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吟————妖狐

他微笑，终于又见到晴明了。不管前路有多少艰难险阻，只要两人在一起，心肃就能看见希望，也会因那希望产生力量。
他闭上眼，开始盘算怎么才能从炎旭那里掏出解开朱雀之咒的方法。这一个月来，从炎旭隐隐露出的言语中，心肃已经明白朱雀之咒的关键就是下咒时献上的祭品，现在，只要找到祭品就好。
什么都会好的，只要坚持下去，忍耐着，就像蛇在地穴中等待寒冬离去，等待春天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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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蜇伏
炎旭终于回来了。而他回到据占点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心肃的情况。
“你……没什么事吧？我听说……玄夜对你有点……”面对显得冷淡哀伤的心肃，炎旭竟有点言语无措：“好在你没事……没事就好。”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再过几天，我还不是只能落在他手里任他摆布？”心肃语调悲凉无奈，“这不就是你想要的报复？我认命了。”
“不！”炎旭急忙否认：“我……我……”他猛一咬牙，“假如你不愿意跟玄夜走，我赌上一切也——”
“你不用在说了！”心肃忽然打断炎旭，因为他并不需要炎旭在这方面的承诺：“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我心里只有晴明一个，容不下别人。”
“我知道。”炎旭神情微微黯然：“其实换个角度来想，就算为了南朱国，我也非得想办法把你留在自己身边不可。”
“哦？”心肃扬起眉，微微侧过脸，从炎旭的角度看过去，刚好充满危险的诱惑力：“怎么说？”
“那个西白人阿罗不是在你面前动手打了玄夜吗？倒又问我？”炎旭失笑。
“阿罗？”心肃心里“喀噔”一下，这是不是又是一个试探？炎旭的目光紧紧盯着心肃的脸，似乎在捕捉他脸上每一丝情绪的变化痕迹。“阿罗？他长得还真像晴明……有一瞬间，连我都恍忽以为是他。”心肃苦笑，却比哭泣还令人感觉痛苦：“但是……他一个小小士兵，怎么敢跟玄夜动手？”
“小小士兵？他的来头可不小呢！”炎旭笑了：“他曾是风华最宠爱的男宠。”
“原来如此，早听说风华选择男宠的唯一标准就是要长得像晴明……想不到能给他找到长得这么像的货色……哼！”
“长得像有什么用？”炎旭漫不经心地说：“长得像，脾气却不像，妄自尊大目中无人，不到两年就被风华赶出王宫，在军队中一降再降成了一个小小士卒，可惜了他一张漂亮的脸。”炎旭倒了杯茶，却不递给心肃，而是让他就自己手中喝了几口，余半杯自己喝了，接着说：“也难怪他要揍玄夜——一个月前二弟派他们一队人去曼兑想把留在那里的凤族悄悄接走，谁知他们到曼兑才发现朱雀侯府已经被玄武族捷足先登了……我的妻子和几个弟妹全部落到玄夜的手中……”炎旭痛苦地摇摇头：“双方发生冲突，在玄北的亡灵部队面前，西白人几乎全军覆没，只剩阿罗独自逃回这里。”
炎旭说到此处，心肃就约略地明白了：在与玄北国的对战中，西白人也许真的全军覆灭，也许没有。那个阿罗和剩余的残兵——也许都是尸体，被晴明发现了，于是晴明就大胆地用了这么一个偷梁换柱的法子冒充阿罗进入这个地下要塞——“阿罗”的顶头上司是风可，他当然不会戳穿晴明的伪装，反而会想尽办法为晴明遮掩。至于真的阿罗呢？此刻定然已静静躺在某座无名荒坟中了。
晴明啊晴明，你真是太乱来了！居然敢如此以身涉险，看回头我怎么教训你！理清这条线索，心肃觉得心里一阵酸一阵甜，又有说不出的苦涩，辨不清是究竟什么味道。定定神，他接着炎旭的话说：“难怪他看到玄夜是那么一副恨之入骨的样子了！看着身边亲近的人一个个倒下去，转眼又变成亡魂要夺自己的性命——真是太可怜了。”言不由衷地感慨着，心肃脑筋一转，已把思绪转到另一件事上：“你说玄夜控制了留在曼兑的剩余凤族？这下可好了！风华手里有你二弟和你的孩子，玄夜手里有你的妻子和弟妹——看样子，你费尽心机想重建却还没建成的南朱国已经被人瓜分完了。”心肃脸上泛起一抹讥诮的笑容：“你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啊？”
 
炎旭怔了一下，黯淡垂头。心肃的话准确犀利地直指西北两国与凤族温情脉脉的协议背后的贪婪与危机——不论是风华还是玄夜，谁都没想过要真正帮助凤族。他们只想从纷乱局势中为自己获得最大的利益。
炎旭无言地抱住心肃，静静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他太累了。这一个多月来，他忱心竭虑地与西北两国周旋，试图为南朱，为禽族争取最大的利益——但他没有足够的武力作后盾，这就意味着他从并不牢靠的盟友们处获得的所有承诺、签定的全部协议都可能无法被认真履行。
“原来，对一个国家而言，武力还是最重要的。”炎旭枕着心肃的肩喃喃自语，“我以前太傻了，想着仁爱治天下……”
“你是太傻了。”心肃轻轻回答，一改刚才的讽刺态度，语声变得极温柔：“炎旭。”
“嗯？”炎旭从心肃肩上抬头，“什么……”
心肃偏过头，极快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你说什么？”
“风华野心不小，心机城府都很了不得，实在不好对付。但他毕竟是个重情义的人……让炎晓真心地跟着他吧！只要你们不跟他玩花样，他不会亏待你们的。”心肃微笑，温柔且悲伤：“你也不必跟玄夜翻脸，也别担心我，把我交给他罢！我过去那么多年为权为势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做，现在也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了。就当是报应吧！”心肃侧头看着炎旭，依然微笑着，眼泪却一点一点流了下来：“这一个多月来，你对我真的很好，没把我当阶下囚，我很感激……从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原想为你做点事赎罪的，可现在……罢了！如今的玄夜与从前的平亲王世子判若两人，要想在他手里掌权大概是难如登天，但我总得试试，对吗？”
“你……你说什么呀！”炎旭的表情几乎能用惊恐来形容：“我说过我能保住你，你为什么作出这种生离死别的样子？”
“你是能保住我——我活着的时候你能保住我，可我死了呢？你别忘了，玄武族最擅长的就是亡灵召唤。要是他把我的灵魂召回来，那我就只能任他欺凌折磨——那时才真叫求生不得救死不能。”
“那你还要到他身边去？”
“不然怎么办？只有想办法爬上他的床，我才有可能在玄北国掌握一点点权力，才能保护自己——至少，没法子为晴明报仇的话，总能保住自己死后的安宁吧？”心肃说：“我想以死殉情，可有玄夜在，我已经连死的权力都没了。”他笑得惨然，让炎旭觉得心如刀割。“晴明……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朱雀之咒虽然痛苦，他也忍得住——我只担心……我只担心他日夜为我忧心，伤痛不堪。”
“早知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我就不该管他管得那么紧——他心里要是能多几个人，也不会为我太伤心了。”
“你别说了！”炎旭实在听不下去了：“我不会让玄夜欺负你……不论生死，我都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我说到做到！”
心肃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扭过头，让眼泪慢慢打湿膝头的长袍。
“心肃……”炎旭一时无言。在青东宫廷中经历了几个月，他知道心肃自幼失去所有亲人，上无尊长匡助，下无兄弟扶持，在险恶宫廷中历尽艰辛，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在这乱世之中，只有晴明与他相依为命互相支持——他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大概就是与晴明在一起的三年时光。而现在，最爱的人眼看危在旦夕，他却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连想见爱人一眼都办不到——他的心，有多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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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总是容易为别人的痛苦忘却自己的幸福。面对心肃的眼泪，炎旭犹豫了。他忽然无法确定，自己复国的计划究竟是对，还是错。
他看向心肃，心肃低首垂眉，神色间，充满无奈的忧伤，与脆弱的绝望。他伸臂将美丽的青龙揽入怀中，两人静静依偎着，一夜无眠。
第二天，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
先是从玄北本土传来消息：正率军与青东新任元帅作战的玄北名将杨威利突然被冠以投敌卖国、私通龙族的罪名，闪电般地被平亲王玄光逮捕，下狱勘问。而杨威利部下的几名心腹军官则为此大为愤怒，已有哗变之势。南下的玄北大军几乎在一夜之间分成两派，虽未开始互相火并，但眼中的敌人，已明显不再是原本生死相博的青东国军。
这是晴明的三名使令中，最容易被遗忘，也是最受主人信任的，唯一的女妖，妖狐寂艳的杰作。成功解除北部国境的危机后，出身禽族却深受龙王信任的元帅罗严立刻率领手中能掌握的全部军队急速南下直扑桐城——但对罗严而言，这并非是预兆胜利的转机，而是一切麻烦的开始。
麻烦起源于坚持要随军南下的首相大人。
“事到如今，再枯守国都已毫无意义。”美貌程度与苍王相近，冷淡指数却比苍王高出不知多少倍的首相大人自有其无法反驳的理由：“国都之所以成为国都，因为有一国之王坐镇其中。而现在殿下被掳，陛下失踪，龙族无首，这国都曼兑，也只不过徒有其名而已。”
“首相大人难道就如此将曼兑弃之不顾？”罗严苦笑，“要是回头玄光又把杨威利再放出来重新带兵，那两位龙王回来可就连个栖身之地都没了。”
“元帅大人用兵如神，但说到政术权谋，只怕还是在下略为擅长些。”景凌极难得地微微一笑，竟似“寒冰一破春风来”，动人至极。“杨威利绝不可能再在玄北国执掌兵权——在下这可不是胡说八道，因为目前至少有三大理由让玄光放不得杨威利，而其中任何一条，都足以要了杨威利的命。”
“哦？下官不才，愿听首相大人指教。”罗严半真半假地向景凌行了一礼，挑眼一笑。那狭长的凤眸最不能轻用这样的眼色，霎时满目桃花，夺魄勾魂。
景凌将罗严的神色全部收入眼中，却似铁铸石雕的心肠，完全不为所动，慢慢品一口茶，半晌才说：“元帅大人？”
“下官在此。”
“陛下在何处？”
“这个么……下官也正想知道。如首相大人有陛下的消息，请一定别忘了告诉下官。”
“是吗？那就算了。那两个孩子都是我眼看着长大的。有时候，一闭上眼，就会在夜里梦见他们小时候的模样，天真烂漫，无忧无虑。那时候，我可怎么都没想到他们长大会吃这么多苦，受这么多罪。”
“呃？
“元帅大人一定无法理解吧？毕竟，我已经过了一百四十多个春秋了。虽然外貌仍似年青人一般，但心里，却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我没有成过家，也没有孩子。所有的心思全花在如何才能让龙族独霸天下上……那时觉得自己的想法和做法都是对的，现在也没觉得自己有错——但是，当知道殿下出事，陛下下落不明的时候，我真的忽然有一种，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感觉。”
“首相大人？”
景凌做了一个手势制止罗严的插话：“说句大不敬的话，我看着陛下和殿下，真觉得他们好像是我的孩子一样。有时候随着他们胡闹，有时候要又板起脸来说几句……就像父母对待孩子，宠爱归宠爱，该管时还是得管，对不对？”
“呃……”
“所以现在我很担心——殿下虽然看起来没什么，但他心思最重，这时候，真怕他做出什么傻事来。至于陛下，唉，只要殿下有一点事，他就绝不会做任何可以称得上不傻的事。”长长叹了一口气，景凌转颜正色看向罗严：“元帅大人，陛下的下落，您一定知道一点——我知道您有自己的难处，我也不强求您对我说什么——只是，请您一定别让陛下做任何有危险的事——就算为了殿下，也请您一定要制止他任何乱来的行动。”
“可是他已经做了。”罗严苦笑，或者，不如说是哭笑不得地，咽下这句话，再开口，却是问：“那么杨威利……？”
“杨威利？”景凌面上出现一种不知是轻视还是怜悯的神情：“他是龙族，而且，还是殿下同父异母的兄长。”
“哦……果然如此啊！但下官还是觉得很难以想象，那个人给人的感觉真的不太像龙族，当然，也不像玄武族就是了。”罗严对这个回答并不显得讶异，“他似乎一点都没遗传到龙族野心勃勃的天性啊。”
“那样说的话，平亲王玄光也没有遗传到玄武族淡漠世事的天性啊，而且，目前的玄北王玄夜对殿下的执着不是比号称感情至上的禽族更强吗？”景凌轻轻抿一口茶：“杨威利啊……他确实才华横溢，但他那样的性格根本就不适合成为乱世的君主，这一点，应该非常出忽玄光的意料吧！”
“是嘛……玄北国偷取龙族子嗣应该是为了日后夺取青东国的王权吧！比竟，以龙族的野心，照理来说应该在知道自己身世之后拚了命也想拿回王位才对，就像……从前的南朱红莲。但杨威利……这个玄北第一名将似乎不太把世俗的虚名放在眼中。”
“何止如此，他甚至连将军都不想当，这个人啊，似乎只要有书念，有酒喝就满足了。”景凌露出似乎是受了喜爱冷笑的元帅的感染的表情：“所以他虽然是龙族，对我却毫无意义——以他这样与世无争的个性，根本就不能领导整个一个国家，或是种族。完全无法接替陛下与殿下守护国家。因此，如果这次不能把陛下与殿下平安弄回国的话，龙族，或是青东，只怕真的完了。”他把视线转向罗严：“而元帅大人期望一个全新世界的梦想也完了。”
“咦？这可是下官私人的秘密啊，首相大人怎么会知道？”
“私人的秘密？以元帅大人以为以您的地位身份，在在下面前还能有什么私人秘密？”景凌淡笑：“青东元帅，青东国内掌握着仅次于殿下的军权的人，而且还身为禽族——您以为我会允许您保持着所谓我不了解的‘私人秘密’么？”
“咦咦咦，按首相大人的意思的话，下官在您面前岂不是无所循形了？”罗严露出半似玩笑半似认真的冷笑。
“您以为不是吗？我的元帅大人？”景凌咬牙道：“除了那两人，没人可以在这乱世中支撑龙族……不，按您的心愿来说的话，就是没人能带着四神族退出历史，以后，这世界，还是与原来一样，贵贱尊卑天生注定，无人能够更改！”
“您确实懂得如何直刺别人的内心。我的首相大人。我完全理解您的意思——您眼神深处露出的狠厉神色可出卖了您！因为害怕而显得狠厉，对不对？不过，这倒让我发现您并不像平时，或者如其他人说的那样古井无波，您有也血有肉呢！”罗严大胆地将手掌放上景凌的肩，“我为我从前的失礼向您道歉，不，是向你道歉。我的首相大人。这一刻，我是指你称呼我为你的元帅的这一刻，我只效忠于您，也只属于你。”
“你……”
“青东元帅不会服从青东首相，但您的元帅愿意服从您，并且，愿意为满足您的愿望付出任何努力。告诉我您的愿望吧，我的首相大人，告诉我您的愿望，您的元帅会为之奋斗，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您一直都是如此一本正经地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吗？”
“不，下官只对您说这样的话，而且，只说这一次，一生中唯一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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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罗严脸上的笑容不是惯常的冷笑，而是充满魅惑又神秘莫测，异色的瞳孔闪着奇妙的光辉，竟显得无比迷人：“下官其实是个害怕失败的怯懦男人，一次失败的经历足以让下官永远都无法振作，所以，首相大人，请别说出拒绝的话——如果您不愿接受的话，您就当成下官什么都没说过吧。”
“您……非常狡诈，我的元帅大人，您真的确定您不是龙族吗？”
“我确定，首相大人，下官出身禽族，这也是下官直到现在仍能掌握着大部份禽族军队的原因————虽然前南朱王的叛乱使我部下相当多的士兵开始重新蠢蠢欲动，不过，也许是幸而身为禽族的关系，下官还是可以掌握住目前的局面。”罗严微笑着说出首相心中隐约最担心的忧虑，并未在景凌身边逗留太久，甚至连丝毫亲怩的动作都没做，转身即走。