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多久,已经没人再这麽呼唤自己了。
听高樱老家的佣人们说,那棵当年他烧掉的桃花树,早已长了新芽出来;这几年叶子长的茂密,虽然还没有开花,但应该也快了。
一切都太刚好了,就像当年一样;自己踏进高樱家门时,一个佣人急巴巴的跑来通告,说院子里的桃花居然在秋天开了。
高樱家的女主人,眼中立即闪烁出泪光,拉起自己的手。
这麽多年过去了,就算和子的尸体被挖出来,也早已死无对证。应该说,平乐那家伙嫌疑还比较大。
前不久听闻平乐的消息,原来他改了名字,成了某名画师高野的养子兼高徒,难怪自己以为他早就死了。平乐现在可是不得了的国际艺术拍卖公司的总裁,事业做的比自己还要大上百倍──只要想到万一他那天心血来潮,回高樱家调查和子的行踪,就不禁冒上一身冷汗。
这要怎麽让人冷静下来!自己已经是个年近八十的老人了,当了一辈子的院长,怎麽能受这样的屈辱。还有那个媳妇,和不肖的儿子,叫他们把那个女娃儿打掉,他们就是听不懂、如今还避不见面!
不像话,这真是太不像话了,把他养这麽大,叫他们做点事都讲不听。万一那女娃儿真的是……事情隔了这麽久,现在才要找上我?
梦里的和子朝著自己伸出青白双手,身後的桃木在黑夜里颤动著。
早上被秘书的电话吵醒,秘书受了自己的命令,要跟在儿子夫妇身边。秘书向自己报告媳妇已经破水,进医院待产的消息。
挂上电话,起身下床时,被褥里掀开了满满的桃花瓣,像血喷出那样从床上飘落。
竹见睁圆了眼睛,抓起一把床上的红色桃花瓣,讲不出半句话来。
「快!准备车子,送我去医院!」
尖叫似的唤来司机,司机以为老板急著要去看快落地的孙女,笑吟吟的加快车速。那知道老板的怀中躺了一把手术刀。
推开医生、冲进产房中,媳妇已经快生下孩子了,仰头为阵痛哭叫著。
「爸、你做什麽!」看见父亲前来的儿子,原本还惊喜了片刻,却看见父亲掏出口袋中的手术刀,就要往媳妇的肚子捅去。
「快住手!院长!」
眼尖的一位医生扑上前去,四周的人惊呼了出来。
老板疯了,他之前就老讲著什麽有人要害他之类的事情。事後员工都这麽谣传著。
「烧的真惨。」寺东仰望著比较高处的枝干,站在树下看的比较清楚,当年想必烧的非常严重。
寺东看著待在身边的伊吹,如今他的衣裳又恢复成了白色,他不舍的摸了摸伊吹的头发。伊吹低下头,淡淡的一丝甜笑。
「啊,在那边呢。」我说道。
挖开树根之下的土,好不容易才看到一撮袖子露了出来;又细细挖了数个小时,散落的白骨排在一旁。
可是还没找到我们要找的东西,於是又挖了半天,最後终於见到一个闪著金光的小东西出了土。
那是个很细的金戒指,寺东拿出口袋里的另一个金戒指,配成了一对。
「扬羽,找到了。你瞧,上面刻著『典』,这一个则刻著『和子』。」
我点点头,将两枚戒指收起。
「快去吧。」寺东催促著我,我转头看了伊吹,他很平静的看著我们。
他已经不是这个家的守护神了,这个家里也再没有人能让他守护。我想起寺东的行李中,带了那把黑刀;那是我以前交给他的东西,但我不希望他这麽做。
「我不会那麽做的。」
看著我一直没动身的寺东,无来由的冒出了这句话;看来我的心思早被他掌握。
绕了好几个圈子,我才终於找到车站的旧址。以前应该是巴士站,现在只剩下路边的乱草和旧椅子。
不知道怎麽形容,但我就是知道该去那个地方找寻。这和认路的能力无关,纯粹是直觉使然。寺东跟在我身後,没有讲半句话。
少女坐在一旁,我看见了她身後的公车小棚,这是这个地方往昔的模样。她穿著简单的洋装,手中拿著小小的行李袋,黑发扎成两条细细的辫子。
她不晓得在这里等待了多久,也许是从那个晚上开始吧。等待著和自己约定好、要一起远走高飞的情人。
女孩是个富家小姐,但绝不娇生惯养;她知道自己该共渡一生的人是谁,但有这份幸运明白,却没有那个命等到那个人来。
我向她打招呼,她看来有紧张。手里牢牢的抓紧行李,笑容也有些僵硬。
不过她很美,那是幸福的微笑,洋溢在年轻人的容貌之上。
「你好呀,你是和子对吧?」我轻声的说道「那个……有人托我带个口信给你。」
我拿出刻著「和子」的金戒指,交给她。她的表情瞬间变的困窘。
「那个人拜托我和你说,他遇到了一点麻烦,不能来这里接你了……可是他会在那个地方等你,你知道要怎麽走吗?」
疑惑的表情,在听完我这番话後渐渐消失。她握住了戒指,看著我的双眼澄澈发亮;她点了点头後,缓缓的走向了路的尽头。身影消失在空气之中。
这次她一定会回到那个人的身边。
「我没有对他作祟,只是有过去看看他而已。」
报纸的一角刊出了某大医院院长冲入产房内闹事,疑似精神异常的报导。而伊吹这麽回答著。
将挖出的戒指还给平乐先生之时,他说他有梦到和子来找他,就像他们俩当年分别时的模样。他珍惜的将老旧的戒指圈在颈上。
至於我们的那位作家朋友,听闻老宅中有棵桃花想迁移去神社,却还找不到适合的神社落脚时,赶忙和我们说他家的院子很大,而且自己很会种树。
虽然会种树这点一听就知道是骗人的,但後来几个年头,桃花都在春季满树盛开,就像开尽自己最後的生命那样,彷佛早有预感。
然後在那男人死去的那年之後,桃木的叶子就悄悄凋萎,没再开过半次花了。
四十九谈 蜃楼 (上)
这是给他的信,寄到他室友的手中。
那一次他的回信里,夹了几只白纸鹤。正月觉得有趣,就拿了条线把纸鹤串起来,吊在窗边,当作风铃;风吹的时候,纸鹤的白翼就在灰蓝的天际下映著。
几天後,传来了他的死讯。
正月和真山,两个人之间总好像有些什麽连系在。
虽然出生地不同、出生年月日不同,血型不同……但让他们在一起的,不是这些可以计算的东西。
他们的正式认识很奇妙,那时正月高二,正摇著笔杆趴在书桌上,烦恼大学志愿的事情;然後他的手机突然响起。
「哈罗,亲爱的,小睦月!你到那里了呀,我已经在车站了耶……。」
电话中传来男子愉快的声音,亲腻的叫著自己的绰号。正月的名字是『睦』,家里的人常常会开玩笑的叫他『睦月』。
是打错电话了吗?叫睦月的人也蛮多的吧。但听见自己的绰号被叫的这麽三八,自己又不是他的女朋友,──正月不禁一阵恼火。
「你那位啊?」正月不怎麽高兴的回道,毕竟这家伙搞不好是自己的朋友,还是得问一下。
「你傻了啊!我是启吾啊。」
「……那一个启吾啊?」光讲启吾这个菜市场名字根本分不出来,光是正月自己班上的同学,就已经有三个启吾了。
「小睦月好过份,干麻装做不记得人家啊!我是你老公耶。」
听完差点昏倒。正月拿起电话就大吼:
「谁是你老公啊──你根本是诈骗集团吧!神经病啊!」
「嗳,正月睦,你发疯啦。你要是会迟到就说一声啊,又不会怎样!干麻吼我。」
电话那端的男人,也不太高兴的吼了回去。
他自称叫做真山启吾,还是正月交往二年的男朋友;现在正在车站等他,要一起去正月最喜欢的海洋馆约会。
正月最喜欢的地方,的确是海洋馆没错。接下来这个真山又讲了一堆有些连正月自己都想不太起来的私事。正月直觉的冲往窗边,把窗帘给拉上,深怕自己是碰到了偷窥狂。
幸好这个真山,下一句话不是『啊,我看到你把窗帘拉起来了喔!』。正月头晕脑胀的硬是叫他把住址电话给交出来,虽然不知是真是假,不过真山爽快的连学号和提款卡号码都给了他。
三天之後,正月找了两个人高马大的橄榄球社同学,──背後背著高尔夫球竿,一起去真山所说的S大学找人。结果真的给他们找到了,但真山不如他电话中所自称的、是三年级,而是一年级。
他说自己真的没有打那通电话,也不认识正月,不过倒是觉得正月看起来有点眼熟。
聊了几分钟後,真山惊讶的跳了起来。
「你以前住那里?」他问道。
两个人原来念隔壁的高中。继续问、又是隔壁的国中、隔壁的小学……连出生都是隔壁的两间医院;也许常常见面却不自知,才会感到眼熟。
至於提款卡号码,是正确的。
「哈哈,所以呢,你就来考我们大学吧。」真山大笑道。
正月填了S大,然後成了真山的学弟。结果两个人真的交往了,正月在情人节前,正月苦闷的寄出了一盒巧克力给真山,情人节时真山也向正月告白。
简直就和那通电话所讲的一模一样,俩人不时跑去海洋馆约会,看看水箱里闷的发慌的海豚、快被玩死的海胆,散散步,聊天接吻,这是两人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二年後的一个下午,两人原本约了要一起去海洋馆看新来的水母;正月走到车站时,望见一脸困惑的真山,手中正拿著手机猛按。
「睦月!」他一见到正月,就不满的大叫「你刚刚干麻装作不认识我啊!」
「我没有啊………?」
手机根本没有响,但正月突然明白了。
这是第一件具有代表性的事件。
之後,就像有什麽事在牵引著俩人一般,如果以在神社中求得的缘份为譬喻,估且称之为红线。
奇妙的事常常发生在俩人之间,如果真山不知何故带了两把伞,那麽这天正月一定会忘记带伞;如果正月点错餐点,那真山必定正好喜欢吃这份餐。因果在他们之间似乎出了某些错误,造成了一种微妙的互补情况。
他们的同学,也都觉得很奇妙。
「真山,我昨天看到你和正月在逛街喔。」
某天学妹如此说道,但昨天真山和正月根本没见面,去逛街的只有正月一人。
「正月,我那天和你打招呼,你怎麽都没理我?」
和坐在图书馆的正月打招呼,正月却像聋了一样没反应。几分钟後真山出现在窗口,转过头正月却不见了。
这样的事情屡屡出现,被人笑说是灵异搭挡。
「你们是不是因为太想念彼此,所以才会这样呀?」同学笑道。
「是呀,形影不离喔──,哎呀,真羡慕!」
对於朋友们的嘻闹,也只能笑笑回应他们,毕竟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但对於彼此的交往,俩人倒是非常低调。因为真山的父母是极度激烈的卫道人士,如果被他们发现自己的儿子在和男人交往,那不是被拆散就能解决的。
但事情终究还是被发现,尽管毕业在即,真山的父母还是立即替真山办了退学,连夜将他送往美国。
虽然心底早推衍过无数次分手的场景,但事情未免也来的太快了;就连哭哭啼啼和哀求都来不及,真山父母快刀斩乱麻的做法,瞬间将两人推入真空。
过了好几个月,心碎的正月才收到一封折的烂烂的航空信,那是真山寄给他的。
真山说他现在被扣留在美国某所势利到不行的山中贵族大学,周围全都是把同性恋当精神病和天谴的恐怖宗教份子。走到那里都被钉的死死的,好不容易才能把信丢进山下的邮筒。
短短的信,让正月哭了一整个星期。自己的家人肯接受自己的性向,幸福到让他忘了外头还有个冰冷的世界,足以隔开真山与自己。
後来有个前去交换留学的室友,肯帮真山带信,两人才又恢复联络。这时第二个代表性的事件发生了。
同样也是情人节的前夕,居然接到了真山的电话。他趁下山时到镇上打公用电话,开心的大笑著。
「你真的很厉害耶,爱死你了。」
「什麽啊?」听著真山笑到不行的语气,正月又是一阵疑惑。
「巧克力啊,」他压抑著笑意讲著「你居然把巧克力整盒寄过来……为什麽上面写的是日本的住址啊?我室友看到时吓了一跳呢,幸好他手快,藏起来了!」
「我没有寄巧克力给你呀!」
「明明就是你寄的啊,不是学校面包店里卖的巧克力吗,你还有写卡片,说你好爱我呀!」
「这……,」
印象中自己只买过一次学校面包店卖的巧克力,是向真山告白那一次。因为是情人节的关系,不敢去太张扬的店里买,超市卖的感觉又太廉价,结果爆笑的买了学校面包店的巧克力。
想起了什麽似的,正月赶忙发问:
「启吾,你和我……告…白那年,有没有收到我寄的巧克力?」
「没有哇,是我和你告白的不是吗?」
果然,二年前的巧克力,这时才转送到了真山手中。该怎麽说呢,正是时候。
虽然嚷著叫真山不要吃那盒保存期限不知过了多久的巧克力,但还是偷偷的掉了眼泪,很希望他能尝一口。
在正月毕业的前夕,收到了一封装了几只白纸鹤的信。恶耗在不久後传来,真山在山路上出了车祸,死了。
四十九谈+蜃楼 (下)
从那天起,正月就像失了神那样,整天的望著真山最後寄来给他的那串纸鹤。课也不去上了,办了休学;但他说不想回家。反正学期还没结束,舍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正月继续住在宿舍里。
夏天渐渐来到,在室友们注意到之前,正月开始折起纸鹤。
几乎是裁尽了他所有能拿到的每一张纸,就这麽沉默的一直折著,从几百只到几千只,最後室友把纸鹤装箱,一箱一箱的叠在房里,像是要搬家。
後来室友才听说,原来有个要命的学妹随口安慰他,和他说人死不能复生,不过可以折纸鹤为他祈福,说不定还能得到幸运。
「乾脆寄连锁信算了──不要随便捏造都市传说啊!」室友狠狠的骂了学妹。就算人家并不是恶意。
而且让正月变成这样的另一个理由,也是因为真山的最後一封信里,夹了那几只纸鹤。那几只每天飘荡在窗边的纸鹤,变成了正月唯一的依靠。无处可寄托的思念,一只一只的被正月悬在窗边。
正月的三个室友,百般无奈的在速食店开了一个小小的会。讨论在毕业之後,正月该何去何从。
「都是他平常做人太成功……可恶,现在不管他也不行!」室友抱头烦恼著。
「这……我已经找到房子了,」平日最照顾的正月的椹本说道「他可以住我那边。」
「椹本你要照顾他啊?」另外二人惊呼。
早就怀疑椹本对正月好像有意思,没想到椹本连房子都找好了;还打算直接『接手』正月,这下子事情还真是不言而喻。
其实椹本对这件事情,也烦恼的要命。
他喜欢正月是事实,但碍於正月早就心有所属了,乾脆放弃表明。但如今正月变成这个样子,就算人家说他趁人之危也无所谓,怎麽让正月恢复原来的开朗,才是最重要的。
怎麽也没想到,才二十出头的年纪,真山就不在了。虽然自己和真山并没有太熟稔,但也是相同的年纪;想到自己还在这个世上,但曾经在自己眼前出现过、会动会笑的真山,如今却烟似的消失在世上,就有种奇怪的感觉闷闷的在胸口骚动。而正月的感受,肯定是要比自己强上千倍吧。
所以才会一下子脱离了原本的生活,如果不这麽做,恐怕没办法过下去。
变成这样,最心痛的不是自己,而是正月。
椹本想起,某天晚上他半夜醒来,却发现正月还没睡。他趴在靠窗的书桌上,打开窗户看星星。
问他在做什麽,他说他在等真山。
「他都没有回来看我。」正月的声音听起来好困好困了。外套丢在一旁,因为怕穿了太暖会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