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吧。”小白没有说她在听见这个名字后不知怎么的第一个想到的词就是“黄粱一梦”,毕竟那不算是什么吉祥的兆头。
小白用自己此次做护卫得来的钱在京城买了一座小院,算成是自己的落脚点,然后她便买了一壶好酒,去寻关七同饮了,彼此交流着各自的境遇。
“你开始教你妹妹练武了?”小白惊异地问道,“会不会太晚了一些?”
“她本就学过一些皮毛,筋骨都还可以,现在练练就算成不了一流高手,总不至于被什么下三滥的小人物给欺负了。”
“你用‘下三滥’这词可得小心些。”小白开玩笑道,“‘下三滥’何家可不是什么好气量的君子。”
关七哧笑了一声,显然没将他们放在心上。
“之后呢?之后你又有什么打算?”小白问道。
“我打算离开京城。”关七说道。
“你不打算在京城做出一番事业了吗?”小白惊讶道。
“在京城是做不出事业的。”关七说道,“京城再好,也不过只有一方天地,你看那些风云人物,哪个不是在外面闯荡出了名声再进京城功成名就的?”
“也不一定啊……如果你进了一个组织,然后取得……”
关七以手势打断了小白的话,“就算我成了副手,又熬败、斗败了原来的老大,也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那可不是我想要的。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如今长江水道是无共主之地,我可从该处入手,作为我大业的起点。”
☆、天骄十四
京城势力各自割据一方,泾渭分明,已经渐成制度,其中老牌势力有之,如六分半堂这样新兴崛起的势力也有之,实在是不缺什么了。而要在这棋局中凿出一个缺口,填入一方新的势力只有两种可能,其一是这股势力本身异常强大,其二是棋局中一方彻底溃败,需要别的人来填补平衡。
现在这两种情况都不存在。
所以关木旦只能选择暂离京城,去势力尚未划分清晰的长江水道一带用心地整合属于自己的力量,让这股力量将他重新推入这只有“龙”和“虎”才能介入的京城战局。
“我打算带昭弟一起去。”关木旦又说道,他没有说为什么,只是眼中浮上了一层淡淡的阴翳,显然这个决定并不是出于什么愉快的原因。
“那……你以后要再和我斗一场,只怕要走不远的路。”小白笑道。
“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一起走?”小白犹豫了一下,这个念头对她并非毫无诱惑力,关木旦能感受到的压力也同样、甚至加倍地被施加于她的身上,她不厌恶王夫人,但她最初的轻视依旧让她难以忘怀。她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了,我还是留在京城吧。”
“机会有很多,但不是会降落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关木旦说道,“你我联手,三年之内,长江水道的龙头老大只会是你我。”
“那么,是你还是我呢?”小白收起了笑容,说道,“只要我和你站在同一个阵营里,不管我取得多大的成就,有多高的地位,别人都只会说温小白是借了关木旦的福气。”
“你很介意别人的眼光?”
“我很介意别人将我的努力成果归于他人。”小白认认真真地说道,“那会让我很生气。在小的时候,有人曾经嚼舌根说如果不是温小白长得好看又有个好爹,张侯一定不会收她做弟子。我听到后一怒之下踢断了他身上八根骨头,险些要了他的命,事后我师父教训了我一顿,告诫我高手绝不可轻易被自己的情绪左右。但如今,师父的任何教导我都能理解达成,唯独因这一点轻视而生的怒气难以遏制……如果天天要面对这样的流言蜚语,我可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错事。”
这种悲哀关木旦不曾拥有过,但因为他是小白的朋友,所以他会试着去体谅她的痛苦。
“那就这样吧。”他说道,“无论你什么时候来找我,我都会扫榻以待。”
这场谈话之后的第二天早晨,关木旦就带着他的妹妹离开了京城。
而几乎是在相同的时间,小白迎来了一位特殊的访客。
“你是……”她在推开门的一瞬间便楞住了,盖因眼前之人给她的印象颇为熟悉,但又有着极为明显的陌生之处,是以她一时竟叫不出他的身份来。
“不过数载功夫,便连师兄都不认得了。”那人淡淡说道,“也是我活该,早几年煎的药,只当是没看住被白眼狼给叼去了。”
“不,师兄,只是你……”小白难得有了手足无措之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最后只能别别扭扭地问道,“你这几年不曾回斩经堂看看,便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入了宫,哪里是说离开便能离开的?”来人进了门,自然地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了下来,“且我是在拜入斩经堂时便是个阉人了,只是你那时年纪小瞧不出来罢了。”
“我……”小白感到一阵羞意浮上了脸,她深怕师兄误会,忙解释道,“我不介意这些的,师兄,真的。”
她的师兄米苍穹瞧了她一会儿,在她越来越窘迫的目光中和缓了脸色,只是语气依旧严厉,“你在外面便是这样说话的吗?只怕本来是风平浪静,也得被你这毛毛躁躁、没头没尾的话给弄出些不快来。”
“我在外头不这样的,唯独在师兄面前才不太注意这些小节。”小白解释道。
米苍穹叹了口气,说道:“日后你做了官,不论是熟人还是生人,说话都得谨慎,否则那些多嘴多舌的一纸文书告上去,你又得江湖漂泊无所依靠。”
“做官?”小白一时不知他为何有此言论,“什么做官?”
“你之前不是击退了那神枪会的长孙飞虹?这贼子一身蛮力,纵使是官家也有所耳闻。王安石王大人在他面前大力引荐你,本朝虽无女子为官的先例,但官家是开明之人,又有革新的志向,不介意开个头,特意任命你为刑部捕头,官职与四大名捕齐平,但待你再干出些成绩来,便再做升迁,迟早能高过自在门那些人去。”米苍穹说道,“我知道你从小便胆大包天,怕你还没拿到官位便得罪了来送圣旨的内侍,所以便以你师兄的身份求来了这送口信的活。你我有同门之谊,那些叩拜环节便省了吧,你可莫要在外边瞎说,若被他人听去,我这可是大不敬之罪。”
“师兄方才才说要我无论生人熟人都加倍小心,怎么自己便在我这熟人面前这般随便。”小白闻言后笑道。
米苍穹不欲理她,将圣旨放于桌上,说道:“明日一早便去刑部打个招呼吧。”
“师兄。”
“还有什么事?”米苍穹问道,他见小白少有地露出了些许窘迫之样,便扬眉听她想再说些什么。
“我此番入江湖、入朝堂,确实有想为师们雪耻之意,只是……除护卫王大人外,我并无什么功劳,而四大名捕则……战功赫赫。”她不甘不愿地承认了这一点后接着说道,“如今我却与他们平起平坐,是否……”
米苍穹以手势打断了她说的话,道:“你可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当今圣上最为依仗的便是王安石王大人,你救了王大人的性命,他亦是十分欢喜。四大名捕虽然功高,但终究是先皇提携信任之人,当今圣上未必用得趁手,他亦可凭此提携自己的人。”
温小白愣愣地听他说着这些,心中依旧觉得有几分郁郁,米苍穹看出了她的真实心情,并未如过去一般为她的冥顽不灵暴跳如雷,只是叹了口气说道,“你若是实在过意不去,便好好办几桩漂亮的差事,为官家赢一个‘慧眼识珠’的名声。记住了吗?”
这话方才有几分对症下药的味道。
小白答应了一声,送走了自己的师兄。
这几日发生的事实在有些多了,她需要利用这一天的时间好好冷静一下。
又是一夜过去。
清晨的雾气有些浓,小白感到自己的头发有些湿湿的,这感觉很不舒服。她简单地梳洗了一番,又将白雪刀藏入袖中后便向刑部走去。
街道有些泥泞,还有些滑,平时也是这样的吗?还是说是因为她的心情不好才会让她看到的东西也呈现出消极的颜色?
但她为什么不高兴呢?
这个问题小白自己也回答不上来。
因为她这古怪的忧郁,刑部的庄严也带上了阴森的感觉。
“是温捕头吧。”一名捕快等在门口,一见到她便迎了上来,客气地说道,“华大人嘱咐小的在这里等你,说您一到便领您去见他。”
“麻烦了。”小白说道。
那捕快带她进了刑部,又七歪八拐地过了很多地方,一路上亦与无数人擦肩而过。
最后捕快将她带入了一间宽敞但颇为阴暗的房间,里面有一排排的架子,架子上有着一卷卷的书籍,稍走几步便能够踩起一堆的灰尘。
有两个人在这间房间内,一位是须发皆白的老人,面上笑容慈和,但他捏着胡须的手指上结着厚厚的老茧,一看便知道是练了许多年的硬功夫。
而另一个则是一位穿着锦衣的年轻人,他长相清俊,但眉头皱得颇紧,看上去很不好相处的样子。
“华大人,刘捕头,温捕头已经到了。”领小白进来的捕快恭恭敬敬地说道。
☆、天骄十五
华大人便是那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他便是刑部尚书,在见到小白的时候他面上的笑容更加温和了,“温捕头来得正好,我这正有一桩案子需要你同刘捕头去处理。”
他这样省掉了寒暄的行为让小白松了口气,她深呼吸了一次,在华大人面前站得笔直,说道:“请大人吩咐。”
“城西有具无名尸体,希望你们二人去调查一番。”华大人说道。
小白正想说声是,却听见那位刘捕头冷笑了一声后说道,“一具无名尸,需要两名捕快出手?”
华大人笑了笑,从袖中掏出一匣子,匣子里装着一枚普通的铜戒指,他将戒指小心翼翼地取出,在戒指上的某部分轻轻一按,一层薄如蝉翼的刀刃迅捷地弹出又收回,如果不是那桌上留下的划痕,小白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在戒指中藏暗器不是什么天大的本事,但在那么小的戒指中藏下刀,又能够将出刀收刀的动作完成得这么流畅,这样的技术哪怕是用鬼斧神工来形容也不算过分。
“这江湖上有这种本事的人一只手也数得过来,而这些人中每一个人身上发生的事都牵动着京城的安全,我们不一定有必要阻止每一桩发生在京城中的江湖纷争,但至少我们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华大人说道,“每一分、每一毫都要清楚。”
他的眼中有着微微的冷光和威严,这让他的气质与他的地位更加相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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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捕头的全名是刘独峰,和偶立奇功的小白不同,他是切切实实地靠着一个个的案子爬到了捕头的位置,是以他经验的丰富与查案手法的老道都是小白远远不能及的。在屋中听华大人说话的时候,他的眉头一直皱得很紧很紧,这让小白感到他是个很难相处的人。但在走出屋子后,他却又显示出了健谈的一面,在去现场的路上他们路过了许多地方,他都一一为小白解释了这里是哪里,又是在谁的管辖之下。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小白所学到的比她来京城的时光中所学的还要多。
“刘捕头,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请说。”
“你……是不是不喜欢华大人?”也难怪小白会有此猜测,毕竟刘独峰前后的性格差异太大了些。
“你怎么会这样想?”刘独峰惊异地问道。
“因为你之前在华大人面前,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小白有些犹豫地说道,她不知道这样说算不算是冒犯或是多管闲事。
“并非如此,只是在大人面前,还是肃然一些好。而且,就算我当时有些不舒服,也不是因为华大人。”刘独峰解释道,“档案房中的灰尘太多了,我厌恶如此脏乱的地方。”
小白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刘独峰的衣服都干净得不可思议,而他的鞋子似乎比寻常的鞋子厚了一些,好像这样做能够让他离地上的尘土远一点。今天的地上有些泥泞,她不禁怀疑刘独峰这么热络地与她说话是不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使他不会太在意地上的肮脏。
“从这里到这里便是六分半堂的地盘了。”刘独峰结束了与他自己有关的话题,他似乎无意就自己的“喜净”解释太多,也许喜欢一样东西、或是某种状态都是不需要太多理由的,“雷震雷此次可说是来势汹汹,他手下又有雷阵雨这样的高手,霹雳堂也很支持他的行为,与此同时,他的对手又常常陷入没有意义的内斗,看来六分半堂在京城的崛起是必然的了……只是不知道他们能够在这京中昌盛多久。”
他这话并非是恶意的讽刺,只因那些风烛残年的病狮曾经也是年轻气盛的六分半堂。
“未来的事情谁能说清楚呢。”小白模模糊糊地回应道。
“我们到了。”刘独峰忽然停下了脚步,停在了风景如画的湖边,“看见湖中央的那艘画舫了吗,那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他们借了附近渔民的船,乘着它向湖中心靠拢,在那艘画舫附近还停着三艘小舟,舟上各站着一名衙差,他们护卫着这一小片水域,阻止任何人向这里靠近,直到负责此事的刑部官员到来。
“大人!”他们唤了一声后便低下了头。
刘独峰嗯了一声,对小白说道:“我站得久了,腿有些麻了,你先上去吧。”
小白愣了一下,而后心中生起一丝感动。
刘独峰自然不会真的如此不济,他这样说不过是为了不让小白跟在他后面看上去像是他的跟班,是为了让在刑部做事的人不看轻一个女捕头。
她没有道谢,却默默地记下了这份关切,一跃上了画舫,向内走了几步,为刘独峰留下了较为方便的落脚位置。
画舫上很干净,比小白想象得还要干净许多。
倒在地上的人穿着普普通通的灰褐色衣服,长相也是最平凡不过的,若不是他的十指较常人更长更细,几乎瞧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看来那枚戒指确实很可能是他自己打造的。”刘独峰说道,他一撩衣袍,蹲在了尸体旁,小心地翻找着他身上的物品,然而除了一个空荡荡的小布袋他什么都没找到。
“他被发现时就是在这艘画舫上吗?”小白问道。
刘独峰点了点头,答复道:“的确如此,这也是本案的疑点,这个人来这么艘画舫做什么,要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应该……”
“去找这艘画舫的来历。”小白接道,“我看这画舫似乎有些年头了,也许这一带的渔民或者常在湖边活动的人中有认得的。”
“我也是这样想的。”刘独峰说道,“不过,我想我已经大致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小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能愣愣地反问道:“你已经知道那人是谁了?”
“江湖上有本事造出这种暗器的无非这么几家,而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有一手绝妙的暗器功夫。”刘独峰说道,“你看此人手指上的茧,位置和一般的暗器高手很不相同吧。而在江湖上,有本事制出绝顶暗器又不擅长暗器使用的只有一户人家。”
“妙手班家。”小白也反应了过来,“班家的弟子非以暗器闻名江湖,但他们擅长机关制作,凭他们的技艺要制出这样的武器并不困难。”
“不错。”刘独峰说道,“与雷门霹雳堂、蜀中唐门相比,妙手班家实在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一股势力,他们从来不趟京城势力纷争这场浑水,又有谁会为了什么理由对他下手呢?”
这个问题不是靠观察就能够得到解决的。
这名受害人断气的原因在于背后的一掌,这一掌的掌力极大,又毫无特色可言,留在他背后的掌印也没有特殊之处,根本无法作为有用的线索。
刘独峰下达了收敛尸身的命令,重新回到了他们来时的小舟上,在将小舟还给渔民的过程中,他们向老渔人询问了与这座画舫有关的事。
“那啊……”渔人露出了有些古怪的神情,吞吞吐吐地说道,“那是……那种画舫。”
“那种画舫?”小白皱眉道,“哪种画舫?”
“就是那种……和青楼一样的画舫。”渔人说道,“已经好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