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谈系列 I——鸫

老医生已经很久没有睡个好觉了，自己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什麽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用力的揉著自己的太阳穴逼迫自己清醒，却是徒劳无功。
一定是梦的关系。只要一睡下去，就不断重覆的梦到那时的情景，那棵树──在黑暗中像虫脚那样摇晃著自己的枝干，病态的往自己袭来。在黑夜的微光下，看起来完全是个嘶吼的妖怪。
抛下和子的尸体，狼狈的退後数步，那棵树竟然从土里拔出自己的根，……像从肉里撕裂出的肌肉──那样垂落的根，卷住了和子的尸体，吃了下去。
和电影一模一样的情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只想到逃。不逃就会被杀死，这麽想著，连尖叫都还来不及发出，石头似的脚步已经冲出家门。
寺东这次很例外的带著我，一起去九州工作。听说是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
转了几次火车之後，目的地的大宅终於出现在我们眼前。比起我们在京都的家，还要来的更陈旧古老的房子，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年的历史了。四周的时光彷佛从未前进过，还保留著传统乡下的风情；高耸到必须仰头才能望见顶端的古木群，在风的吹动下悄悄筛下金色阳光。
非常漂亮的地方，接待我们的是一位年轻男子。
「叫我伊吹就可以了。」
他恭敬的说道，神貌看来有些憔悴。伊吹引我们进入宅中客房，并送来一壶冰绿茶和羊羹。
我坐在点心台前，吃著寺东推给我的竽头羊羹，他则和伊吹坐在走廊上，谈著这次的事情。
从客房的门外可以看见，那棵枝叶繁盛的古木。树干上奇异著留著烧黑的痕迹，也许是曾被烧过，但没有很严重。他说这是桃花，让我惊讶了一下；我从没看过像这样古老高大的桃花，在我记忆中的桃花，都是那种纤秀弱气的小树，春来在枝上绽放几朵豔红的小花，十足就是娇弱美人的模样。
「就是这桃花吗？」寺东问道。桃树上几只麻雀吱吱喳喳的叫著，此时又像是普通的古木了。
伊吹点点头。
「……是以前这家的祖先带来的，说以前有不好的东西做祟，影响了这家人的婚姻。祖先去神社求助，神主就将自己神社中的桃花分给他们，当做家里的守护神。」
「依靠桃木的咒力，做为结界。」
「是的，桃树是很有力的树木，同时也招来好的姻缘；所以在这个家里订下亲事的人，都会有好的结果。
只可惜，因为那件事，这几代的族人都迁出这个家了。」
伊吹缓缓的说起，这件大约四五十年前发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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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户人家姓高樱，在此地一直都是有钱的望族。在战争时原本几乎要潦倒，但在女主人招赘之後，原本是军人的丈夫，拿了剩馀的财产去投资药品生意，一下子又成为巨富。
高樱家就是有这样的缘份，总是能结交到好的姻缘；不止高樱家的人都会有段幸福的婚姻，连家势都会因为入赘或是嫁入的男女而更上一层楼。这件事在地方上小有名气，村民们都会向高樱家请求，希望自己的儿女能在那棵桃木下订婚，沾点喜气。
据说女主人在招赘之前，梦见自己和将来的丈夫一同站在桃木底下，桃木的叶子突然落尽，瞬间长出满树的粉红花朵，花瓣像雪那样洒在两人的身旁。一觉醒来，女主人就明白自己该嫁的人是谁。
非常美的传说，女主人渡过了漫长且圆满的人生，只可惜自己的孩子去逝的早，仅留下一个孙女和子。
和子成了女主人的掌中肉，到了适婚年纪之时，女主人便积极的带和子去参加各种宴会，希望能早一天让和子遇见命定的伴侣。
直到某日，女主人因为小感冒的关系，去了一间城市里的大医院看诊。为她看诊的医生，说了句让她惊讶的话。
「您肩上留著花瓣呢，真是美丽。」
医生是个英俊的年轻人，叫做竹见。女主人问说是什麽样的花瓣，竹见伸手想拣起花瓣，才说自己可能搞错了，也许是和服的花色造成的幻觉。但他以为是桃花还是樱花之类的花瓣，还想说这个季节怎麽会开花？
女主人看了这年轻医生温和的模样，甚是喜欢；而且明明是不曾见过面的人，开口却谈到了桃花，她想起了自己结婚前那个站在树下、桃花如雪似的梦，暗暗确定这个男人会是自己将来的孙女婿。
藉口在家中办了盛大宴会的女主人，邀请了许多无关紧要的年轻人；但实际上只是想邀请竹见医生一人，来和自己的孙女「不期而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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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子穿著粉色的长袖和服，准备迎接这次奶奶主办的宴会。奶奶在和子的心中，是个很喜欢交际、活耀又聪明的女人，即使已年过七十，却时常觉得她在宴会上的模样，比自己还光采数倍。
打从自己的父母去世，奶奶就担起了当父母的责任，她总担心和子太过内向，会嫁不出去；但和子其实是个不喜欢过度铺张的女生，比起应付那些满脸假笑的社交界人士、商人、贵族，在女校中单纯的生活，才是和子最喜欢的。
经过桃木之下，这棵桃木是家里的守护神，年年都要祭祀的。奶奶总说她年轻的时候，都是因为这棵桃木的保佑，才选得了一辈子的好缘份。
这是老年人的迷信呀，和子尽管这麽想著，但望著秋季时微枯的树顶，还是思考起了往後的事情。
「如果行的话，真希望不要嫁给凶巴巴的秃头。」
和子想起了自己一个讨厌的老师，生气的时候大家都怕他；但老师却娶了一个百依百顺的美女师母。
这句话讲完，一旁突然传出笑声。
「哈哈……像你这麽漂亮的小姐，不会嫁给凶巴巴的人啦，但秃头倒有可能喔！」
一阵年轻男子的声音，绕过树干一看，是个拿著素描本，穿著破西装外套的男人。应该是奶奶请来的客人吧！怎麽有这麽失礼的客人，居然躲在树後听人家讲话、还大声嘲笑？
「你太过份了，你又怎麽样了，我看你会娶个乾巴巴的凶婆娘！」
虽然贵为望族小姐，但和子这几年都在女校住宿念书，同学们来自各种阶级，所以即使是碰到没礼貌的怪男人，和子也学上了一身应付的好本领。但现在打扮的像个洋娃娃还穿著漂亮和服的和子，骂起人时头上的黄金发簪闪烁晃动，擦的红豔的小嘴嘟起，可爱的让眼前的年轻人看呆了。
原本以为会碰到高傲的大小姐，却没想到是这样活泼的女子，青年咯咯笑著将画本收起，向和子自我介绍。
「敝姓平乐，平乐典，你叫我阿典就可以了。」
平乐非常西式的牵起和子的手，轻吻了一下。这举动让和子一下子羞红了脸。
平乐前几年还是艺术学校的学生，毕业之後没考上留学，就到处写生、替人画些风景人物画等等的东西维生。因为父母都不在了，一个人过的挺悠閒。
他这次听到朋友要来九州的消息，就搭便车一块儿来了；没想到朋友是专程前来这个宴会，自己也只好勉强跟来。
打开素描本，平乐说他看这棵桃花的形体颇为不凡，就坐下来想画几张素描，无奈怎麽画就是缺了点感觉。
「你当然画不好，凭你的画技，怎麽画的好我们家的桃花！而且现在没有开花，有什麽好画的！」和子有点调侃的回嘴。
「我当然知道秋天不会开花……不过秋天也有很漂亮的树喔，像枫树或银杏。七草也是个好题材呢。但无花的桃木，也别有一番风姿。」平乐回道。
「那你等开花了再来画吧……疑…？」
不自觉瞄著树顶的和子，突然发出惊叹声。平乐顺著和子的视线往上瞧，树顶连叶子都掉光的枝桠上，居然抽出了几朵粉红的小桃花。
方才在画图时，明明没看到有桃花的，平乐非常的确定；但现在长在树顶的几朵深红小花，却又让他不得不信。
俩人都不知该说些什麽的时候，像是幻觉似的，桃花从树顶开始陆续散开，晕染了整棵枯木，简直就像是瞬间回到了初春那样，不可思议的光景。
没多久，那些桃花开到了底，风一吹花瓣就如雪般散落了下来，洒在俩人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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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子没能来的及告诉奶奶这件事，在宴会正式开始之前，佣人便告诉奶奶桃花盛开的异状了。佣人前去通报的当时，竹见医生正好到了门口。
当天晚上，奶奶开心的流下眼泪，握住和子的双手，和她说竹见医生肯定是和子未来的丈夫。
奶奶那里知道，竹见医生的心底怀著什麽鬼胎。竹见拿出他早准备好的戒指给奶奶过目，确定了俩人订婚的事宜。
竹见医生来自於一个很贫穷的乡下人家，可以说是抛弃家人、一路踩著同伴的尸体才爬到今天的地位；和他不熟的人会说他是个靠努力而得到幸福的有为青年，至於那些和他熟悉的人都说不出话了。
早在许多年前，竹见就处心积虑的想娶个富家女儿当跳板，以正式的挤进上流世界；这种机会当然不是等在那里就会有的，竹见到处调查那些常出现在宴会上、家里有未婚女儿的有钱人家，不管是脸还是家世早记的清清楚楚，包括高樱家的桃花树传说、这件事也一样。
当高樱家的现任女主人出现在自己的门诊之中，竹见看到了不可多得的机会。
没想到高樱家的女主人，平日一副高贵流行的模样，思想却这麽的单纯；才讲几句可有可无的话，就骗倒她了。更巧的是，那棵桃花竟然真的开了，真是天助我也──原本还烦恼该怎麽制造下一个有关桃花的谎言，现在都免了。
女主人殷切的要他辞掉工作，赶紧和自己的孙女结婚，自己还得要假惺惺的推拖说工作很重要，要好好的处理完毕才能辞职之类的话。反正已经订婚了，行李也都搬进了高樱家──荣华富贵的生活已经形同到手。
真是太顺利了，顺遂到让自己有点不安。比起以往在职场及学校中的斗争，这件事根本和在路上捡到钜款同样程度。
按照平日的习惯，先买通佣人们的信任，竹见开始处理结婚之事。
在婚前的一个月，和子的一个贴身佣人悄悄告诉竹见，和子准备要和一个穷酸画家私奔。
四十九谈 桃木 (下)
愤怒的拿了赏钱给佣人，竹见直接找上和子问话。这些日子竹见在高樱家已经被称呼为老爷了，有高樱家的女主人罩著，就算是入赘的女婿，也没人敢瞧不起他半点。
早自以为是和子的丈夫，和子要与人私奔之事和自己的妻子偷腥没两样──更何况和子才是自己取得富贵的关键！这些日子来和子对自己的奉承不心动半点，早料到这贱女人在外头可能有心上人了，但私奔──作梦！
没有人可以挡住自己即将飞黄腾达的人生！就快要到手了、这麽简单就要完全的事情，怎麽能允许错误。再说让和子跑了，自己的脸往那里放！
怒不可遏的闯进和子的房间，和子果真在收拾简单的行李。一看见竹见面带异色的闯了进来，她连行李都不带的冲了出去。她没有呼救，也许以为能够逃出家中，就可以成功私奔了，所以赌一口气不张嚷；但怎麽跑的过比自己壮上两倍的男人？走到院子里时，硬是被竹见一把抓起。
不知道为什麽没有人看到，也没有任何人上前阻止，竹见的大手一握，和子很快的断了气。
「完了……。」
和子的颈子软软的垂下，早就没了气。接连退後了二三步，竹见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从方才的丧失理智中清醒过来，掐住和子的触感还留在掌中，血液冰冷的从耳後下降，竹见感觉自己要晕了过去。
突然，竹见的视线变的清晰了，黑夜中，那棵桃木在眼前动了起来。
将和子的尸体用沾满泥土的根缠缠绕绕，无声的拖进了树底。
小姐私奔的消息变成高樱家的丑闻，由佣人作证，竹见自称没来得急阻止和子，──根本没有看到她，到她房间之时，只见到匆忙舍弃在地上的行李。
始终对竹见有好感的高樱家女主人，悲伤的认清自己孙女失踪的事实，随後病倒；在竹见的暗中安排之下，他以匿名的方式托人将平乐介绍前往北海道工作。高樱家也无从追查平乐的下落。
女主人在病褟之上，认了竹见为自己的养子，希望那天和子回心转意的时候，回到故乡，还有个自己信任的人可以依靠。
和子当然不可能再回来。
待女主人一死，竹见立即在桃树根下泼油，放了一把火；但隔日回去看时，却发现虽然整棵树都烤黑了，枝干却还完整的存在，看来更加凄厉可怖。那棵桃木让他害怕，竹见再也不敢回到高樱家。从那天之後，只要看到桃木，竹见心里就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他从来都不信那些传说，什麽家里的守护桃木……真是个笑话！但这次他信了，那日晚上，桃木的根想捉的人应该是自己。
杀了和子的自己。
利用了传说，拆散这个家的自己。
和子就算死了，也要藏在树根之下，等著向自己复仇。
拿了高樱家的遗产，竹见自行开了一家大医院经营；结婚之後生了儿子，媳妇现在怀了孕。
在得知媳妇怀孕的前几天，这个梦开始了。
和子从树根之下扒开土，用死白的脸向著自己，摇摇晃晃的狂笑著，追了过来。
媳妇产检的结果，怀的是女儿。
想不起是多少年前，年龄这种东西似乎不怎麽令他们在意；只记得自己以前住的地方是个充满清静之气的祭殿，是桃木母株的中的一枝。
那时那个男人来了，宫司领他到树下；木灵们偷偷笑闹著，应该是看了对眼，宫司折下一枝桃枝，递给男人。
男人将桃枝带回家里种下，开心的照料著；对长出几片新叶的桃枝开心的说话，还给他起了名字。桃枝上的木灵还没长大，听不太懂男人在说些什麽，倒是听的很高兴。
他知道男人有苦恼，而自己是来帮助他的；几年後到了能够开花的时候，桃木开了第一场花，隔月男人结了婚，从此只对新婚妻子一人讲话。
觉得好像有什麽奇怪的东西梗在胸口，才猛然发现男人根本看不见自己，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男人生下孩子，孩子继承他的名字、渐渐长大……随後和男人一样死去。宫司曾来这里问自己想不想回那个地方，不知为何，自己那时拒绝了。
虽然这里没有同伴，但看著这个家的人们也很有趣，不时走进他们房中、学习人的生活和想法；有时发现自己也拥有相似的感情，但更常想起的是那个带自己回家、为自己取名的男人。
那天自己找到了小姐未来的丈夫，现在的他虽然是个贫困的画家，没没无闻；但在不久的将来，他会受人赏识，小姐将会是他一辈子的心灵伴侣。十年後他会参与美术品的买卖事业，并以卓越的品味与手腕独占业界鳌头，名留後世。
但就差这麽一点，那个叫竹见的男人出现了。
一见到他，往昔的记忆淹没了木灵的心，他长的太像那个男人了。在祭殿中仰望著自己，带著自己回家的男人。
他不是个好人，这辈子也都不会是；但看见他的时候，不知怎的，眼泪窸窸窣窣的就掉了下来，怎麽也止不住。
到底是过了多久的日子，才明白这样的道理；如果没有清楚的开口问自己，还以为自己早懂了。
无论如何都想要把这男人留在身边、留在家里，男人是个精明的角色，当然自己也使了些帮助。
但在小姐决定私奔的那刻，木灵不知道该怎麽做了。才那麽一瞬间，男人就做出了不可收拾的事情，人的身体实在太脆弱，远超过活了千百年的木灵所能想像。
他不能让男人变成杀人凶手，他非得要帮助男人不可；藏起小姐的尸体，男人那刻望著自己的双眼，彷佛看见了异端。
根下缠著小姐的尸体，好痛。
二三年後，男人拿了油泼在自己身上，点了把火。自己是千年木的孩子呀，那里会怕这一点火焰；但不知怎麽了，竟动弹不得。
原来是这几年，哭的连叶都落尽。
『伊吹。』
想起男人捧著自己回家，夹枝接汈_b家中之时，看著自己开出的小花，笑说自己的花太柔嫩，吹口气就散了。
所以取了这样的名字，填上了汉字，他说好听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