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准备拉的是什么?"洪彦伦问。
"《圣·桑》"
"这好象是11级的曲目啊。"
"是,"管笑微侧脸来解释说,"因为这个比较短,进了高中练琴时间少,只能准备《圣·桑》。"
洪彦伦禁不住眼睛一亮:原来管笑也有做不到的事!哈哈。随即他说:"《圣·桑》的难度已经相当于12级的作品了,技巧性和抒情性要求都很高!能拉好它真的很不容易了。"
管笑只笑不答。
人已经陆陆续续进了大殿,脚步的回声想彻高高的天顶,很少有人注意到管笑和洪彦伦,因为大部分人直奔楼梯而上,但凡事总有例外。
管笑过了半晌才道:"你的曲目是什么?"
"《维尼亚夫斯基d小调......》"还没等他说完,一个身影从背后勾住了他。谁也没发觉,突如其来。
"洪彦伦!"男子兴奋的声音瞬间在寒冷的空气中凝固。
管笑转头收起了笑容,漠然地退了几步,无声看着那男人美滋滋地双手环着洪彦伦的上半身。
洪彦伦先是听到声音就瞬间冻住,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被抱住,脸色由白到青,由青到紫。那个瞬间,他脑中一片空白,眼神恍惚至极,他的嘴唇恐慌地发抖。
等到男人放下了手,换做一个手勾住洪彦伦的肩膀,俨然似好哥们一般地,在洪彦伦的耳畔细声说:"好久不见,你想我吗?"
肉麻!夸张地亲热!
洪彦伦僵硬着脸,胸口灼痛,头脑晕眩,微微翕动着嘴唇吐出几个字:"李......易......"
不知怎么的,洪彦伦用发麻的双手忽然转身抱住李易高声说:"啊!真是好久不见",凑到李易的耳下轻声嘀咕道:"管笑在旁边,你不要太过分。"他的胸口一起一伏,慌乱的痛苦翻腾在他心中,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是哦!嘿!管笑,好久不见!真没想到在这里看见你们!"李易爽朗地笑着和管笑打招呼。
管笑原本已经退到老远,而且不打算打扰他们老朋友团聚,但看到李易如此热情,也就彬彬有礼的,如绅士般微笑着鞠了个躬。
"喂,李易--上去了!"后边有个小姑娘尖声大喊。管笑眉头一抖--这是他的师姐。
原来如此。
李易应声:"好,就来!"说完回头又对洪彦伦亲热地说道:"晚饭我们一起去吃好吗?我还有很多话和你说。好了,走了!管笑,再见啊!"
看着李易瘦长的身影离去,洪彦伦艰苦地转过头来,恐惧已经写在他脸上--他从来不曾如此恐惧。太突然了,让人无法接受,"灾难!灾难!"洪彦伦心里大喊。
他试着去看管笑的眼睛,啊--那双眼睛在怀疑他,鄙视他,奸笑他!
"真......没想到......啊?"
管笑慢慢走上前,温柔地说:"是啊,他对你还是那么热情。"
洪彦伦突然爆发起来:"我其实......哼!"他握紧了拳头,猛得直接问,"你说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有点感觉,这个感觉以前我就有了。"
"是吗?!"洪彦伦激动起来,扬起声一字一句说:"你
......说......看看......我们的.....想法......是不是一样。"
管笑迟疑,他轻轻,认真地缓缓说:"他有点......喜欢你。"
洪彦伦听罢立刻道:"你明说吧。"语气像是豁出去的样子。
"他有点像同性恋......不过也许是我太敏感了。"
洪彦伦顿时大抒一口气,来用病态的声音略带颤抖地说:"我两年前就和他绝交了。原因就是你说的。你的感觉是对的。"
"你也这样感觉?"
"他绝对不正常!"洪彦伦大受打击的样子,情绪难以控制。
管笑默然地望着内心纷繁复杂的洪彦伦许久说:"他的眼神,有些奇怪。"
"没错!就是那眼神!我受不了他那种看着我那种眼神!而且他从来不用那种眼神看女孩子,他看男生的眼神!我都没法形容!"
"你别激动,"管笑的脸上露出罕见的担惊之色,"你也许试着安静地拉拉琴,心情会好些。"
洪彦伦的神色并没有好转,手脚冰凉,只是沉默地接受了管笑的提议,拿着琴盒,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连个"再见"都没有。以前的噩梦风暴般袭来,李易简直引爆了他所有不为人知的关于过去的痛苦。然而他还担心一个问题,就是这事竟然让管笑看到了!
洪彦伦走在楼梯上,回声震得他浮想错乱,他想管笑会怎么看自己?管笑会不会以为自己也是同性恋?他会不会到处去说?可后来,他镇静自己又反驳刚才的想法:管笑品德高尚,卑鄙的事情不会做。"可是他会想!他不至于单纯到忘记怀疑!不行,这太糟糕了!李易竟然还要我和他吃晚饭!做他个白日梦!灾难!天大的灾难!"
洪彦伦烦躁和痛苦的情绪在弓与弦的摩擦中显露无疑,音符和节奏混乱地跳动,旋律的情感走火入魔般狂舞,指与弦的出碰也尽是痛的灼烈。他一个人在五楼的空廊上发泄地演奏着原本细腻动人的乐曲,那章原本充满对爱人深切景仰的乐曲此刻就像充斥狂风巨浪的疯狂恐惧。
"我是正常人!我是正常人!"这声嘶力竭的狂吼洪彦伦对自己说过千万遍了,只要和李易碰面,他就会不断这么提醒自己。可是他总是在嘲笑自己:又有哪个正常人会整天对自己强调说自己的确正常呢?!他只不过用这句话来克制心里偶尔跃跃欲起的挑动,他知道李易的眼神有一种令人万劫不复的堕落之气--好不容易摆脱这种气息,今天居然又莫名其妙地掉到了濒临万劫不复的悬崖边。还有,如果管笑察觉了这种气息,那可真是四个字--世界末日。
管笑沉思的表情坐在三楼的钢琴前,左脚踏下的那一刻,音韵显得绵长而富有深意,他的音乐在思考,沉着又不乏睿智,键盘上灵动的十指配合着将深思的情绪娓娓道出。他的师妹已经在旁做好了准备。
五点多的时候,大家都纷纷出去吃饭了。师兄弟姐妹们的情谊相对晦涩,家长们才是大家伙的纽带和桥梁。大部队基本都聚集在二楼的演出厅中,欢声笑语,当大家夸赞着管笑和洪彦伦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身在何处。
管笑练习结束,和师妹友好告别后,毫不忧郁地拿着琴盒上楼去了。一楼又一楼,渐渐可以听见激荡着小提琴爆怒的回声,管笑加快了脚步,鞋子撞击着地板的回声配合着之前的琴声显得无比诡异。看见了洪彦伦的背影,管笑放下了琴盒,站着聆听音律中的话语。
洪彦伦停在间隙中,转过头来的眼睛暗淡无神。
"洪彦伦,你这样......不行的。"管笑柔和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感觉。"
洪彦伦眉毛一挑说:"你的感觉真的很灵,可以和女人比。"
管笑略有伤感的样子,走到洪彦伦身旁道:"这首曲子要用‘爱'去演奏,只有当你真正爱什么东西的时候,才可以演奏它。它是作者‘爱'的结晶。可是你现在不适合。"
教训我?对啊,你教训得极是!我哪有你管笑那么富有爱心!我只有自甘堕落、黑暗无比的欲望和狠毒!现在魔鬼缠身了,你要来解救我不成?我还怕玷污了你的纯洁呢!
"管笑,你说的对。可我现在没法‘爱',等会儿我还要去面对一场尴尬的约会,哼。"洪彦伦枯涩的声音冷冰冰。
"你拒绝他好了。"管笑少有的坚定语气骤然响起。
"拒绝?我早拒绝他了!两年前就拒绝了!可你看到了,他阴魂不散地缠上了我!!!你笑我吧,我是不是很可笑?"
"我为什么要笑你?你一点也不可笑。"
洪彦伦先是无语,然后双唇挣扎好久才开启说:"你可以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发觉他那个的?"
"我一直都很怕他。"管笑坦然,终于笑起来,"很怕很怕。他的眼睛令我害怕。还有他像个流氓。有一次,他邀请我和他一起回家,他就无意识的,好几次想要拉我的手臂,我就觉得他很不对劲。之后,我看到他和其他男孩在一起的场景,就是那种,暧昧。"
洪彦伦有些惊讶于管笑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他有些确信管笑其实长时间一直对李易怀有相同性质的阴影,只是管笑他不善交朋友,而自己太善于交朋友,结果交错了朋友,筑成大错。从此洪彦伦交友谨慎许多。
"我和他说,‘我希望我们不要再见面',我用中考作借口,希望他以学习为重。我以为他毕业了,我们就再也不相干了!谁晓得他竟然还......"洪彦伦忽然把管笑当作暂时的依靠,他用自己的名誉赌管笑的人格,他再也忍不住要一吐而快。
"他真的很喜欢你吧?"
"也许,可是我和他在一起不爽,他是一个变态,我感到自己也很变态,你难道不觉得这种事情能够容忍?"
"我只是不能容忍他的眼睛。"
"我又怎么能容忍他的眼睛!他完完全全是个同性恋!我真后悔要和他扯上关系。"
"因为你不喜欢他。"管笑镇静地说着。
洪彦伦瞪大了眼睛,惊道:"我怎么可能喜欢他!!!"
怎么可能喜欢他?我是正常人,我是正常人!又来了,忍不住要提醒自己是正常人。
"你说,"洪彦伦稍微平静下来后继续说,"他和其他男孩都干些什么?"
"还能是什么?"管笑暗示的口气道,接着缓缓又同情地问,"他对你做了什么?"
"还能是什么?"洪彦伦痛苦地拌出笑容,可是他微微感到了一丝光亮--他终于不用独自承受这隐忍的伤痛了。
管笑和洪彦伦怀着不同的情绪对视良久。
"走吧,你要自己去和他说明白。"管笑终于开口,转身拿起了琴盒,洪彦伦看着他的身影,思绪又翻涌起来。这算是朋友间真心的对话吗?
管笑和洪彦伦走到大殿的门口,一前一后,相差七八步。管笑在门口看见了李易一个人乘着深色的夜幕,他正踌躇地踱着慢步,显然是正等洪彦伦。当作不知情的过客,管笑和李易用礼节性的眼神对望之后,就大步凛然地朝门外大院走去,不久便消失在视线中。
洪彦伦一个人缓缓走上前,李易扑上去就抱住他,亲热地笑着说:"我们去吃饭吧,你想吃什么。我发觉音乐学院附近的饭馆很多呢。"
洪彦伦不愉快地推开李易的胸膛,冷言道:"你以后不要在公众场合突然做什么举动,拜托了。"
"好,好,今天我太激动,太开心了,我忍不住呀!"李易的脸上堆满张狂的笑意,眼睛的确异色奇发。
"你现在在哪个学校?"洪彦伦故意岔开话题道。
"海神。"
洪彦伦张口结舌,惊奇万分。"怎么到海神去了?"
"好了,我的优等生,别老谈学校啊,读书啊,谈你,谈我们吧,我这两年都想死你了。你怎么连电话、邮件都不给我联系呀?对了,你说你想到哪里去吃?"
"李易,"洪彦伦郑重地停了下来,表情挣扎地道:"你忘了我说过的话吗?"
李易愣一下后,道:"怎么会忘呢?"
"那你还。。。。。。我希望我们以后不要再有什么联系了。"
这句话像是重炮炸弹狠狠地砸在热情洋溢的李易头上,他瞬间脸色刷白,在晦暗的天色下还看不太清楚,然而他的手,已经牢牢握住洪彦伦的手腕,他俯视洪彦伦那张毫无生气的、充满排斥的脸,怒火使他恨不得把洪彦伦的手拧断。但是突然哀伤又占据了 李易的脸庞。
"给我理由,不要说因为你讨厌男的。"
"你知道自己是同性恋还来惹我?!"洪彦伦一下子痛苦地叫起来。
"什么?这什么意思?"
"我讨厌同性恋,"洪彦伦低声有力地似发泄一般地说,"我是正常人!"
"你说什么?你讨厌同性恋?你拿这话去骗谁不行?你干吗骗我?"李易也激动起来。
"是,我不该骗你,但是请你明白,我想做正常人!我不要自己是个变态!"
"那你喜欢女人吗?那你。。。。。。"
"我不想再听!"洪彦伦用力一甩李易的手,走向远处,毫不犹豫。
李易立刻追上去从后面勒住洪彦伦的上身猛说:"你为什么要自欺欺人?你想做优等生,好孩子?你已经不是了!我知道你到底怎么回事。以前说为了我中考和我暂时分开,这个暂时就拖到了今天,平时也不和我常联系,你是故意生我气吗?我错在哪里?"
洪彦伦拼命挣扎在李易有力的双手间,一边锐利地道:"我早就不想在和你在一起了!你错就错在让我怀疑自己是同性恋!行了吧?放手!"
忽然,李易的手松开了,黯然地说:"你想逃避现实。"
"就算逃避和你有什么关系!我想逃避,我一定要逃避!否则我就死定了!"
"你除了和管笑争难道其他什么也不要吗?"
"对,我生来就是要和他争!我该说的都说了,我们可以做朋友,但决不可能是那种朋友。以后不相往来,除非我哪天又堕落了!"
"你一定会!"李易双眼冒光,"你根本。。。。。。"
洪彦伦气得发抖说:"你有完没完!"
"我在你心里连你的死敌都不如吗!"
"废话!你哪里比得上管笑!"
"管笑,管笑,我看你哪天跟他算了!"李易一句气话震得洪彦伦顿时呆若僵尸。
洪彦伦缓过神来,一口气大喝道:"跟他也比跟你好!你什么也不要说了!你让我自己讨厌自己,你。。。。。。你什么都不要再说了!这次我没有找任何借口,我跟你说得明明白白,你记住了!"
说完,他扭头就走,留着李易一个人在冷风里悲哀。可是洪彦伦的心也被肆虐得痛创极深。他走了几步,又忽然转过头来,往回走,但他完全不往李易那地方瞧一眼。当走近的时候,李易沉闷地问:"喂,吃饭去吧,吃饭总可以吧?"
"你自己去吃吧,"洪彦伦稍有平静道,"我吃不下。"
李易还是用那奇异的目光端视着从他眼前走过的洪彦伦,忧伤完全取代了怒火。而洪彦伦头也不撇径直朝院中大殿而去,心里原本一团苦涩的激流,污浊混沌,现在被冷风一吹好像瞬间被冻住。他头脑也开始清醒。走进大殿的时候已经开始盘问自己刚才说过哪些莫名其妙的话。
真是口不择言,居然说什么跟管笑也比跟他好,这是什么逻辑!我明明要说明我是正常人,这句话说出来简直就是不打自招,自拆面具。人在激动和恐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智商也趋向无穷小!果然是灾难!!!
此时,特别的礼物降临了--正当洪彦伦自嘲着迈步在一级级台阶上,动人悠扬的琴声夹杂熟悉的味道向洪彦伦飘来,缓慢又抒情,温暖又充满爱的乐音,使洪彦伦不禁为之一震,同时暖流涌起。
这一定是管笑的琴声!弹的是我最爱听的《蝴蝶》!管笑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一点悄然无声息的呢?
洪彦伦走到三楼,果然看见管笑优雅地坐在琴凳上,敲击出无比晶莹通透的音色,旋律柔情万种,管笑那张投入又深情的俊脸此时显得高贵而迷人。洪彦伦想如果这里有一张床可以让他躺下,他愿意这么沉沉睡去,聆听着这感人又柔美的音乐,抚慰他不安、躁动的心灵--他从心底承认,从小就很喜欢管笑琴声中的那份精致、甜美的意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