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李泓锦七岁。那一年,他学会了对着天空,让酸涩的眼眶变得麻木。那一年,他学会了在天子身边最基本的生存技能,不能流露内心的脆弱。那一年,他懂得了只有自己才能保护自己。那一年,他明白了这个世上没有永远的真情。
薛辰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太子脸上的表情由幸福变成无助,再变成怨恨,最后归于沉静,真是变幻莫测,实在是一幅好景色。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和他比起来,会不会更丰富一些。当朝的太子,不久后的皇帝,原来也不过是一个寂寞的躯壳。薛辰内心玩味着看着李泓锦,自己却没有发现,他的脸上竟然还夹杂着另外一种表情,叫做心疼。如果,当时这个表情再持续的久一点,或者那是一个有月的夜晚,以后的那些是不是就不会让人惘然?
"哼。"李泓锦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总之,一遇到这个状元爷,他总是莫名其妙地会褪去自己坚强的外壳,将内心的脆弱暴露出来,这对他来说,是绝对不可以的,李泓锦愤怒地不做任何停留拂袖而去。空荡的夜色中,瞬时只剩下一袭白影。一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萤火虫,飞过。微弱的蓝光抓住了白衣人嘴角的轻佻上扬。
温情
次日,朝堂之上,皇帝封了薛辰为礼部侍郎。
退朝之后,李泓锦便往他的锦阳宫走去,想起朝堂之上的纷争,心中不禁郁结,自古以来,臣子们便没有一家之言,这天下,迟早是要落在他手中的......
一片紫色突然遮去了李泓锦眼前的阳光,"锦哥哥,你想什么呢?眉头都要打成蝴蝶结了。"
"酒醒了么?难得你今早竟然还能爬起来。"李泓锦拉下眼前的一大片水袖。
李泓煜晃着脑袋,左手缠着紫色玉冠边缘垂下的丝带,"因为煜儿想见锦哥哥嘛。"
"七殿下,微臣先回长泽殿等候殿下。"
李泓锦转身便眼皮底下的一袭白衣。
"哼。"李泓锦迈步离开。留下一紫一白。
"都是你,讨厌的人,把锦哥哥气走了吧。"李泓煜面上佯怒地斥责着薛辰,心里却不由地乐开了花。他自以为太子殿下是因为薛辰打扰了他和自己的相见而恼怒,想着想着,面上又泛起了潮红,又回忆起昨晚酒宴上的丝丝片段,锦哥哥充满柔情的眼神。心情不禁大好,也懒得再和薛辰耍小聪明,一蹦一跳地向长泽殿走去,只盼着课程能早点结束,去见他的锦哥哥。
薛辰抬起刚刚弯曲的腰,也朝长泽殿走了过去。步履轻盈的似是天上的谪仙。
锦阳宫内,又是一片漫天飞舞的黄。
心浮则气散,气散则剑乱。
可恨。那个薛辰到底是哪里来的,心里自觉得这个人不简单,总是在一望之下便能将他的心神摄了出去,是敌还是友?
长喝一声,李泓锦举剑向下急降,直刺地面,卷起地面上已然落下的银杏,围着他急速转弯,转而飞向天空。"不管是敌还是友,如此能乱我心神的,一律不能留。"
念及此,之前杂乱无章的剑法重新整合归一,李泓锦踩着重新向下飞旋的大片银杏叶,如天边的蛟龙,气势睥睨天下。
正待收气落地时刻,脚边突然闪出一条银链,速度之快,让人以为只是不小心穿过叶片的一缕阳光,但李泓锦反应绝不亚于这条银链,因为他感觉到了很强的剑气,但是却没有杀气,这也是他没有迅速出剑直刺来人的原因。侧身回转,那一片黄色褪去之后,露出一袭白色。
一片银杏叶慢慢地落在闪着银光的剑尖上,变成两片,继续飘落。树影投在那人的脸上,看不清表情。
"锦哥哥实在是太厉害了。"李泓锦刚落地,就被一大团紫色抱个满怀。
"太子殿下好剑法,微臣刚有得罪了。"轻轻一鞠躬,淡淡一句话。
李泓锦看着薛辰,面无表情,"没想到状元爷不仅好文学,剑法也使得如此精妙,当真是文武双全的人才了。"心里却错综复杂,但已暗下杀机。
"锦哥哥,你一直不教我剑法,如今我便叫薛师父教我了,以后就能和你一起品酒论剑了。"
"师父?"李泓锦随手拿起石桌上的丝布,轻轻地擦了他的剑。
"父皇今早让薛侍郎做了我的师父呢,本来我是不愿意的,不过看在他剑法还算可以的份上,我便委屈认了吧。"
"微臣不敢,皇上命小人只是教导七殿下一些处世之道,这舞刀弄枪的,微臣诚恐。"薛辰收起手中的剑,恭敬地交还给了李泓煜。
李泓煜也不接剑,拉着李泓锦向内屋走去,缠着要他尝尝刚从母妃那里得来的枣泥糕。
院内石桌上的一壶新泡的碧螺春,早已没了温度。
一弯新月寂寥地挂在天边。
吞进了一切喧烦的夜,总是能让人冷静地去思考一些事情。
一个身影挺直地站在院中央,月光落在他暗黄的中衣上,似乎想要照亮他的心灵,驱走他的寂寞,同时寂寞的人和物,也许能够互相安慰吧。
父皇终于开始让泓煜学习治国之道了么。自从那一日李鸿煜偶尔提及的薛辰教导他的事之后,李鸿煜在他那里闹了一个下午,直到和他一起用完晚膳以后,才不情愿地回到他自己的寝宫。而自打那以后,泓煜确实也很少再跑来他的寝宫,腻着他一起玩闹了。父皇,开始动摇把天下交给他的心了么。李鸿煜,究竟是个不求上进的少年,还是一个城府很深的皇子。
晚露沾湿了他墨黑的长发,长长的睫毛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睛里的猜疑与寂寞,从那一年开始,他就已经学会了自己保护自己,不再相信别人,身边筑起厚重的城墙,不让别人再来伤害自己。从那一年开始,他就对自己说,永远不能让别人猜到自己在想什么,这样才能立于不败之地。而如今,他也确实靠着自己的力量,稳稳地坐着这用母妃性命换来的太子之位。只是看着泓煜越长越大,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和他疏远,是嫉妒么。
十岁的那年,泓煜才三岁。一个很漂亮的奶娃娃,总是喜欢往自己的怀里钻,而自己也总是喜欢一个手指被他的小拳头握得紧紧的,那时候的心,也是慢慢的,暖暖的。喜欢把枣泥糕塞进泓煜的小嘴巴里,看着他碎玉一般的小牙上下咬着,晃着小小的脑袋,满足的看着他。
十二岁的那年,泓煜五岁。泓煜开始追随着他的步伐,在长泽殿里,他对着太傅对答如流的时候,泓煜拿着他的毛笔在宣纸上画着墨团。于是,宫里开始流传着太子博学,七殿下好学。于是,有一天,他在长泽殿外,看见了从未来过这里的父皇,那一片金黄的衣角,晃疼了他的眼睛。
十五岁的那年,泓煜八岁。他摘下一片柳叶,放在嘴边轻吹,那是很遥远的时候,母妃哼过的摇篮曲。泓煜也跟着他摘下一大捧柳叶,学者他的样子,却只吹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他揉了揉泓煜的头发,笑着。一遍一遍反复地教着泓煜,最终,一捧柳叶都吹破了,泓煜也没有吹出一个调子出来。
十九岁的那年,泓煜十二岁。泓煜缠着他,一定要教他剑法。父皇御赐了一把通体银亮的长剑给泓煜,剑柄处系了一个紫色的锦穗。而他,则第一次把院中的银杏叶全部削落,院中,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仿佛冬天一场残雪提前到来。眼角处,只有一个细细的紫色身影,对着他,痴痴地笑。
二十四岁的今年,泓煜十七岁。
露水更重了,夜也更深了。李泓锦也只有这个时候,在自己的寝宫才会放下所有的防备,想着曾经的温暖。他和泓煜,如今竟也走到了如此。他对泓煜,随着年龄的增长,早起了戒备之心,对他的心,怕也是变了吧。而,泓煜对他呢,还是一如从前的依赖么?
柳暗花名春事深。
小阑红芍药,已抽簪。
雨余风软碎鸣禽。
迟迟日,犹带一分阴。
往事莫沉吟。
身闲时序好,且登临。
旧游无处不堪寻。
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醉酒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锦阳宫中的银杏叶了又落,落了又黄。
皇帝依旧忙着他的朝政,身体也依旧健硕无恙。
只是李泓煜似乎转了性子,开始不再那么胡闹,偶尔还能蹦出几句颇有豪气的诗词出来。
李泓锦仍然没有放松一丝一毫,稳固着他的太子之位。自从去年,父皇泓煜开始学习治国之道以来,李泓锦更是没有放松自己,反而更警觉起来,暗中培植了不少党羽,做事更加谨慎,势力比从前更是壮大。
日出日落,云卷云舒。
京城里的小贩还是忙着叫唤买卖。
京城里的纨绔子弟还是忙着逗鸟享乐。
京城里的高官臣子还是忙着上朝晋见。
京城还是那个京城。
天下还是那个天下。
只是,自从薛辰进入朝堂之后,这一切看似依旧的背后,却又真的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但却又像险峰处的云烟一般,看不清,抓不住。
"锦哥哥......"
这一年,李泓煜长的飞快,一张娃娃脸似乎也工整了不少,露出英俊不凡的脸型,但一摸古灵邪气还是藏于眉宇之中。
最近一直忙着跟着薛辰学习一些朝务之事,都没有时间去找他的锦哥哥玩,这一得空子,总算拗过薛辰跑了过来。
李泓锦看着眼前这个出落标致的英俊少年,突然有点恍惚,这个人就是从小拉着他的手跑的那个奶娃娃了么。去年,还是一抬手就能揉到他顶上的黑发,如今却觉得有点费力,才能将手伸过他的脑袋了。
"锦哥哥......你不认识我了么。"李泓煜看见李泓锦发呆,又是一个标准式的满怀抱,这下却把李泓锦撞的后退了两步。
"你难道吃了什么千年雪参,怎的这么大的力气。"李泓锦微微皱眉,稳住脚步,还是任李泓煜往他的怀里钻。这孩子如今的头已经触到他的鼻尖了。
"那是我看见锦哥哥高兴嘛。你看,我今天带了什么来。哈哈,是百年尘封的美酒哦。"李泓煜说完赶紧从他的怀抱里蹭了出来,指向院门口堆着的两坛酒。
酒坛上面还飘着一摸白影。
"我把薛师父也带来了,今晚我们要对影成三人。哈哈。"
薛辰提起门口的两坛酒,走了进来。
"素问薛尚书千杯不醉,今日小王也想领教一下薛尚书的酒量,不知道薛尚书在这人间还有什么是做不到的事情呢?"李泓锦冷冷地朝着薛辰说道。
"哈哈。锦哥哥,薛师父好像真的没有是不会的呢。"李泓煜一点没察觉到李泓锦语气中的不快,还当他的锦哥哥是夸薛辰,便接着继续夸奖。
一年的时间,便将一个玩世不恭,无所事事的少年收的服服帖帖。薛辰,你当真不简单啊。李泓锦瞧进薛辰的眼睛里,心里念道。
薛辰,只是对着李泓煜微微一笑,仿似春风拂过那一潭碧水,默不答话。
李泓煜拉着李泓锦坐在石桌边,拍碎一坛酒。酒香扑鼻,果然是好酒。似乎在宫廷里,没有喝过这样的酒,李泓锦不禁叹道,"果然是好酒,泓煜你哪里弄来的这好酒?"
"不是我,是薛师父从宫外带进来的,我就说过,没有薛师父做不到的事情嘛。"李泓煜已经忍不住了,拿起酒坛对着嘴巴就要倒。
快入嘴边的时候,却被薛辰抢了下来,"七殿下,这露华浓不是这样喝的。"听是责备,确实充满着宠溺。
李泓锦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突然觉得心口酸涩的快要爆炸,这宠溺的目光为何不是专属于他的。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揽露华浓。哈哈,这月色,这美酒,好,好,好,哈哈......"李泓锦似是闻到这酒香就已醉了一般,一连呼出了好几个好字。
心中的酸涩被吐出,心情忽然开阔起来。
今夜,只有朋友,只有兄弟。
薛辰这时已不知从何处取来了三个玉杯,围着酒坛刚好围了一个半圆,只是这酒坛配上这小小的玉杯,多少有点不搭。
玉色的酒还在杯中荡漾着,一圈一圈地向杯壁扩散着,月光揉碎在这杯中,心儿揉醉在这杯中。
李泓煜喝了几杯之后,竟哼起了歌儿。
江上春山远,山下暮云长。
回雁峰前路,烟树正苍苍。
漏声残,灯焰短,马蹄香。
浮云飞絮,一身将影向潇湘。
他身边的两个人,只是默默地饮着杯中酒,静静地听着李泓煜的歌声,想着自己的心事。
突然,咚的一声,拉回了那两个人的心神。李泓煜已经趴倒在了桌上。
还以为这孩子已经长大了,个字长了不少,酒量还是那么一点点。李泓锦这夜也不知道怎么了,仿佛又回来了曾经的少年时代,脱下了自己的外衣,盖在了李泓煜的身上。
"你还是很疼七殿下的。"薛辰放下手中的酒杯,对着头顶的树枝说道。
"薛尚书,似乎喝多了,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李泓锦顺着薛辰的目光,也看向头顶的树枝。
又是一阵沉默。
"朝中都传闻太子殿下够狠够绝,是难得的帝王之才。世间的生物在你眼中看来,不过均如蝼蚁一般,纵是杀了,也不会眨一下眼睛,不是么。"
李泓锦面无表情听着,"薛尚书想说什么,不妨直接点。"
"世间万物都是生命,奈何有的人就那么喜欢轻视别人的生命,不把别人的命当命看?"
李泓锦不知道是自己喝多了,还是那个人喝多了,这话在他听起来,觉得很是莫名其妙。心里想,莫不是之前杀错了他家的什么人,薛辰是来复仇的?可是自己从未出过京城,身边的暗影势力也还没有到动手的时机,这话从何而来。
"还请薛尚书直言。"李泓锦看向薛辰,只等着他把话说清楚点。
只是薛辰却再也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向远方,似乎沉浸在什么的记忆里。
李泓锦更觉得这人不把话说清楚,堵的他胸口闷的要炸过去。于是,走到薛辰面前,却看见他的眼眶里似乎有些湿润,面色比往常都要苍白许多,嘴唇也失去了以往的粉色,只留下若隐若现的丝丝血气。
春梦
李泓锦的脑袋轰的一下炸开了,这是什么情况。这个人从来都是胸有成竹的,淡定的含笑,何时有过这般脆弱的表情,还很,还很惹人怜爱。
惹人怜爱?轰,李泓锦的脑袋还没有从上一波轰炸中逃离出来,意识到自己想到这四个字的时候,下一波就更猛烈的炸了起来。大脑一片空白,胸口一片酸胀,眼睛里只剩下一张苍白如温玉的脸,一双充满水气望不见尽头的墨色眼眸,两片几乎透明的唇瓣。
胸口窒息的狂热似乎缓解了很多,似有一股冰凉清甜的泉水慢慢地流过心中的闷热,冲散了之前的那聚集的酸痛,还想要更多,想把身体全部浸没在这片清澈冰凉的泉水中,小心地摸索着,似乎害怕这一潭清泉会突然消失一般,只能轻轻地去寻求更多的清凉。似乎又有很多清甜的泉水流入口水,李泓锦满足地开始放松自己的身体,让自己在这深不见底的潭水中,自由漂浮,慢慢沉沦。这天下,这江山,于他何用,他只想在这潭碧泉中,永世地漂流着,沉浸着,幸福着,快乐着。
突然一股热流冲上下腹,大脑一阵白光闪进,击碎了这一潭碧水,李泓锦挣扎着,蓦地睁开眼睛,只看见薛辰嘴角边流下的丝丝暧昧的银线和他紧闭的双眸,而自己明明还站在他的锦阳宫内。月色照着那嘴角的银线,更露出淫靡的色彩,看着薛辰涨红的脸颊,在他面前轻轻地喘息着,李泓锦再也控制不了,横打抱起薛辰冲向自己的寝宫。
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刻被打破,不再顾及自己多年来的坚强的外表却孤寂难鸣的那颗心,不再顾及那个人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来到他身边,不再顾及这个天下到底最后鹿死谁手,这一刻,他认了,他承认,自从一年前,在江南游玩的湖边的那一瞥,这个人就已经毫无防备地闯进了他的心里,任何种器具都再也抹不去的那一深深的烙印,根植他的生命里,越长越旺。这一年来,他不停地忍着,忍着不再去看那个人,因为他不能让任何一个人毁了他苦心经营的太子之位,纵然是那个他早已倾心的人。所以,他在朝堂上看见他,从来都是面无表情,从来都是冷冷地尽量不说话,而那个人只是会看着他,温柔的笑,似是要笑破这世间的痴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