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都是晚上才出现,所以正月总是白天才昏昏的睡去。他的语气像是在等迟到的恋人,但恋人这次不是迟到。
不知道该怎麽回答他,如果是普通人的话,说不定会认清事实。但想起他们俩人身边曾发生的事,也难怪正月会这麽难过执著。
那阵子,椹本也只能摸摸正月的头发,替他买好宵夜。
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但在期末搬离宿舍的那一天,椹本终於发飙了。
虽然椹本已经决定要鼓起男人的气魄,就算正月一直这个样子下去,也要默默的照顾他;但在收拾行李的时候,正月却嚷著要把那些纸鹤全带走,还有他宿舍里的东西。
自己不过是新进员工,要多养正月一人,已经很吃紧了,所以租的房子很小,根本放不了正月那麽多的行李;把自己的东西清掉,想让正月多带点东西走,才发现那些行李根本不是正月的东西,多半是真山的遗物。
真山的衣服、旧书、杂物,一箱一箱,之前离开日本时太过匆促,都留在宿舍里没有带走;真山的父母和舍监说丢掉就好了,正月把这些东西通通捡了回来。
因为这些东西对真山来说很重要,所以等他回来,就可以还给他;但真山不会再回来了啊!
想起正月每晚待在窗旁,手里总是捏著那串纸鹤的模样。椹本真的愤怒了,他第一次这麽恨真山,这麽恨一个已经走掉的人。
「这些东西不可能带过去!真的没有那麽多地方可以放!」
随意搬起一箱最轻的,记得里面是正月折的满满的纸鹤:「我要拿去丢掉了,不然你要送人也可以。」
「不可以!」正月大叫。伸手就要抢回椹本拿走的箱子。
椹本的身材比正月壮上好几倍,正月也只能抓著袖子和他拉拉扯扯;看见正月这个模样椹本也是心酸,但一咬牙,还是决定要丢掉纸鹤。
一只手拖著脸气的胀红的正月、走在宿舍走廊上,大家全都回头看他们的拉扯。几个认识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还以为他们打架了,赶忙上来劝架。正月最後抓著椹本的手臂,淅沥哗啦的哭了出来。
「……你…!」
椹本气的连话都说不清楚,一手著箱子,另一手搂住哭的半死的正月。这下子同学都站到一旁,不敢说话。
「小睦,他走了,他不会回来了!我拜托你不要这样……。」
「启吾……。」正月还是不停的哭,好像椹本说的是谎话。
「小睦!」
手中的纸箱渐渐沉重,椹本也越来越恼火,他大手将封箱胶带三两下撕掉,把纸箱里成千百只的白纸鹤往窗外倒。
纸鹤从二楼像雪一样的从椹本手中撒下,正月尖叫一声,往纸鹤飞下的窗外望去,却看到了令人无法置信的画面。
窗外──的楼下,出现了一层像海市蜃楼那样,有点模糊的幻影,只有一瞬间,在纸鹤洒出窗外的时候。
那看起来像是外国的街道,很多绝对不是这个学校里的外国人,在那影像中来来往往的走著。里面只有一个黑发的男子,那是真山。
「启……启吾!」
随著正月几乎是倾尽全力的呐喊,椹本手中的纸箱掉出了窗外,因为他同样也看到了,──身後围观的几个同学,也都看到了。
每个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眼中所见的景象,那雾似的街道中,真山听到了正月的呼唤似的,略带惊讶的仰起头来。
他的唇好像动了,但距离太远,听不到他在讲什麽。但可以确定的是,纸鹤一只一只的掉落到他身旁,像下著雨。他伸手捏住了几羽飞落下来的白纸鹤。
「睦月!是你吗!」
真山的声音,不可思议的传来。所有在场的人都噤声了。
椹本还来不及反应,正月已经翻身跳出窗外。
「幸好没事,只是脚踝扭到了。」椹本想起当时的情况,仍心有馀悸。
「我当时看到他跳下去,心里没想到那是二楼,想到的却是──忽然觉得,真山会把他给带走。我真的吓坏了,双手一捞,可是却来不及抓住。我当然──不希望他被真山带走。
整个过程不过一、二分钟吧,大家却都觉得好像过了一小时那麽长;听那时在一楼的人说,他们也有看到那阵景象,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不过还来不及反应、景象就消失了。
我们後来仔细的想过这件事情,认为真山当初寄过来的纸鹤,应该就是当天我从二楼丢下去的,因为等景象消失时,纸鹤也都消失无踪,一只都没留下。我想,真山大概早有预感了。这真是难以理解,但我想是他们两人之间,有著强轫的缘份相连著。」
第一次听见有人用『强轫』来形容缘份,我也不禁笑了。
这是第三件发生在那两人之间,具有代表性的事件,也是最後一件。是悲伤的故事,但幸好不是悲剧。
现在的椹本已经是某建设公司的主管了,当然也买了很大的房子;正月如今还是和他住在一起,我猜想应该是找到了新的缘份的缘故。
四十九谈 垂樱 (上)
家里附近有间鬼屋,似乎是很多人童年时的记忆。
寺东的老家附近,就有这麽一个地方。
正符合所有传说中的场景,一间拥有数百年历史、占地辽阔的纯日式木造古宅,
院子里种满了如雾般迷蒙的八重樱花,秋天银杏斑黄;据说是当地以前的望族所居住的,望族後来搬离了这里,屋子转了几手,屋主都迅速的再度脱手。
虽然大家嘴上不说,心里也都明白,这间房子肯定是有问题。至於是什麽问题?家长们从来都只和孩子们说『千万别靠的太近』。
这『别靠的太近』的理由,也未免太不言而喻了。
乏人问津的古宅,一度差点被国家拆迁;在经过许多波折後,才定了主人。
古宅的主人,是个被街坊尊称为『草野先生』的老头子,据说年轻时是什麽留洋的了不起学者。虽然古宅的因为许多传言的关系,价钱偏低,但再低还是一笔大数目,老先生几乎是赔上了所有的积蓄,才买到古宅。什麽闹鬼的传闻,他大笑说、真闹的那麽凶,房子就不会那麽贵了。
老先生的身体和他的爽朗个性似乎成正比,每次有小孩子翻墙跑进古宅里冒险,他都还有办法追著小孩子们大吼大叫,甚至气呼呼的登门向家长告状。
草野老先生一个人独居在古宅中,没有家人,也没有去养老院的意思;老头子把古宅当成自己的家、自己的墓,老说死了以後还要住在这里;还说这房子多他一个鬼也没差,他就是要葬在这里,反正院子很大。
院子里真的有坟墓,而且数量还不少;毕竟是几百年的古宅了,有几个连名字都看不出来的石碑,是很合理也很合逻辑的事情。
老先生在寺东念中学的时候去世了,他还真的把自己的後事都给安排好,就葬在院子里面,一堆古老的墓碑之中;他的遗书上写明,谁都不准拆了这房子。有些建设公司想买,但碍於老先生的遗嘱,不卖。最後是一个作家用便宜的价钱买走了,是个写鬼故事的有名作家;作家允诺会保存这房子的模样,事实上作家就是爱上这古宅的样貌,他非常高兴的搬了进去。
搬进去的是个小有名气的鬼故事作家,附近的孩子都在等,看有没有什麽传闻跑出来,综艺节目会不会前来采访……。可惜後来,作家很失落的表示,完全没有遇到奇怪的事情。
这位作家仍然住在这间古宅里。透过寺东的介绍,现在我和他也颇有交情。
至於这间古宅是不是真的闹鬼,寺东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答覆:有。
这是寺东亲眼所见的,基本上没有唬弄我的必要。那是寺东十岁的暑假,每天都补才艺班到很晚才能回家的寺东,发现了奇怪的事情。
每天都经过的古宅,居然飘出樱花花瓣。
时间已经进入盛夏了,樱花这种东西早就不可能再开花,可是片片雪白落樱,就这麽邪门的从围墙顶端飘出来。
小孩子就是一种脑袋很简单,什麽都不怕的怪兽;如果是现在的寺东,肯定装作自己瞎了,然後自我解释说那些绝对不是樱花。可是那时的寺东还小,而且一定很可爱、很单纯,不像现在这麽奸险,所以小寺东在某天回家的路上,鼓起勇气爬上墙头,想看看里面是不是真的有樱花还在开。
寺东没有看到开著淡浅红白的樱花树,却看到一个年轻男人,坐在走廊上,手里捏著几张千代纸,身边丢著好几个已经折好的小玩意儿,有纸鹤好多只,还有纸花、青蛙等等的。粉色的千代就折花和纸鹤,蓝色深色的千代就折成青蛙蜗牛,非常的漂亮。
男人把纸花丢在地上,撒的满地,风吹过来,纸花转了几圈,就散成很多雪白花瓣。
这几天在外头看到的樱花瓣,是这样来的。
折完最後一张千代纸,男人笑著将其中的纸鹤挑出来,藏进白色浴衣的袖子里,其他的丢在走廊不管,就这麽转身进了屋子。
男人起身移动,寺东才发现到,他的身影有些透明。尤其是赤裸的双足,几乎像白烟那样快失去轮廓了。
没有人的身体会是透明的,男人是怎麽回事,不用多加解释。
寺东就这麽愣愣的走回家,看到了什麽事情,他也不敢乱讲,就这麽埋在心底。一晃眼就是十多年。
「其实是因为,那个男人看起来一点都不可怕。我还觉得他很漂亮、很亲切呢。」寺东这麽解说著。
「为什麽是说漂亮啊?」我问道。
「唔、就是漂亮呀,我不是很会形容男人啦,他长的什麽样子我也说不清楚了,但那时我心里是这麽觉得的,所以说很漂亮。其实还有後续呢。」
「什麽後续?」
「纸鹤呀;那时常常有小孩子跑进去冒险不是吗,那种古宅,小孩子最喜欢去里面偷东西了。有次我发现我一个同学的书包里,捏了几只青蛙,就是我那次看到的那种青蛙,青色千代折的,他说是从古宅里偷摸来的。
原来那些折纸不是梦,是真的存在的。我问起那白衣男人的事情,但我那同学说从没看到;纸鹤倒是有见到,很多串起来挂成风铃,更多收在盒子里。他说那些折纸,草野老先生宝贝的不得了。」
「就是那些纸鹤吗?」
我忽然想起,在作家的书架上,有挂著一串纸鹤做装饰;那串纸鹤绑的精巧,我一直以为是那个店家里卖的吊饰。
「某天我去作家那里喝茶,他就硬要我讲些关於这间古宅的传闻给他,他是真的从来没有在那儿遇过怪事。正巧看到那串纸鹤,我就把小时候遇到那白衣男子的事情,和他讲了。
他听了之後相当兴奋,就跑去做了许多调查,想查出那个男人的身份吧。毕竟一个写鬼故事的人住在传闻中的鬼屋中,却讲不出半点东西来,他似乎是闷坏了。」
「真的查出了什麽来啊?」想起作家的考证狂个性,照理说在搬进古宅之时,这个镇上的历史都早该被他读遍了。只是单凭寺东说的线索,要从百年古宅中找出个特定的人物,恐怕还是很困难。
「的确是啊。」
寺东喝了口茶,讲起了这间古宅的过去。
四十九谈+垂樱 (下)
这间古宅最初的主人,是在镇上身为望族、世居在百年老宅里的,当地的地主白石家。种在庭院中的百年樱树,正象徵著其家族血脉的古老。
白石家的长男,秀实,因为心脏一直不好的关系,从大学里退学之後,就一直待在老家里养病。
秀实的母亲,也是出自世家名门的小姐,但生完秀实後不久便走掉了。秀实得的是和母亲类似的毛病。
如果好好静养,过著平稳的生活,那还是可以长长久久健康的活下去──医生是这麽表示的。
过於担心长子的老爷,在秀实一次严重的发作之後,便命令秀实退学返家休养。
其实秀实在老家里,并不开心。
秀实的母亲早早就离开人世,老爷便理所当然的再娶。再娶的後妈生了两个儿子,嘴脸全和後妈一个样子,把秀实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巴不得碍眼的秀实快点死掉,两个儿子可以继承当家的位置。
老爷因为生意忙碌的关系,不常在家;就算待在家里,也懒得管那些家中的感情琐事,对他那样的男人来说,妻儿只要听话就是好,反正家业赌定是给秀实一人继承了,後母理所当然的应该尊敬秀实,而秀实也该把後母当成真正的母亲般照顾。
他那里会了解,秀实和後妈的两个儿子,明明住在同一间大宅里,却是老死不相往来的状况。
後妈一手管著家里的大小事,佣人们的心也是向著後妈,大家私下早认定秀实的病撑不久了,将来的当家肯定是两个次子,根本没人会去好好照顾秀实。
在家里,连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唯一能令秀实开心的,是大学里认识的朋友卓司写来的信。
卓司不像秀实,出生於世家之中,一辈子衣食无缺;卓司是个靠奖学金和打工渡日的普通学生,念书是为了将来能找份好工作养家。也许是卓司照顾他人成了习惯,老是挂病号的秀实,就成了卓司关心的对象。
身为班代表的卓司,总是会带著笔记前去探望病倒的秀实;为他讲学校发生的事、总是温柔可靠。大手抚上秀实的额头的时候,秀实感到满心的安稳。
即使被迫离开学校,卓司还是继续和秀实通信;在这个自己形同已死的家中,卓司的信是仅有的期待。
只有卓司看著自己,希望自己好端端的活著。
每次收到卓司的信,就发现自己又多活了几天。打开信,尽是卓司的生活点滴,彷佛一直和他生活在一起。
那麽这几天的生命,就不枉走过。
「等你毕了业,就来我家做事吧;我不会亏待你的,薪水很多喔。」
尽管这麽讲著,希望卓司能来自己身边,卓司却总是敷衍过去。卓司说律师要待在都市才有发展,去乡下会被人瞧不起的。
其实根本不是薪水的问题,要多少钱都没关系,那还需要留在都市发展?
卓司有两个妹妹,没有工作能力的母亲,以及自大又拿不出半点料的父亲。卓司要的不是显赫或是多奢华的生活,而是一口养活家人的志气。
光凭这口志气,就不能阻挠卓司自立更生的决心;就算是再穷苦的时候,卓司也不肯受秀实的半点接济。
唯一的一次,卓司用了秀实的钱,是秀实寄了汇票给卓司,叫他拿这笔钱买车票,到乡下来看看自己。
一大早秀实就呆坐在玄关等著,原本想去车站接卓司,无奈前不久又得了轻微感冒,被父亲下令不准出门。
卓司晃到午餐过後才出现,样子和分开的时候没两样;他不知道要送什麽礼物,妹妹塞了两包千代纸给他傻傻的带来。
你就教他折点东西玩,就折纸鹤吧,反正病人很闷的。妹妹如此出主意。
带惯小孩的卓司,会折的小玩意可多了;折鲤鱼、折鹤、折纸莲花……一桌子鲜豔的折纸排的满满。认识这麽久,秀实还是第一次知道他会折这些巧手的东西,卓司不好意思的抓抓头发,他觉得这些是女孩子家的玩具,是为了哄妹妹们才学来的。
秀实找了个箱子,把卓司折给自己的小东西全丢进去,小心的放在台子深处。
要是给那些作祟的佣人知道了,八成隔天就不见了吧。这些可不能丢,丢了,是舍不得。
相见只有这麽一次,卓司的工作忙了,说要见面,时间也总是一拖再拖。终於有天卓司写了封信来,说他要出国了。
那时的出国是件大事,不是随便出去,更不是随便回来。卓司说他的老板赏识他,要带他出国见识个两年,回国之後待遇会更好。卓司就这麽走了,但陆陆续续的也还是会寄信回来,只是邮戳换了个地方。
然後,事情就这麽突然发生了。一天下午,老爷突然回到家中,将一堆信哗啦哗啦的洒在秀实眼前。
信的内容尽是些不堪入目的情色字眼,写著对秀实的各种恶心幻想,更糟糕的,是大部份的信里,都不停的要求秀实带著家产和他私奔──嘱名是卓司。
老爷狂怒的大吼,不能相信自己最宠溺的长子,和另一个男人搞出这种下流的感情。
後妈领著两个儿子,在老爷的背後偷笑著,所有的佣人们也是。
那些信是谁写的、怎麽来的,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