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征服英俊少男(上)
季玩暄是被《第九套广播体操》的音乐前奏吵醒的。激昂的旋律经由大喇叭扩音响彻方圆十米,可以使院中任何一个香梦正酣的人垂死惊坐起。他半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醒着盹,果不其然在半分钟后听见了对门聂子瑜清脆的早安:“老聂,你是不是疯了?”聂大爷今天不上班,一大早就逗孩子玩,被女儿瞪着眼睛威胁也乐呵呵的:“今天不是开学吗?我叫你和小季起床嘛。”院外屋内,男孩和女孩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聂子瑜趴在窗边,两眼放空地看向窝在躺椅里晒太阳的老父亲:“下午两点半报到,您看看现在几点呢?”略早,七点十五。聂大爷打起哈哈:“正好嘛,起来换衣服洗漱完就该吃午饭了。”聂子瑜哐地把窗户甩上了。聂大爷:“……”胡同里的小院子隔音效果一向欠佳,季玩暄揉着眼睛从床上艰难地爬起来,闷闷地笑了一声。制衣厂最近赶工,季凝和白阿姨前脚刚去上班不久,院子里只剩下俩小孩和一个无所事事的聂大爷。季玩暄磨蹭到窗边拉开不怎么遮光的棉布纱帘,温温吞吞一直试图折射到他床脚的晨间阳光霎时浸满屋内。刚从女儿那吃过瘪的聂大爷睁开半只眼睛看向他:“哟,小季,醒得够早的啊。”“原地踏步”的“一二三四”戛然而止,大喇叭稍一停顿,气都没喘匀就播起了第一节伸展运动。聂子瑜端着洗脸盆从屋里走出来,挺客气地拆老爸的台:“醒这么早是拜谁所赐啊?”聂大爷摸了摸下巴,一脸好奇:“拜谁?小季你说?”季玩暄守在窗边,在聂子瑜路过时手欠地摸了摸姐姐披散的长发。在女孩子含嗔的回眸下,他抿着笑涡缩回了脖子。答案自屋内扬声传了出来:“不知道啊,大约是改革的春风吧!”聂大爷远远与他对起歌来:“你还年轻,应当是初升的太阳才对!”聂子瑜:“居委会最近在和隔壁胡同准备诗朗诵比赛,我等会就去给你俩报名。”季玩暄/聂大爷:“不必。”女孩子秀气地翻了个白眼,把手下刚刚给小弟挤好牙膏的牙刷端端正正放在了他的杯子上。 自四年前季玩暄考上市重点信雅中学,季凝就带着他从几月一换的小出租屋里出来,搬进了厂里小领导兼好朋友白阿姨家院子里多出来的这间小屋。母子二人前十几年的漂泊无定落于此处,似是终于宣布一切可以暂时告一段落。景云胡同位于燕城城北,谈不上离市中心有多近,但离大人小孩工作上学的地方都只有几站路,十分方便。季玩暄刚搬来的时候只差两个月便是十二岁,与胡同里其他被看着长大的孩子相比似乎有些格格不入,但并不妨碍他走街串巷时因为那双天生的笑眼被塞上一路的水果零食。小孩子们都喜欢追在他屁股后面叫“哥哥”,但季玩暄最喜欢的还是追在聂子瑜身后玩着她的辫子叫“姐姐”。“你再揪我头发,我明天就去剃个光瓢。”聂子瑜是个狠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威胁自己。但季玩暄却很吃这一套,立刻收回自己撩闲的左手,捏着勺子咽进一匙漂着咸蛋黄的白粥。“小鱼姐,再给我来一碗呗。”另一只手从他身边伸了出来,厚着脸皮晃了晃掌中见底的瓷碗。小狗都不一定比他舔得干净。聂子瑜接过碗进厨房了,季玩暄没抬头,专心把碗里的蛋黄分成两半:“你什么时候来的?”顾晨星没骨头一样手托下巴撑在桌上:“广播体操的音乐是我找的,你说我什么时候来的?”季玩暄侧过头,扬声喊了起来:“姐!听见了吗?别给他盛了!”顾晨星从身后一把捂住他的嘴巴:“我好心好意过来接你上学,你对我好一点吧。”季玩暄把狗爪子扯了下来:“少来,直说,哪门作业没写完?”目的一秒被揭穿,但顾晨星一点害羞的念头也没生出来,反倒觉得两人心有灵犀,开心地揽住了季玩暄的肩膀。“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胳膊断了都没写完嘛!没事,我不要作业,给我来篇你压箱底的作文就行,我还欠五篇周记,拆吧拆吧刚好。”不知道顾晨星他语文老师会不会也觉得刚好,反正他自己抄得挺开心的。途中季玩暄无聊过去瞭了一眼,刚刚好看清周记开头小顾自己创作的部分——“暑假结束在八月份的尾巴,学校就像个大嘴巴,在上学期吐走了一批旧人,开学又要迎来新一届新生。说到这里,我也饿了。今天早上我吃的是……”季玩暄走了。聂大爷在逗醒他们之后就上胡同口下棋去了,聂子瑜在屋里画画,季玩暄转悠了一圈,最终还是回到被顾晨星霸占的书桌旁坐下,拿起了那本被倒扣在桌上看了一半的书。他从还没有大提琴高的时候就开始练琴,全年三百六十五天无间断,每天都会坚持练习至少一个小时,感天动地的勤奋。如今伤筋动骨一百天,本来他还高看自己,认为一天不练琴就得无所适从,但事实上装模作样两三天后他便立刻适应了残废的快乐,一口气看完好几本买回来还没拆封过的书。“你看什么呢?”顾晨星上辈子咽气的原因大概是吞了电动马达,一刻也消停不下来,周记才编了三篇就耐不住性子抬眼找人搭话。“教材全解。”季玩暄翻了一页书,随口敷衍他。顾晨星盯着他手里《如何征服英俊少男》的书皮,沉默了一下:“……你思春啊。”季玩暄瞥他一眼,挺客气:“关你屁事。”顾晨星来了兴头,放下笔抬着凳子边沿靠近:“当然关我事了,你还记得上次买花那哥们吗,够帅了吧?你给我两百块钱我把他微信卖你。” 季玩暄呵呵了一声:“你确定人家还没删你吗?”顾晨星磕巴了一下:“……这似乎并不妨碍我卖他微信号吧。”几天前从五一广场仓皇逃窜后,那位小同学果然讲信用地加了小星星的微信,但至今为止,两人唯一的两条聊天记录就是转账与确认转账。金额500元,比约定好的19枝玫瑰价格高出将近一半,不过想也知道再转回去他也不会收。顾晨星一边感叹着我们帅哥的共同品质就是阔绰仁义,一边习惯性给季玩暄转了250。当时没多想,但这个数字……他俩是不是被骂了啊?自己想入非非对号入座的顾晨星啧了一声,没忍住戳开了人家的朋友圈。除了大名“沈放”外,什么也没有。“他不会真把我删了吧?”顾晨星挺委屈,“给了钱就提裤子不认识了,这什么渣男啊?”季玩暄有点受不了他的怨妇口吻:“你先反省一下自己吧。是我的话也不想列表里忽然多出一个‘玫瑰少年’。”除此之外他还有配套的个性签名——“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顾晨星冷笑:“阁下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两人互相伤害了几句,一个半残一个脑残说着说着几乎要打起来,但很快又一起归为脑残冰释前嫌,头挨头凑到了一起。季玩暄托着下巴道:“前几天宁则阳给我发了条推送,教人悄悄检验微信单删。”顾晨星歪头:“他发这个干嘛?检验你有没有把他单删?”季玩暄摇头:“我不会删他的,拉黑而已。”除了顾晨星,季玩暄还有一个发小叫路拆,现在正在意大利探亲旅游没回来。小顾在二班,他俩在一班,宁则阳是一班的班长,惯会耍宝一人,一伙人天天放学凑一起打篮球。顾晨星眼珠转了转,分神琢磨起下午怎么逗隔壁班长玩:“那怎么检验啊?”季玩暄回忆了一下:“好像是试着把人拉入一个新群聊但不讲话,对方就不会有提示。只要能拉进去就还是好友,被删了的话会有非好友提示。”说干就干,顾晨星立刻低头翻动手指操作起来,季玩暄阻止都来不及:“哎你别急啊,这个法子好像只适用于旧版,新版会提示的,就很尴尬……”“操。”顾晨星打断了他。季玩暄眼皮跳了跳:“怎么,提示了?”顾晨星把手机举到他的面前,一脸牙酸:“那条推送告没告诉你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屏幕停在与“沈放”的聊天界面上,除了两条转账消息外又额外多了新的一条。“对方已开启群聊验证,同意后即将加入群聊。”微信什么时候多这功能了,季玩暄愣了一下:“那你快撤回啊,愣着干嘛。”“对哦!”顾晨星萎缩的大脑重新鼓了起来,但刚把手机收回来,他又沉默了。“……”季玩暄已经不想再形容这种不详的预感了。顾晨星深沉地叹了一口气:“你看你手机。”季玩暄扯了扯嘴角:“不太想看呢。”他不情不愿地拿起手机,点开微信,辣眼地看到了“兜里、有糖”“玫瑰少年”和“沈放”三个人的新群聊。这么一对比他俩脑子确实都不大合适。“这哥们儿怎么还真通过了啊,都不给我说手滑的机会,”顾晨星催促他,“你俩不之前认识吗?你说两句,我靠我尴尬得起飞。”说什么呀。季玩暄盯着“沈放”意外可爱的小猫头像犹豫了一会儿,试图从诸多表情包里挑选出一个温和的问好。不过很快这件事就没必要了——或许是因为左岸杀马特右岸非主流让人有些吃不消,一分钟后,沈放沉默地退出了群聊。顾晨星蹭了蹭鼻子,乐观道:“至少知道了他没删我。”季玩暄点了点头:“是啊,但现在删没删就不清楚了。”顾晨星:“……下午我要暗杀你们班长。”季玩暄:“我想久矣,您请自便。”
如何征服英俊少男(下)
沈放的手机正握在他侄女沈小米的手中。小姑娘今年年方六岁,科技达人一枚,熟练掌握家中所有电子产品(特别是电话手表)的诸多用途。今天小叔叔来家里做客,沈小米习惯性地要来他的手机玩闪耀暖暖,但一不留神,好像干了件错事。“小米,洗手吃饭了。”沈放屈起食指,敲了敲女孩的房门。小姑娘鼓着嘴巴抬头看他,一脸苦相。沈放:“……又有哪关过不去了?吃完饭我帮你看。”沈小米摇了摇头,走到他面前一把抱住叔叔的大腿,高高举起手机:“小叔叔,我错了。”沈放微微扬眉,顺着小女孩的手看过去,刚刚好看见“玫瑰少年”最新发来的一条消息:“不好意思,刚才手滑哈哈[憨笑]”。沈放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表情复杂了几分。他在女孩面前蹲了下来,若无其事地问道:“他发的什么?”不会是什么有色链接吧。沈小米不知道她叔叔正在以怎样的恶意揣测网友,诚实道:“他邀请你聊天,但是也不说话,我就又退出来了。”听起来还是怪怪的,但就当是手滑吧。沈放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牵着她向餐厅走去。饭桌前,堂嫂陆漫刚好帮小孩子们盛好汤,摆摆手招呼他俩入座。“小放,下午你哥送你,早点去学校报道,晚上还来家里吃饭哦。”沈放开学高一,原本该直升燕大附中高中部,但这学期却临时转到了信雅中学。家里的别墅也不住了。他一个人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学区房,面积不算太大,刚好够一个人生活。沈放喝了一口汤暖胃,语气也颇温和:“明天正式开学,晚上就不来了,我在新房子附近转转。”沈家枝繁茂盛,光盘桓在燕城有血缘关系的就有百十来口,但沈放只和堂哥一家关系不错,聊天的时候单字也能蹦成句子。沈扬从手机邮件上抬眼,对堂弟轻咳了一声:“信中的规矩没有附中那么严苛,校风相对活泼些,但教导主任可不好惹,你悠着点少犯错误。”陆漫插嘴:“别像你哥当年一样,在周一晨会上念检讨,念完又被罚跑了整整八圈。”沈扬捂住女儿的耳朵,自上而下探究性地看着她:“你不是说当年从来不认得我吗,学妹?”陆漫撇了撇嘴:“是不认识啊,但我想大部分人都会对那位傻学长略有印象。”他们两个一天不斗嘴就浑身难受,沈放见怪不怪地往沈小米碗里夹菜,但没想到下一句自己又被强行拉入了话题。“换了学校又是新环境,小放你有没有认识的信中同学呀?没有啊……没有也没关系啦,人总要认识新朋友的,说不准你会在信中收获这辈子最宝贵的友情呢?”这种毒鸡汤,换个人说他早就不耐烦地离开了,但偏偏是陆漫开口,沈放还能勉强听进去几句。朋友。他从桌面上将手机屏幕微微倾斜,又看了那“玫瑰少年”一眼。朋友不知道会不会有,但确实认识了奇怪的人。他发了对话框里的第五条消息过去:“知道了,没关系。”信雅中学创办于解放前,原本只是两三位海外归来的先生共同设立的公塾,后来越办越大,渐渐发展成了燕城百年文化的一支标志性风骨笔杆。今年刚好是建校八十周年,学校有心宣传,从进校门起一路都能看见惹眼的横幅。“喜迎八十华诞,再谱信中新篇”“服务燕城,保证教育,面向全国,走向世界”“八十载沧桑巨变,半世纪春华秋实”“热烈庆祝我校xx同学以731分高绩摘得本市状元”“续写信中八百年辉煌”……怎么说呢,只要是个人,识字,走进来,都知道信中今年八十了。“十年前校庆也没这么夸张啊。”沈扬小声嘟囔着,和堂弟炫耀母校的热情有一小半默默转化成了难为情。“这不算什么,等月底校庆那天还要更热闹呢。”给他俩带路的是沈扬的高中同学,毕业后回了母校教英语,今天带着他们又是报道又是认路的,很热情。“学校总体格局和我们当年没变,高中部还是在这里。喏,小放的班级就在这边,二楼,看,那个窗户就是。”两点钟的校园里已经充满了人气,嬉笑打闹的少年从班级冲出来奔跑到走廊上,和接水归来的同学相撞了一身淋漓。讲台上,课代表正招呼着大家交作业搬新书,女孩子们充耳不闻,凑在一张桌子前从手上偷涂的透明甲油一直聊到了最近新磕的上头cp。办公室里,老师们为门外阔别了一个假期的喧嚷深深叹了口气,压惊地喝了一口保温杯里的枸杞泡水。每一扇窗里都是一幅生动的彩画,但好像一切都和他相隔甚远。“我已经和他们班主任打过招呼了,要现在上去看看吗?”沈扬回头看了一眼垂眼发呆的堂弟:“小放。”少年从角落里排队回家的蚂蚁身上收回目光,“嗯”了一声。“我和小李老师叙叙旧,你在学校里转着玩吧。两点半开学典礼,你想的话可以去操场看看,不感兴趣就先回家,明天上学别迟到了。”沈放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和两人礼貌告别后就转身离开了。小李老师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感叹地啧了一声:“你们兄弟俩可真够像的。”沈扬:“哪里?我比他帅吧?”老同学拍拍他的肩膀,笑了出来:“你要点脸,人家可比你帅多了。我指的是那种睡不醒还挺牛叉哄哄的模样——你们沈家人都这样吗,沈叉?”沈扬:“滚,傻叉。”三楼的窗边,年轻教师刚刚指过的教室正上方,季玩暄正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向教学楼前空地垂下目光。“看见什么了?”“一个被两名家长押送还公然逃学的小朋友。”瞎子季信口胡沁完才觉出不对,转过头便看到一个男生抱着书包站在自己身旁的空位前。季玩暄原来的同桌是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子,姓彭名也,世人都尊称她一声“彭爷”。过去一年,他们两个上课时经常在纸上偷偷下五子棋,圈圈叉叉画满了彭也整整两个笔记本。季玩暄开学前新买了一个方格本,本来打算由自己出资下一本棋谱,但买完他才想起来,这学期文理分科,痛恨物理的棋友已与自己单飞。勉强认出站在自己眼前的是过去一整年都没说过两句话的同班同学,季玩暄嘴角微扬,面不改色地调动起回忆。两秒后,他叫出了对方的名字:“靳然。”男生咧嘴笑了起来:“缺同桌吗?”季玩暄:“会下棋吗?”靳然:“还会打牌。”季玩暄:“请坐。”新牌友利索地在他旁边落座,一边从书包里往外掏暑假作业,一边好奇地扫了一眼季玩暄右臂上的石膏:“你胳膊怎么了?”从进校门开始,这个问题他已经回答过不下二十遍了。季玩暄满嘴跑火车,从“梦游撞门框上”到“遭姓顾的狗咬”,答案一个也没重复过。他原本已经想好了,下一个答案要树立自己的正面形象,比如“帮邻居修房顶摔了”“抓偷井盖的负伤了”。但是,真正开口前的那一瞬,他嘴边出现的关键词却是夏日、巷口与冰淇淋。这似乎是一个难度不小的遣词造句。半天没得到回应,靳然歪了歪脑袋,玩笑道:“不能说的秘密?”“……没有。”季玩暄笑出酒窝,鬼使神差地说出了最接近真相的那个答案。“我啊,英雄救美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