;但却想不起,他曾经说过喜欢自己的话。
即使已经忘记他死去时的苦痛了,但每当这样想起时,感觉很寂寞。
几年过去以後,某日,宇生也的父母,突然回到了这里。
这些日子以来,夫妻俩的哀伤淡去不少。他们决定重返这个儿子死去的海滩,来这边祭祀他们的儿子。
这对若沙来说,是个很遥远空洞的好消息;不知道该怎麽应对,是应该重拾过去的悲伤,还是继续忘记?他搞不清楚,但宇生也的父母,告诉若沙、宇生也的墓地在那里。
不管怎样,若沙还是决定要去墓地看看。
那是个建在山脚边的墓地,完全没有半点海洋的气息。也许是因为宇生也的父母不想再让他靠近海了。提水替宇生也洗净墓碑,擦著上头熟稔的名字,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他缓缓沉下的画面。
发现他没有说过喜欢自己的话,自己也从未唤过他的名字。
双手印上冰凉的墓碑,墓园里好沉默;脉搏的温热跳动、从若沙的掌中传来,也像是从宇生也的手臂上传来的。那时两人相偕而坐,总是一齐望著大海,而不是彼此。
海的印象总是比对方来的强烈,但这份温热与心脏的跳动,是海的蓝色换不来的。
迟疑了一下,若沙终於决定要开口。这十几年的人生以来,再次的开口。
『……我喜欢你。』
好像发的不是很标准,於是又再说了一次,再一次,……『我喜欢你』。
这是宇生也的声音。
就像在耳边轻诉那般的温柔,若沙的眼泪滚滚的落下,喘息久久不能停止。
如果你还活著,你会这麽开口告诉我吗?
也许这真的是宇生也的回应。
那天的咖啡,我坚持要买帐。我们一直坐到雨停,才彼此告别。
这个故事,是我在某个机缘下,认识的朋友的。他现在在担任语言治疗与复健相关的工作。
他有副好听的嗓音。
微微带有磁性的音质,引领著沉稳的抑扬顿挫,迭盪一如海潮的呼吸
四十九谈+悬音(絮语)(上)
小小公园的一个角落,不知道什麽时候开始,就有一个年轻人在那里摆起摊子。虽然他刻意的留了点小山羊胡,不过毕竟还是太年轻,显不出老。
年轻人的摊子是算命摊,台子上摆著些装神弄鬼的道具,但生意倒是挺好;一切都起於他刚开业时,所发生的事情。
其实这个公园,是有很多不良少年在游荡的,纯一点的就是翘家小孩,没钱花的就跑去兼混黑道。看见自己的地盘无缘无故多了个怪摊子,第一个动作当然就是上前去关照关照。
说也奇怪,年轻人的算命摊在不良少年的包围之下,居然完好无缺的存活了下来。不知道他究竟是用了什麽手法,总之那附近的不良少年们再也不去刁难他,反而把他当上宾似的尊敬,就连女朋友有事想商量,都一并介绍过去。
消息传开之後,不少的高中生慕名而来;见到高中生们大肆聚集,周围的女上班族当然也要凑一脚热闹……於是生意就越来越好、越来越好。
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算那麽准,也有听闻过一些算的不准的抱怨,总之他的摊位前永远排满人龙,还得拿号码牌;而且不久之後,突然有个人发现,这位年轻的算命先生,以前还是个小有名气的魔术师。
「请问……你就是幻手的青木吗?」少年拿著杂志上剪下的模糊照片,害羞的大声询问著;排队的客人也全都往前张望。
原来他真的是青木,号称幻手的青木,大概二、三年前,在横滨的地下PUB曾红极一时。
从此以後算命先生更受欢迎了,很多人甚至不是来找他算命,而是希望能看他露一手魔术。
更重要的是,青木先生的算命摊,并没有因为他曾当过魔术师而被质疑造假,生意反而变的更好。因为当年他所演出、最精华最炫丽的魔术之一,就是降灵术。
在舞台上点起百根白蜡烛,乾冰如洪水似的淹没双脚,然後摆在观众手中的灵占板,指针开始旋转移动;更大场的降灵术,能让拿著贴著五十音的玻璃杯的观众们,看见手中的玻璃杯被无端敲响,声音组成话语,与之对谈。
很多人真的相信,他的降灵术是真的;尽管当时他本人极力的否定。但如今大剌剌的开起算命摊来,不时还装装灵媒,还真是让不少人跌破眼镜。
不知道这位青木君是从那里来的,他很低调。早上来摆摊子,没客人时就看看书报,悠閒的紧;只是最近几天,他有些小小的困扰。
「哇啊啊!大哥哥你好棒喔!」
秀一手简单的要命的扑克牌给他看,眼前的孩子,就高兴的猛拍手。
就是这个小鬼,叫做千季的小娃儿,说只有十三岁。不知道从几天前,他突然出现在摊子附近,整天什麽事都不做,就是窝在青木身边黏著他。
一开摊子就黏上来,吃饭也黏、收摊也黏。搞的他被旁人笑说是恋童癖;偏偏这小鬼听到的时候,还笑的一付花枝乱颤的德性,差点连『老公』都要叫出了口。
说是自己的崇拜者嘛?自己表演的明明就是偏向高年龄层的魔术,居然有年纪这麽小的崇拜者,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
原本不想理他的,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直到昨天他突然拉著青木的袖子,泪眼汪汪的望著他。
「干麻,小鬼。不要拉著我呀,我要收摊了。」
「我不叫小鬼,我叫千季。」小鬼气嘟嘟的鼓著腮帮子讲话,但手还是不放开。
「是是……我要收摊了,你快回家吧?乖厚。」
小鬼还是不放手,然後很假的大哭了起来。一问之下,才知道他的行李被偷了。
虽然很想把小鬼带到警察局去交差了事,但小鬼哭著说,如果送他去警察局,他要和警察叔叔说、这个哥哥是变态,一直偷摸自己的屁股,还要对自己做这样那样的事情。
可恶……现在的小孩子怎麽都这麽奸险?是社会变了吗!最後只好拉著小鬼的手,把哭哭啼啼的小鬼给带回家。
没想到一把小鬼塞进家门,小鬼就欢呼一声、往青木的床上跳。
这小鬼真的是装哭……!说不定连行李丢掉的事情,都是假的。青木一阵气愤,提著小鬼的领子想丢他出门,才发现小鬼的身上有点臭味。
原来他没洗澡,行李是真的丢了,只是因为前几天口袋里还有点钱,所以没开口要青木帮他。
「喂,你离家出走啊?」
「没有哇,我有和爹地讲了以後,才出门的。」
小鬼被丢进浴室,青木翻起自己衣柜里的睡衣,看有没有可以给小鬼穿的;一面叨念那是什麽父母。
冲完澡後,千季顶著湿漉漉的头发就跑了出来,围著条毛巾,嚷著要青木帮自己擦乾。青木翻著衣服不想理会,千季的手就环上青木的颈子,蹭蹭的撒起娇来。
「别蹭了,都是水;快把衣服穿上,不然等等真的侵犯你喔!」
「那你要对人家温柔一点喔。」一整个是小鬼从连续剧上学来的回答。
气的挥手做势赶跑小鬼,千季嘻嘻的笑了两声,滚到青木的床上去睡了。
隔天提著千季的耳朵,硬是叫他打电话回家给他的家人;没想到接电话的那个男人,说会来接千季之後,就没了下闻。
千季就这麽硬是在青木家窝了下来,青木觉得要顾著他也烦,这几天就把摊子收了,整天带著小鬼去街上乱晃;看电影、吃东西……小鬼倒也挺乖巧,一派就是暗恋自己的听话模样。
如果要说有什麽古怪,那就是青木这些天来,都会听到千季的自言自语。明明没人,但他就是会对著窗口讲话;要不就是侧著耳朵,像在听著些什麽。
让青木感觉十分古怪。
问他在干什麽,他却反要青木表演魔术给自己看。
千季一直吵著,想看青木的降灵术。
「我已经不表演那个东西了。」
「为什麽?」
「没为什麽。」青木斩钉截铁的拒绝。
「我看过你最後一场表演的带子了。」
「没啥好看的;不过是骗人的东西。」
「那要怎麽样你才会表演给我看?」
小鬼仍旧坚持。
「骗人的东西有啥好看的?」青木反问道。
「你又没骗人。」
拗不过眼前的孩子,青木也只能摸摸鼻子,塞两个汉堡让他闭嘴。
还没让千季得逞、看到自己表演降灵术,一辆加长型轿车终於开到青木的家门外,把千季给接走了。
原来千季不止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孩,家里还是相当有名的音乐世家。千季的父亲之前在海外巡回演出,知道如果不是自己出面,而是叫佣人来接走千季,他也会再次跑掉,所以才拖了这麽久。至於这些天来,他父亲都让千季的保镳在周围巡著。
不清楚有钱人家的少爷,干麻对自己这麽著迷,总之青木很满意的送走了麻烦的小鬼,还得到对方父亲的重重谢礼,心里得意的紧;但这时公园里的不良少年们,却把千季的行李给找了回来。
是被一个流浪汉给拿走的,值钱的东西全被拿去换马票了,剩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拿了人家很重的谢礼,把行李寄回去也是应该的,青木整理起那袋零碎的行李,却看到了一本让他脸色发青的笔记本。
里面贴了些影印的剪报,还有一些手抄的字句,像是剧本那样的对话。
剪报很熟悉,那是将近二十年前的报导,上头的照片都已经模糊不清了。
里头的主角a君,正是青木。
四十九谈+悬音(絮语)(中)
那是青木的第一次毕业旅行,小学的毕业旅行。
游览车司机不知道是睡著还是喝醉,整台车摔落国道旁的山谷。蒙胧中记得有人拉著自己的手,将自己拖出车外。
耳边有很多细语在说著,没事的,有我们在。
眼前是一片黑暗,後来有人告诉青木,那个救他出来的人,应该是他的导师。目击者看见导师拼命从车中拖出孩子们,老师的右手腕已经整个不见了,脚也断了,於是他用手臂夹著二个学生,几乎是用爬著出来。
随後整台游览车起火、爆炸。
生还者只有四名,导师因失血过多而死,他救出来的二个学生,一个脑死拔管,另一个是青木。
还有最後一名生还者,是那名游览车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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