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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醒见我发愣,便在旁边轻轻捅我的腰。
被吓得旁边一跳,瞪眼看着眼前之人:“要疯啊?没大没小!”
苏醒嘿嘿一笑:“公子眼神游离,想什么那么出神?这天可快黑了!总不能当街这么站着吧?”
瞟他一眼,将身一转,迈步走过门洞,一边说道:“你就这样下去吧!早晚叫你家公子将腿真个给敲折!”
苏醒吐了下舌头,赶紧跟过来:“陶公子,您是少侯门前娇客,有您关照,苏醒儿自然有恃无恐!还望公子庇护一二!”
我笑道:“好啊!不过娇客现下累了,需要梳洗一番,你去准备热水!”
苏醒点头:“就好就好!”说着一溜烟儿不见了。
望着背影,微微发出苦笑,像这样的小厮,还当真少见的很!张狂到这般程度,也亏得苏建青灌他!
热水很快备好,褪去累赘,将身子浸在氤氲水汽之中,身上的疲惫才算稍褪。
慢慢闭上眼睛,撩动水花点点洒在身上。
当黑暗慢慢袭来,心中慢慢升起一丝宁静。
突然忆起,双目不能视物那段时间,生活起居便全靠云陵照料,便是沐浴,也需得云陵在旁。需得承认,陶木然在水中,端的很不老实,撩动起的水花,每每湿掉他的衣裳。陶木然的恶趣味,喜欢听云陵被打湿后倒抽冷气的声音,所以每次沐浴,一桶水便有一半被泼在地上!
直到某人忍无可忍,伸手将我的头强摁在水中,才算老实下来!
云陵的手,很粗糙,有几处厚厚的茧,每每抚上背部,便痛得我吱哇乱叫。伸手握住,会碰到腕处两道深深的疤痕。纵使目不能视物,单是指尖传来的感觉,也清楚那疤痕是怎样的可怖。
“云陵,这两道疤,怎么弄的?”
云陵轻笑,将我的发轻轻挽起:“少时调皮,跟人打斗时伤到的!”
眉一凝:“什么样的打斗,会留下这样的疤痕。这样深,不会伤到手筋吗?”
云陵的动作稍稍一顿,片刻之后,才算缓声回答:“我也以为这双手便这样废了!后来家父在苗人处得到了一个续筋的方子,才算痊愈,否则现在,也没法儿照顾你了!”
“什么方子这么奇?”我问道,“手筋已毁,便是血脉尽断,说不得是终身的残疾,怎么还续筋的说法?”
云陵笑道:“我怎么知道?说不定当时手筋没断,那么遥远的事,不记得了!”
我点点头:“所以说,小孩子便一定要听话,乖乖的!不要让大人着急!你可记下了!”
云陵一笑,抬手一推我的额头:“现在是谁不听话,每洗个澡便要将屋子弄成个水晶宫?”
我但笑不语,只是默默坐着,任那双手将温热的水,慢慢洒在身上,出奇地温暖。
……
如今想来,那些疤痕,便是当年闯宫时留下的吧?
纵使殷非离记忆全无,但封云陵应该没有忘却,不对我说,是怕我神伤吧?毕竟在那个时候,纵使目不视物,却是万分的幸福,总好过寒宫之中,赤裸裸的冰冷。
殷非离已死,死在皇城,死在瑞麟殿上的高阁之上,随即将记忆埋葬。
留下陶木然与封云陵幸福地活着,这样的幸福,谁也不可夺走。
……
正这时,门外忽然一阵脚步声,苏醒的声音隔门传来:“公子,这么久啊?水已经凉了吧?我给你端来的热水!”
脚步声越来越近,说话已经到了门边。
说实话,沐浴之时,除却云陵,还不习惯被人瞧见,毕竟有不一般的性情,久之竟有羞耻之感。所以自始至终,洗澡的时候总要将门反锁。可今天,一时的匆忙,竟是忘记锁门!
苏醒可不管这些,脚一抬,竟是将门踢开,端着个铜盆创了进来。
脸上一热,心中升起好大尴尬,索性身子一转,将脊背对上苏醒!
苏醒一抬头,突然高叫一声,手中铜盆落地,热水洒了一脚。
扭头看去,见苏醒一双眼睛瞪得老大,脸色竟是苍白如纸,嘴唇剧烈地颤动着,两眼具是惊恐!
卷二(6—10)
6
我将眉头一凝,问道:“你怎么了?”
苏醒呆愣在当场,嘴巴张了几张,只是发出几声单音节的碎语。连不上句。
听了半天,一句不曾听懂。笑道:“纵使打翻了水,也不是什么大的罪过,何至于那样紧张,刚才的那份神气哪里去了?”
突然想起自己竟还是赤身露体,脸上不禁一热,转身拿过旁边的长衫,也不管身上依然挂着水,披在了身上。
苏醒看着,低头很夸张地咽了口唾液,算是暂时平静了下来,惶惶然来到跟前,说道:“公……公子,认识那么久,没想到你的身上竟还有那么可怕的东西!”
“哎?”我转头看他,“什么可怕的东西?从刚才你便奇奇怪怪的,抽的什么风!你刚才看到什么了?”
苏醒一甩头,怪道:“还……还不可怕?公子相貌俊成这样,却天天背着一个鬼头在背上。纹身我看得多了,还没见过这样的可怕的呢!”
我越听越糊涂:“你瞎说些什么?哪里来的纹身?”
苏醒一愣,搔头说道:“公子背上的那个纹身,别说是生来便长的啊?”
我一愣,当时便站住了,扭头看向苏醒,脸上登时沉了下来:“你把话说清楚,我背上哪有什么纹身?”
苏醒一脸的奇怪,“公子,背上的纹身,你真的不知道?”
我将头一偏,下意识向着背后一望,只看到肩膀,光光洁洁的,没什么奇怪的啊?
苏醒……眼花到这样?
想着,转头眨眼看着苏醒,眼神中尽是不以为然。
苏醒脖子一挺……噘嘴说道:“又要赖我眼花?我给你拿镜子去!”
说着,转身走到桌台前面,伸手拿过一方二尺见方的铜镜端在胸前,立在我的背后,“你自己看!”
卧疑惑地看了看他,铜镜之中印出我的背影,灰色长衫上点点湿迹。
迟愣了一下,慢慢将长衫褪下,回头看向镜中,顿时如一尊石雕,风化在了当场!
镜中的后背,光洁几许,温润如玉,却是在肩胛下的正中,绘着一个狰狞的鬼头,碗口大,颜色鲜红,以鬼头为中心,放射性地分布着无数鲜红色的曲形线条,密密匝匝,如长尾的蝌蚪,让人心中一阵作呕。
怎……怎么会这样?
不自禁地,竟是发现身上正在簌簌发抖,不可置信地看着镜中的那处鬼头,嘴唇几张几息,发不出只言片语。
脑中顿时一片空白,这个鬼头纹身,究竟是哪里来的?
头脑中,从来没有关于这处鬼头的记忆,平日里,有事没事的,哪有凭空对着镜子瞧自己后背的?究竟是什么时候有的这个鬼头,当真一点思绪都没有!
几时有的,谁画上去的,为什么一点印象皆无?
身体一晃,堪堪便要倒下去,苏醒慌了,忙上前将我扶住!
“公子,你怎么样?”
摆摆手,看向苏醒:“苏醒,帮我……将它擦去!”
“擦去?”苏醒一愣,“公子,又不是画上去的,怎么能说擦便擦?”
“不要罗嗦,继续打水!帮我擦去!”
苏醒点头,转身出去准备,不一会儿,木桶再次填满,转身拿了手巾,在背上使劲擦了起来!
开始是苏醒帮我擦,后来索性将手巾夺过,自己在背后擦了起来。
时间不知过了几许,只感到背上一阵火辣辣的痛,苏醒在后边将我的手抓住,语带哭腔:“公子!不要擦了,已经……已经出血了!”
深深喘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睛:“那鬼头,可还有!”
苏醒没有回答,却是顾左右而言他:“其实,那也没什么,平时衣服遮着,又有哪个知道?”
便是……依然还在?
脑子逐渐冷静,朱墨入肤,哪里那般容易?需得以针刺肤,复染以朱砂,便成了纹身。那鬼头图案,需一针一针地刺,如此繁杂的工程,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自有记忆以来,肌肤相对者,唯有云陵,却断然没有为我绘过纹身。
或者,真如云陵所说,那鬼头,便是天生的?
笑话,哪有如此的天生巧然?
忽然,想起那个殷非离……
莫非,是他留下的?
那鬼头边缘的长尾曲线,看上去似是有些熟悉,仿佛术士做法之时,在黄裱纸上绘下的……掬鬼符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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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叹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苏醒,惨然一笑:“你……先出去吧?我一个人……静一静!”
苏醒早收了那戏谑的表情,深深地望我一眼,说道:“我……我去准备些吃食,为公子压压惊!”
说着转身离开,我将门反锁,再次来到镜前,隔着铜镜的那个背影,是那样的陌生!背上已被手巾擦得通红,几处血痕纵横交错,缓缓渗出鲜红色的血,鬼头森然,色更加艳红,周遭的曲线,仿佛瞬间成活了一般,在眼前蠕动,一下一下。
暗暗记下曲线形状,不管是不是符纹,先行记下,日后再行探究吧!
整理好衣裳,天已黑,苏醒送过的饭菜,一筷未动。
推轩望月,浮云如丝。时间不知觉已经入夏,窗外已是虫声啾啾,晚风已经不再微凉,微温的暖浪扑脸,西面的天空繁星闪烁。
这时,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拖出长长的,光亮的尾。
普兰村之时,云陵曾说过,天空每有一道流星陨落,地上便有一个魂灵涅磐升天。我曾笑过他的痴傻,地上众生何止千万,天上出现过流星的次数可谓少之又少,这又作何解释?宿命魂灭之事,查无端倪,信口说说而已,当不得真。
但是,自从他走后,便非常地怕,每每有鸦啼星落,心中总免不了有几分计较,云陵,你……好不好?
来到宁次,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应该有所行动了!
次日,天色微亮之前,盹睡已消,忽听窗外一阵喧哗,远远地传过人声。眉头一凝,整衣推开大门,便见苏醒跑过。
“怎么了?”我问。
苏醒嘿嘿一笑,眼光神采奕奕:“少侯回来了!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正要你去呢!”
“哦?”我想了想,“看来此次觐见侯爷,当有好消息!”
说着,跟着苏醒来到正堂,大殿之上,苏建青当中而坐,面上带着些许倦意,想是一夜未曾睡眠吧?
不过看苏建青的面容。眼角眉梢笑意浓浓,正端着茶碗喝茶。
来到进前,刚要施礼,却被苏建青慌忙扶起,笑道:“陶公子,不用这般客气了,昨儿个走的匆忙,也没细问。你……何时回来的?”
我回道:“少侯入府不久便回来了!多谢少侯关心!”说着话锋一转,带笑说道:“少侯面带喜悦,可见此次觐见侯爷,有什么可喜之处?想是……侯爷病情有所好转?”
苏建青一笑,脸上显出一丝得意:“陶公子慧眼如炬,当真聪明的紧!家父的病情,真的好了许多!”
看着苏建青,突然眉头一挑,不露声色地坐在一边,手中接来小、苏醒递过来的茶水,竟自跟着一起喝。
苏建青偷眼看看我,突然清了清嗓子,说道:“其实,此次进府,除了父亲之病,还有一点事情,值得庆贺一番的!”
了然一笑,父亲病情好转,儿子怎生会有得意之色?从苏建青脸上神情看来,必然有其他可喜之事。我却偏不给他点破,看他能憋到几时。
心中好笑,面上却装出一片好奇之色:“还有……其他喜事?可否告知?”
苏建青手一抬,笑道:“昨日父亲病情大好,召我入府,本来想着不过是简单的请安而已,却不知父亲交给了我一个差事!”
差事?眉头一挑,问道:“什么样的差事?”
苏建青笑着自袖中拿出一个方印,抬手交给了我:“你自己瞧瞧!”
接过方印,眉头皱了皱,看向苏建青:“右督尉?”
苏建青点点头,说道:“前段时间,宁次城南营守军将领封庆洪将军突然身染重病,请假在家中静养了,右督尉之职空缺已有数日,没想到昨天父亲将这个官印交给了我!”
“哦?”我笑道,“那要恭喜少侯了,右督尉掌管宁次城一半兵马,当真是重职一份!有得少侯施展拳脚了!”
苏建青听的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宁次城中,可以有人看不起我这个少侯,可绝没有人能看不起右督尉的!木然……你要好好干啊!”
我一愣,突然觉得头上发根一阵发炸,转头看着苏建青:“少侯……说些什么?”
苏建青哈哈一笑:“陶公子,我说的还不购明白?这宁次城右督尉,便是你……陶木然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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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上一抖,差点将那官印扔到地上。
抬眼看向苏建青:“少侯,好端端的,怎么来消遣我?”
苏建青眉毛一扬:“为什么要消遣你,官印不就在你手上?只需跟兵检司那边打个招呼,便成了!”
突然感到嗓中干涸异常,无力地说道:“你刚才说的,定州侯是将官印给你的……”
苏建青一挥袖,“是!他将官印给我,要我挑一个合适人选,我便想到了你,当即便推荐上了,父亲答应的也很利索!我便顺道给你捎来了!”
大……大哥,你捎的不是一个萝卜,官印哎!宁次南营兵士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交给我?一人一口唾沫就够我洗澡了!
想着,抬手抚上发痛的额头,说道:“陶某手无缚鸡之力,右督尉……是个武官衔吧?你叫我如何统帅三军?”
苏建青笑得童叟无欺:“我看好你!”说着很夸张地打了个哈欠,说道:“忙了一晚,也没睡个好觉,这就补眠去了,你便在这里等着,不出正午,兵检司便会来人接你!你好好准备一下!”
准备?我要怎么准备麻烦说清楚!练武?读兵书?
……要一个肚饿之人种麦子,到做成白饭之时……
会不会有点小晚?
苏建青不管这些,身子一转,很不负责任地回房补眠去了,留下背影供我肆意唾弃!
官印还在手上,掂量掂量,压得手痛。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大厅中人来人往,家丁们里外地忙碌,唯我如高僧入定般,风化成亘古不变的一尊石像!
苏醒小心翼翼走过来,伸手捅我的腰。
豁然站起,将椅子踢倒在地上!转头撇过一道杀人的眼光:“你做什么?什么样的招呼不好打,偏偏每次捅人家的腰?”
苏醒嘿嘿一笑,伸手一指庭外:“公子,听见锣声了吗?大概兵检司来人了!”
旁边一跳,劈手抓过苏醒的前襟:“后门在哪?我先回避!”
苏醒眨眨眼:“你能避到哪去?他们不是来找你的!”
正说着,突然门外一声高喊:“陶木然将军可是在府上?”
头发根根竖起,瞥眼看向苏醒,然后心一横,迈步走向门外,像一个赴死的囚徒,悲壮得不得了。
院落中,四个红衣差人当院立着,见我出来,四人均是一愣。有人小心探问:“阁下,可是陶将军?”
看过问话之人的面庞,带着浓重的询问意味,心中不禁一阵惨笑。
将军?没想到陶木然有天井还有这样的称谓。
苦笑一声:“将军就不要叫了,陶木然倒是真的!”
四人听后,对望一下,纷纷倒身下拜:“属下参见右督尉大人!”
后退一步,强自忍下拔腿而逃的冲动,说道:“不……不用客气了,你们……要把我怎么样?”
四人抬头莫名看我:“我们……是南营的中军,接兵检司的通知,来接右督尉大人入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