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他挣扎在家事的泥潭中。他的父亲出轨多年,执意要跟刚被查出重病的母亲彻底分了。霍长隽已经长成一个一米八几的成年男人,却对正上演的悲剧无能为力,对周遭世界的失控感如凌迟一般将他处置来折磨去。
徐耘安无比关切,多关心几句就惹恼了他。气话一出口,霍长隽就后悔不已,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迁怒于他唯一能掌控的徐耘安身上,胃开始泛起阵阵酸疼。
徐耘安脸涨得通红,眼里写满了伤心,抿着嘴唇快跑离开。
是啊,谁受得了这样的冷拒?霍长隽胃揪得更厉害了。
他头抵着窗户望出去,外面也下着像今晚那样淅淅沥沥的细雨,绵绵不绝。生活似乎也是如此,永远不会好起来,但也不会太坏,就这样牵扯不断地向前。
雨中突然闯入一个高瘦的身影。没几分钟,阶梯教室的门再度敞开,徐耘安满身雨汽向他走来,从兜里掏出胃药塞到他手里,一把黑伞搁在桌上。
“你不要生气,一气胃又疼了。你一疼我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等你想见我了,我再来烦你。”
他怎么会说“烦”呢?
徐耘安脸红耳赤喘着气来,头发和眼睫毛都被雨打湿,可怜地耷拉着,说完这句又喘着气跑开。
姿态低到尘埃里,那一刻却在霍长隽兵荒马乱的心上开出一朵花。
徐耘安木然回到家中,收起雨伞时才发现伞柄上还挂了个钥匙扣。钥匙扣是一只趴在月牙和白云上打瞌睡的布偶猫,绝大部分颜色褪去,原本凸起的边角被磨得光滑,看起来挺有年代感。
徐耘安把这钥匙扣里里外外摸了好一会儿,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把伞搁在一边,强行压下心里的翻江倒海,照旧吃饭画图到深夜。他最近接了出版社的约稿,要给一套精装版的童话书绘制插画。
凌晨三点半,他倒在床上,闭眼时不禁想起几个小时前霍长隽摸他的手,看他的眼,喊“安安”的唇。
他还留着那个钥匙扣。
徐耘安又想起了很远的事情。霍长隽有一只名叫“盖饭”的布偶猫,最初是霍妈妈从朋友家抱养回来。霍长隽喜欢得紧,把“盖饭”宠成了亲儿子。
大学有段时间,霍长隽混地下乐队整天赶各种场,不放过任何一个表演机会,没法带上盖饭。徐耘安亲手做了个钥匙扣,挂在霍长隽的吉他背包上。
想到钥匙扣整天在霍长隽身后一晃一晃,徐耘安就傻笑得跟地主家儿子似的。他藏着没说出口的小心思,这也是霍长隽在他离开很久很久后才顿悟的。
徐耘安画图或者看书都喜欢画朵云以示强调,云朵算是他的个人标识。这个钥匙扣里不仅有霍长隽最爱的猫咪盖饭,也有曾经最爱霍长隽的徐耘安。
当时,徐耘安想对他说:我跟盖饭会一直陪着你。
论起含蓄程度,比夏目漱石将“I love you”翻译成“今夜月色很美”更过分。
后来盖饭病死了,徐耘安还在,这回换他送霍长隽一只外貌相近的布偶猫,刚出生不久,取名为“锅巴”。
猫只有十几年的寿命,徐耘安的寿命可能是猫的好几倍,但他跟盖饭或者锅巴本质上没什么不同,拿出自己这辈子的好时光陪霍长隽渡过这漫漫岁月,希望自己尽可能长留在他心中。
承诺尚在唇边未来得及吐露,人便走散了,但在二十三岁之前,徐耘安确实是这样想的。
徐耘安翻了个身,睁眼望向黑漆漆一片的天花板,眼皮很重却全无睡意,一切关于霍长隽的回忆只会让他更疲倦。
一夜未眠,徐耘安辗转反侧到翌日清晨,洗漱一番后带上那把扎眼到不行的黑伞就出门去了。
今天微雨绵绵,目之所及氤氲着湿漉漉的水汽,连着层层叠叠垂压在天边的厚云,织成一张黏湿的银灰色蛛网,一把网住了整个世界,偶尔来风也扫不净空气中闷热分子。
路过小区附近的露天篮球场时,徐耘安习惯性停住脚步,撑伞在雨中看了好一会儿,五个身穿市一高中校服的少年还在场上打球嬉戏。
其中一个男生忽然手滑,篮球从场那头冲着这边飞过来。徐耘安下意识扔开伞,向前跨一步接住了篮球。
“小哥,抱歉了,谢谢啊,”跑过来的男生是他们当中身量最高的,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笑起来露出两颗明晃晃的小虎牙,“哎,我们还差个人才能玩三对三斗牛,小哥要不要来加入?”
眼前的场景仿佛跟过去微妙地重合,徐耘安被这一笑晃得眼花,愣了几秒。
记忆中的那个少年也是一笑就亮出两颗小虎牙,深黑如古潭的眼眸洒满星光,他满身是汗,每一个细小毛孔透着腾腾热气,向徐耘安这边小跑过来,喘着气儿说话的时候,感觉每个音调都冒出鲜活的荷尔蒙:“你一直在那儿看着,要不要一起?”
十七岁的徐耘安日夜画画,手疼腰酸,不想强行献丑,拒绝了这个增进感情的好机会。
那人没说什么,把球用力掷向场内,坐在场边晒太阳。
“怎么不打了?”
“不打了,你不陪我打。”
徐耘安面露难色,半晌才吭声:“我手疼,所以……”
怕他不相信,徐耘安伸出自己那双长了茧子的手,在他面前晃了下。
那人却突然握住了徐耘安的手,粗粝的指尖在手掌摩挲了一圈,紧紧捏了几秒又旋即放开,一副若无其事又恍然大悟的模样:“是该好好保护,这双手打篮球可惜了。”
炽热的红晕飞快地在徐耘安的脸颊和脖颈荡开,那人却笑得更欢,孩子气的眉眼舒展开来:“那就陪我聊会天,行么?”
别说聊天,哪怕现在要我风里来水里去,我都一万个愿意。
徐耘安当时心底只有这么一个念头,年纪小没见过什么世面,就为了这么一张脸,这么一句话就搭上自己。
“小哥?小哥?”
男生的催促把徐耘安拉回到现实中。徐耘安回过神来把球扔给那男生,拿起跌在地上的黑伞,整理好衣服,微笑着摇了摇头:“不了,我不太会。”
男生本来是随口一提,也没多强求,接过球后又咧嘴笑了笑,跟徐耘安挥手致谢就转身跑回去继续。之后那男生带球连过两人,艰难射中篮筐后与队友击掌,兴奋得围着场边跑了半圈,徐耘安嘴角也跟着染上明媚笑意,感觉顿时天放晴了。
这庆祝方式也能看到他的影子。
额前的雨水没来得及擦拭,沿着弧度流到眼角,徐耘安眼前暂时失去焦点,画面模糊起来。他闭眼后又睁开,下意识加重了握在伞柄上的力度,似乎还能回忆起霍长隽很多年前和昨天握在自己手上的力度。
他无意放纵自己沉浸在过往之中,毕竟离十七岁很远很远了。
徐耘安胸口微微发烫,片刻又消散开去。
第三章 钥匙
当天下午,徐耘安一宣布课间休息,小宝就上前拉他的手,问他等下有没有约。
徐耘安没想太多就如实回答,小宝一脸莫名的心满意足坐回座位上。
小宝一边画画,一边哼着基本没什么歌词和旋律的小曲儿,偶尔能听到一两个类似是某英文单词的发音。
“小宝,在哼什么呢?”徐耘安见他哼得挺起劲儿,笑着问。
小宝用小手半掩嘴巴,估计是从谍战片地下党交接场景中学来的。徐耘安附身配合他,只听到小宝压低声音说:“昨晚回去之后,我哥单曲循环了这首歌很久,有时候坐着就不动了,有时就笑出声。今天送我上学时全程也在哼。”
“他在哼什么歌?”
“我也不知道,是个女生唱的,歌名是三个单词,有两个单词我有在幼儿园学过,top和of……”小宝咿咿呀呀试图还原歌名的谐音。
“Top of the world?”徐耘安试着哼出这首歌的主旋律。
小宝重重点头,徐耘安傻了眼。
“老师,你也知道这首歌啊?”
他当然知道这首歌。二十岁的徐耘安在光线昏暗的KTV包房里借酒撒野,鼓足了他酝酿了快四年的勇气,坚持要唱Carpenters的Top of the world,给他暗恋了很久的霍长隽。
歌库里查无此曲,徐耘安仍赖在台上,用手机播放器公放这首歌,将音量调至最大,抱着麦克风开始胡唱。吐字含糊节奏全无,音准烂得一塌糊涂,投向霍长隽的专注视线是当晚表演的唯一加分项。
“You're the nearest thing to heaven that I've seen……is the love that I`ve found/Every since you've been around your love/Put me at the top of the world.”
(你是我见过的离天堂最近的事物……认识你以后/我才找到的爱/是你的爱使我登上世界之巅)
眼神和心底想说的话,几杯啤酒下肚上脑后,徐耘安用一首歌就唱了出来。
徐耘安很喜欢Carpenters的每一首歌,霍长隽也有同样的喜好。分开之后,徐耘安刻意不再去听他们的歌,怕Carpenters的歌太熟悉悦耳,一下子就把他拽进那年盛夏的甜蜜陷阱中。等时间一久,他也就慢慢忘了调子,忘了歌名,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可那些记忆分明还摆在某个角落锁住了,等待重见天日,而钥匙一直在霍长隽那儿。
既见霍长隽,什么记忆,什么感觉,全一股脑儿又回来了。
这天霍长隽心情好了不少,总有种浮在云上的不真实感,事情似乎也跟着顺利起来,很快就录好主打,接下来按进度录好剩下的三首歌,就可以正式进入后期制作。
柯诺从棚里出来看到每个工作人员人手一杯星巴克。他哥沈宵风今儿有通告没法来,这是谁的手笔。
纳闷之时,霍长隽的私人助理小陈给他递来一杯罗汉果茶说:“小诺哥,你喉咙不舒服,只能喝这个,不介意吧?”
柯诺接过:“今天谁请的客?”
“隽哥请的,今天的早餐、午饭和下午茶都是他请的。”
“他今天心情很好?”
“不是很好,就是一般的好。”霍长隽拍拍柯诺的后背,声调飞扬得快要唱出来,听起来心情真的很不错。
小陈识相走开,去派剩下的咖啡。
柯诺奇了,随便挑了个最不可能的来调侃:“谈恋爱了?”他认识霍长隽多年,知道他在录音棚里就是个抠细节又严格得要命的魔鬼,向来公私分明。可方才录音时始终脸带微笑,现在又大方请客,在工作场合这么喜形于色还是头一回。
“快了快了。”霍长隽禁不住笑了,这眼角眉梢的春意都快溢出来了。
这回答不对劲!万年王老五居然说快谈恋爱了?柯诺突然八卦心起,还想关爱关爱同僚,可惜霍长隽没给他机会,协调好接下来的录音行程就溜之大吉。
开往画室的路上,霍长隽开播放器单曲循环那首Top of the world,酝酿了一路的开场白,下车时又对着后视镜捣腾了好一通发型衣着。他忍不住自嘲,这会儿快奔三了却还像个情窦初开的纯情少男。
近一年来,霍长隽及其团队把大部分精力放在了给即将出道十年的男子组合Youth X准备十周年纪念专辑《Next》上,同时还要兼顾其他任务。合作多年的金牌制作人再度操刀,还是十周年纪念专辑,公司和粉丝们对此期待很高。
高压之下,霍长隽心头那根弦一直绷得很紧,这段时间越来越频繁梦见徐耘安,这是他入睡的唯一安慰,不然他恨不得一秒钟再掰成六十份来用。
现在倒好了,终于见着了真人,不用急着回梦里了。
傍晚时分,停了没一会儿的雨又洒起来。雨幕中,霍长隽如约出现在画室门外。
余光瞄到哥哥敲门踏进教室,还在画纸上挥斥的小胖手停住,霍小宝立即六月变天,愁云满脸嘟哝:“徐老师,我饿了。”
徐耘安揉揉他的小脑袋,轻声说:“那今天就先到这儿,跟你哥哥去吃饭吧。”
小宝把徐耘安的手臂抱在怀里,作势摇了几下:“徐老师也一起呗,好不好?”
徐耘安下意识向霍长隽求救,视线一触碰到霍长隽就反应过来,马上又收回,再拒绝:“不行哦,老师有约了。”
“说谎,刚才问你的时候,你说没有的。”
徐耘安没想到小宝刚才的问题原来是个坑,自己还往里跳,没辙了。
小宝入戏三分,水汪汪的双眼山雨欲来,在旁的霍长隽不禁笑出声,在心里默默给他点了个赞。
昨天晚上,霍长隽拿出平日里忽悠公司的本事,对霍小宝普及了“五项原则”,即一哄二嗲三哭四闹五绝食。循序渐进,多管齐下,战斗的基本目标是哄得徐耘安乖乖跟他们吃饭。
徐耘安耳根子软,直接败在第三项原则上,无奈坐上霍长隽的车。
霍长隽想象徐耘安会紧张得半天没系上安全带,好让他来个近距离接触。事实是他想多了,徐耘安很快系上安全带,外表平静得看不出破绽,才一天他就能调整过来。
看不见酒窝的侧脸可真冷漠,又想让人揉揉捏捏。
果然,还是长大了吗?
整顿饭很淡,不论是饭菜的味道,还是徐耘安不卑不亢的态度。唯独他低头扒饭时露出的一处雪白颈脖皮肤,被饭馆橘黄色的灯光润得柔和细腻,透出那股软绵绵的质感勾起霍长隽的怀念。
以前,徐耘安是个吃饭时连自己该坐哪里都会纠结半天的磨唧精,这是一种对霍长隽的限定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